第1卷 第4章 ——座號二號—— 島津謙太(3 / 3)

KYOKO回去後的午休時間,不出所料,在同一個時段用午餐的那個新人職員匆匆跑來找島津了。

「上午的那個客人,難道是……」

「嗯。」

隻是苦笑著點點頭就夠了。「哇,好厲害!」她發出興奮的尖叫。島津聽著,內心歎息:果然。

跟自己的工作表現無關。她們看到的隻有KYOKO。

4

『我會淪為笑柄呢。』

高中三年級的那天午後。體育課。

島津聽見好像蹺課的她們在教室裏說話。女生打籃球,男生踢足球。島津忘了拿每堂課都會記錄的分數表,回去教室拿。

這時她們走了進來。他情急之下躲到陽台,聽見了她們的對話。令人衝擊的詞彙。

笑柄。

她的恐懼,以及接下來甘願承受的覺悟。聲音帶著非比尋常的氣魄傳進島津的耳裏。就連第三者的自己聽起來都如此震撼了,直接聽到這話的對象,衝擊會有多大?她默然不語,響子更接著說下去。

明明應該很安靜,卻因為躲藏的內疚,心髒怦怦響個不停。極度的緊張讓他無法聽清楚話聲。

『我把……還給你。可是別忘了。』

即使同處一間教室,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島津有島津的故事,她們也有她們的故事。

十幾年後未來的同學會。目睹彼此的改變,笑著彼此的四十幾歲,無法想像那種場麵的自己,該如何是好?她們也相信自己會改變嗎?確實,十年過去了。然而像那樣轟轟烈烈地坦露感情,她們不害怕嗎?島津不懂。

島津,我覺得你有點……有點可怕。

由希的聲音緊貼在耳底。那個時候他是不是應該動怒才對?如果沒有人犧牲,同學會怎麼可能持續這麼久?大家,還有由希,不是都很期待嗎?

把通知同學會的明信片丟進分行附近的郵筒。

見到了KYOKO,還有明信片準備好了等等,他有好多事想向由希報告,這幾天她卻一直不接電話。隻傳簡訊太沒意思了,所以他等由希回電,卻一直沒有消息。

下雨了。

從東京分行回家的路上,他考慮要不要經過上次和由希一起去的新宿三丁目的義大利餐廳前。他知道地點,但不記得店名。他心想如果下次討論時還要再邀由希去那裏,至少也該記一下店名。

放倒塑膠傘,遮著斜斜地傾灑下來的雨滴行走。就在靠近店前的時候,隔著雨滴遍布的雨傘塑膠膜,白濁的視野中忽然闖進了由希的身影。

啊——驚覺的同時,島津在她身邊發現別的人影。一股冰冷的東西灌入背脊,他怔立原地。

由希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在一起。

個子高瘦,像女人一樣留長的蓬鬆頭發隨意束起。有種一副就是他們業界人士的氣質。或許是設計師還是什麼。

是職場同事吧——瞬間島津心想。心試著在自己的核心上,覆蓋上一層薄薄的保護膜。可是沒辦法。他們共撐一把傘,並肩站在傘下。近得幾乎彼此觸摸。高個子的他,手掌用一種包裹般的輕盈,就放在由希頭上。

她側頭。

花開一般,浮現平靜溫柔的笑,撒嬌似地說了什麼。從嘴唇的動作,讀出聲音內容。討厭啦,櫻木哥。

——討厭啦,吉田。

嗡,瞬間一陣耳鳴。

反複地,在腦中不斷反芻的話語片斷。一直以來不停地代換的名字。討厭啦,島津。那聲音、那身影、那容顏,他再三再四不停地夢想著。

是上次電話的男人。

他記得。上次她在這裏講的那通電話。他應該製止的。明明就在身邊。明明這件事開始的瞬間,自己就在她身邊。

膝蓋變得石子般堅硬,動彈不得。兩人在他麵前闔起雨傘,一同步下與島津一起度過的店裏。由希的聲音複蘇。

如果KYOKO不行,那就算了。

那是什麼意思?那是不是將島津的存在置之度外的發言?即使不明白意義,不,即使被他明白了也無所謂的,隱含了輕賤島津的語調的——

好想抱頭撓抓。她還說了。新的價值。

『新的價值,是必須每天不斷地去追尋的。』

他無法阻止。

由希跟男人一起走下樓梯,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了。

他們撐的傘,不是Burberry的格紋。島津至多隻能確認到這一點。

『喂,你要不要買由希破處的事?』

高中的時候,吉田這麼問他。

完全是上對下的口氣。「咦?」島津錯愕的瞬間,『我缺錢啦。』他笑。

『你不是常調戲由希嗎?有沒有興趣?我可以跟你說得很詳細唷。』

一次五千。做了多少次就告訴你多少次。

——這是誰幹的?

