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叫我回故鄉,我心想當銀行員很穩定,所以才報考的。可是如果可以在這裏多留幾年的話,我想一直留在這裏。』
她滿不在乎地微笑說,而因為不合己意的調動來到此地的女職員們都用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看她。島津想起了這一幕。
——為什麼大家都不想積極地來東京呢?
『留在鄉下的那些人對來到東京的人,那種自卑感真是有夠嚴重的。』
上次同學會上由希說的話。我不是這樣,你也不是吧?像這樣把島津拉攏到過去的撒嬌嗓音。
點上眼藥,轉轉肩膀,著手整理今天的文件。把手機從口袋掏出來放到桌上,通知收到新簡訊的燈閃爍著。他自覺到發現的瞬間,內心一陣飄飄然。
就算KYOKO不會來也無所謂,八月要再辦一次同學會。
他已經跟由希談到這裏了。
與留在F縣的老同學們聊到都會的不便與對鄉下的懷念。與由希們則是聊到都會的繁華。銀行的人事異動以月為單位,隨時都有。島津這種能夠同時維係這兩方的位置,也不曉得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可是他到東京分行才第一年,他覺得暫時應該不會有問題。那個地方,才是島津能夠恢複本色的地方。
確實有些人結了婚,或失聯了,而且也漸漸地都變了。可是如果沒有同學會,島津撐不過無趣的每一天。無法融入同期的聚會這件事,或許他毋寧可以感到驕傲。如果在狹隘的人際關係裏穩定下來,連F縣也沒踏出過一步,是會被由希她們瞧不起的。
島津站起來,為了看簡訊,明明不抽煙卻走向吸煙室。他們怎麼看待島津打簡訊的行為呢?由希是任職於時尚服飾品牌的美豔女性。
腦中浮現她的臉,島津驕傲到差點要露出笑容。
2
由希指定的地點是新宿三丁目的義大利餐廳。位在住商大樓的地下,外觀又小又舊,一開始他覺得不像是由希會來的地方,但進去裏麵一看,他恍然大悟。雖然可能是進駐店之一,但有許多打扮時髦的客人。或許是業界中的行家才知道的店。不愧是由希。島津坐立不安地看著菜單,由希現身了,也沒為遲到了十五分鍾的事道歉,隻說了句:「久等了。」
充滿初夏氣息的泡泡袖襯衫和白色長褲。他的目光就要盯住她胸口發亮的花朵項鏈,急忙垂下頭去。
「夏天也要辦同學會,真令人開心。如果每年辦兩次的形式固定下來就好了。」
島津等她在對麵坐下後說,由希應道:「是嗎?」也不看島津的臉,隨手翻了翻菜單,還給侍者說:「特色酒一杯。」
「島津呢?」
「我也一樣好了。」
「點套餐就行了吧?這裏很好吃唷。」
「好多打扮得好時髦的人,嚇我一跳。」
「會嗎?很普通啊。」
島津介意著由希的應話如此簡短是不是因為心情不好,但她和他兩個人一起的時候,大部分都是這樣。如果這是由希認為跟他不必客套的證據,那就令人開心了。
從以前就是這樣的。由希就連在男朋友身旁,也維持著那有些緊張的表情,然而在島津麵前,卻會完全卸下防備,口氣變得直爽、率性。
「今年是特別的吧?如果每年都辦兩次,未免太累人了。今年夏天是要看看從春天就一直邀請KYOKO的第一階段成果如何。老實說,我也覺得最好能快點做出結論。可是如果KYOKO不行,那就算了。」
「不行是什麼意思?」
「新的價值,是必須每天不斷地去追尋的。」
多哲學的發言,真像個設計師。那看起來像是在裝成熟,也像是在輕蔑島津。但他覺得這完全是在可愛的逞能的範圍內。他們用送來的紅酒幹杯。島津配合杯子身體前傾,但由希隻是簡單地舉了一下杯子,就放到口邊去了。
「跟大家連絡上了嗎?聰美還是一樣沒消息。」
「紗江子跟貴惠也都沒有連絡。真崎現在好像很忙,感覺不是很起勁。」
「真崎應該是吧。」
由希眯起眼睛,露出看起來也像是傲慢的笑。
「舉辦時間就定在盂蘭盆節期間吧。配合大家返鄉,地點在F縣也沒關係。——反正她們也一定會來吧。」
「你說高間她們?」
「對。」
前年舉行的全學年同學會。不隻是一個班,而是邀請該屆所有畢業生的大型同學會,主辦人就是她。當地電視台的女主播。真是太囂張了——由希之前曾經如此表示不滿,對她應該沒有好印象。
「我想讓她們兩個會一會。」由希說。
「咦?」
「她自以為是當地小偶像,不可一世起來了。我想讓她見識一下什麼才是真貨,認清自己有幾兩重。」
「由希好苛唷。」
由希肯對他吐露真心話,令人高興,但島津忍不住露出苦笑。由希用湯匙舀著送來的冷湯應道:
「哪會?我很清楚她,不過她要是會知難而退,我還覺得她有點腦袋。因為要不然的話,事到如今她哪有臉自告奮勇說要辦什麼同學會?真是敗給她了。」
「可是她不是也邀請KYOKO小姐參加那場同學會嗎?我想KYOKO小姐是因為行程無法配合才拒絕的。」
「你說那個唷?」
由希想起來似地點點頭。