吉田握著被弄彎的雨傘,齜牙咧嘴地這麼低吼的表情重疊上來。恐懼的記憶刺激著皮膚。正因為記得那件事,島津根本不可能拒絕。他「買」了她。

所以他才會知道。

知道由希是怎麼變成女人的。被要求做什麼、是如何學會積極的。若非男女朋友,不可能相互展示的真的非常深入的地方,島津钜細靡遺地一路守望過來。以某個意義來說,他比由希更清楚她。連她的男友一點都不誠實也是。因為那家夥可是滿不在乎地賣了你。

用粗鄙的口氣連情事的每一句話都轉述給他的吉田,完全陶醉其中。確認她隸屬於自己,向島津炫耀他所擁有的世界。

島津懷著欲泣的心情不斷地付錢,不斷地輕蔑著他。心裏想著由希不該選了這種男人,下次應該挑個對她更好的男人。

他認為,總有一天由希會懂的。

幾天後,由希打電話來了。她嘴上一再道歉,但語氣開心地說:

『對不起,同學會那天我可能要去旅行。』

你已經把通知寄給大家了吧?不好意思唷,明明是我說那天可以的。如果KYOKO來了,幫我打聲招呼。

聽到聲音的瞬間,就如同相機的閃光燈一亮,眼前浮現聰美、紗江子、真崎、貴惠的臉。一直以來,總是開開心心地討論下次同學會的這批人。他確信了。

她也完全脫離了這裏。

咽下重如鉛塊的口水,按住顫抖的手臂,答道:「知道了。」電話一下子就掛了。

5

「人事異動?」

晴天霹靂。下個月起島津就要調到F縣的新分行了。他拿著分行長給他的委任書,無法理解聽到的話,茫然若失。

「下個月起F市要開一家北分行,這你聽說了吧?是中心區的城郊,目前快速住宅區化的地區。」

「——我是、聽說過。」

聲音卡在喉嚨裏。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捅了什麼婁子嗎?這是左遷嗎?明明他自以為比任何人都留意齊頭並進,不落後別人。

隻待一年就調走,是特例中的特例。銀行的確是以月為單位,經常突然有人事異動。如果在同一家分行待得太久,跟周圍的客戶成了熟麵乳,業務執行起來就會越來越鬆散;否則就幾乎都是在突然的時機發布調動令,令人來不及湮滅挪用公款或貪汙的證據。

不到兩個星期,在東京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你很驚訝嗎?」

來自F縣的人事部參事還是什麼職位的人說。島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地低著頭。可是他還是招架不了恐懼。

「請問,」他抬頭。「我是犯了什麼錯嗎?」

「為什麼這麼問?」

對方驚訝地問。焦躁湧上心頭。

「因為我待不到一年就要調走,這……」

「哦,這我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他苦笑。「噯,坐吧。」他催促島津在分行長室的會客區沙發坐下。被分行長和人事部參事夾在中間似地坐下後,島津更加如坐針氈了。

「F北分行是把兩家以前的小分行統合成一個,是眾所矚目的新分行呀。那裏有很多來自縣外的新興居民,所以必須從基礎建立起人際關係才行。我們評估過業績後,決定讓你去是最好的。」

「業績?可是我……」

「你沒發現嗎?還是謙虛?」

參事平靜地微笑,一旁的分行長說:「島津被挖走,我們損失可大了啊。」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急忙轉過去一看,但分行長似乎不是在說客套話。

「島津很厲害嘛。他不會強硬上門推銷,也不會強迫對方,不過或許就是這樣反倒好吧。隻確實地問出必要的事,告知必要的事,這或許意外地很難做到。」

「我完全沒有特別去這樣做。」

「但實際上你的業績很好啊。在同期裏麵,你真的非常認真。」

島津太驚訝了,還沒有現實感,但聽到這話,他總算能夠放下心來。肩膀鬆弛,聲音忍不住滲透出放心的音色。

「那麼這不是左遷呢。」

「反而是升遷呢。考慮到你以往的業績,這是當然的結果。」

參事笑了,問道:「原來你在擔心這種事?」

要離開東京。

遲遲甩不開這件事的衝擊。但即使如此,他也無法否定胸口一下子變輕了。升遷。以往的業績。他想都沒想過。

你在工作上的表現一定很好。

響子那宛如神道教巫女般的洞悉眼神。我說我是你的客戶,職員便非常親切地把我領來這裏了。

「不好意思,不過請你立刻開始準備交接和搬家吧。」

參事說。

「期待你在新的職場也能好好表現。」

6

就像島津有島津的故事,她們也有她們的故事。

隔周,島津匆忙收拾辦公桌時,令人驚訝的是,KYOKO上銀行指名要找他。

要調到F縣的事,他已經傳簡訊告訴KYOKO了。因為他才剛說可以把業務交給他,就得離開這裏,是為此致歉。

看起來像出門辦事順道過來的KYOKO,頂著比前些日子更像女星的妝容。帽簷壓得很低,但連眼鏡都沒戴。

「怎麼了?必要的手續,上次的文件就沒問題了。」

「我剛好到這附近來。」

KYOKO微笑。她搖晃著端來的冰麥茶裏漂浮的冰塊,拿起杯子。

「而且我聽說你要調動,覺得得來打聲招呼才行。抱歉在你忙的時候打擾,我坐坐就走。」

已經過了三點營業時間,櫃台鐵門拉下之後的會客區,今天應該不會再有其他客戶來訪了。也沒有約好要見麵的客戶。「沒關係。」島津答道。

看著她慢慢品嚐麥茶的清爽麵容,他突然、真的很唐突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原本他壓根兒都沒有這麼想過,卻覺得這樣做才是對的。

「同學會的幹事,我也不當了。」

把杯子按在口邊的KYOKO維持著這個姿勢定住了。她隻動了眼睛,先看島津,然後抬起頭來。那張臉上浮現靜靜的微笑。

「這樣。」她點點頭。「因為工作會很忙?」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雖然隻有一點,但我好像了解你上次告訴我的意思了。總之,這次的同學會我不會去。」

KYOKO默默點頭,島津忽然想問了。他記得。她以前是在什麼樣的故事裏,傾泄出什麼樣的感情與人相互撞擊。

——告訴我,小鈴。這是你的複仇嗎?如果清瀨跟你交往,我會澈底一敗塗地的。

「我打算把幹事的工作交給故鄉的其他同學。」

「你要拜托誰?」

「高間響子。」

KYOKO抬頭。眼中掠過當時的麵容。「小鈴」。女王比任何人都親昵地這麼稱呼的那個女生。那個時候,她就總是露出這種堅定的眼神,陪伴在高間響子身邊。

島津覺得他的角色就到此為止了。雖然他曾窺見過她們的故事,但沒有資格直接參與其中。

「如果有什麼想問的事,就趁這個機會問問吧。」

島津遞出明信片。他打算親手交給KYOKO,隻有她的沒有投遞,而是帶在身上。

「我想請你參加這次的同學會。」

『鈴原

今日子(KYOKO)

小姐』(譯注:日文中,「響子」與「今日子」的發音皆為「KYOKO」。)

他出示用文書處理機打出來的收件人姓名說,她雙眼微眯。沒有曖昧、沒有打馬虎眼,而是毅然決然地點點頭。臉上浮現平靜的笑容。他看不出那是不是女星扮演出來的表情。

她從島津手中接過明信片。

「好的。」

以前沒聽清楚高間響子的聲音說了什麼?現在,他似乎可以猜得出來。她大概是這麼說的:

『我把名字還給你。』

小鈴——最先這麼叫的是響子。改變與自己同名的好友的稱呼。女王在這個王國是獨一無二的,不允許有人與她同名。

『鈴原這個姓好可愛,很適合你呢。鈴鐺作響的鈴聲,也很合今日子你那高雅的氣質。』

欸。

『欸,我說大家,你們不覺得叫小鈴很可愛嗎?』

二班的,同名的同學。當時眾人常在背地裏竊竊私語的壞話。名字一樣,人卻完全不同,她們兩個叫同一個名字,真是太可憐了。

那個女生的名字被剝奪了。沒錯,每個人都發現了。現在成了女星的她,不冠姓氏,隻使用名字「KYOKO」,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這明信片也寄給鈴鈴了嗎?還是我去邀她比較好?」

以前被響子關進體育器材室的淺井鈴子。

島津想起她在二年級期末轉走了,結果他們班的座號全部往前挪了一號,姓氏首字母在五十音SA行的裏見紗江子變成一號,島津變成二號。就好像把消失的那個人給遺忘了一樣。的確,那個時候淺井鈴子跟KYOKO很要好。島津目睹過好幾次女王不在的時候,她們兩個開心地聊天,自然地笑著。原來這樣的交情現在也還持續著嗎?

島津感到歉疚,搖了搖頭。

「我們跟她一直沒有連絡。我隻邀了一起畢業的同學。很抱歉,不過希望你可以幫忙邀請她。我把預備的明信片給你。」

「好,我會邀她看看。」

不過這次的幹事是那個高間響子。淺井也不想看到把她關進體育器材室的響子的臉吧。他不明白KYOKO打算怎麼做。KYOKO想要見響子,說些什麼?

還有,高間響子會接下幹事的工作嗎?既然她都主辦過全學年同學會了,應該比島津更清楚如何辦活動吧。可是這次鈴原今日子也會來參加。這個以前讓她栽了大跟頭的前閨中密友。

——我想讓她們兩個會一會。

一直迫不及待看到響子凋零的由希,或許會因為無法目睹這一幕而懊悔不迭。

我想讓她見識一下什麼才是真貨,認清自己有幾兩重

由於一邊找回了名字,而在其他地方投下了陰影。

每個人都叫她小鈴,但隻有一個人喊她「KYOKO」。

『我喜歡鈴原今日子。』

清瀨這麼表白的時候,島津真的驚訝極了。這是革命。國王,竟沒有選擇女王。

『喂,島津,你是二班的,告訴我她的事吧。今日子有沒有喜歡哪個男生?』

對清瀨而言,「KYOKO」就隻有鈴原今日子,獨一無二。

「幫我向高間問聲好。」

KYOKO說,凜然昂首地。

7

打電話給高間響子前,島津環顧為了搬家而亂成一團的自己房間。

打開衣櫃。幾套上班穿的西裝、一組暖爐矮桌用的棉被。他的東西本來就不多。

掛在衣架上的西裝之間露出一件深藍色百褶裙的裙擺。拿在手上,那天的悸動仿佛又回來了。

體育課,他隻是回教室拿分數表而已。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兩個班級合上的體育課,男生女生分開,用各別的教室當更衣室。——回到二班一看,桌上堆著女生脫下來的製服。

眼睛會飄到由希桌上,大概是因為聽了吉田那些話。她是怎麼穿上那些衣物的?

絕對沒有深意。隻是有種想要觸摸她的衝動。把手伸向裙子。曝曬到午後陽光的布料,散發著微溫。

這時響子她們回來了。所以島津……。

畢業典禮那天,女王對他喃喃道。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一時之間他發不出聲音。他本來想問:「什麼意思?」心中想到的事卻不隻一樁。他真的,答不出來。

『再見。』

或許她隻是一時興起向他搭訕。

響子靜靜地微笑,從島津麵前離去。獨自一人。

被留下的島津靜靜地按著脖子。憶起。那些封印起來,準備就這樣帶走的事物。

那天,情急之下抓到陽台去的裙子。事情鬧開來後,他再次探頭看陽台,裙子還在那裏。他急忙把裙子塞進自己的書包。沒辦法。他還能怎麼辦?

——他一直珍惜著它。可是即使不是裙子也無所謂的。如果總有一天由希能懂,他打算好好解釋

的。從以前,從好久好久以前,他就如此專心一意,隻想著她。他甚至以為這可以升華成一樁笑話。

島津的故事就在這裏。

可是,已經。

閉上眼睛。

咬緊牙關,把裙子塞進垃圾袋裏。

『——喂?』

接電話的高間響子,發出與在電視上聽到的同樣活潑的聲音。和那時候一樣。我有事想拜托你——島津說出幹事交接的事。說明的時候,她訝異地徑自沉默。即使全部聽完了,也仿佛在估量這事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仍無反應。

不悅的聲音總算催促:『所以呢?』島津回答:

「明信片的回條,收到之後我會送過去給你,所以接下來的事我想交給你。是我發起這場活動的,真的很抱歉,不過這次我不能參加了。」

『可是……』

「還有,」

『什麼?』

她冷淡的聲音。如果告訴她這件事,她會怎麼回答?深吸一口氣,然後接下去說:鈴原會來。

電話另一頭的響子倒抽了一口氣。

響子向身邊的人宣稱她在自己主辦的全學年同學會邀請過女星KYOKO。可是KYOKO並沒有接到通知。

這算過分穿鑿了嗎?與清瀨的消息有關的各種流言蜚語。最先開始談論的,難道……。

「你可以接下幹事工作嗎?」

回答來得意外地快。她回答了,語氣明確地。

『好。』

這聲音,又讓記憶倒轉了。在陽台緊繃全身,從背後傳來的她的聲音。從以前到現在,完全沒變。那天響子這麼說了:我把名字還給你。可是別忘了。

——太陽不管在哪裏,都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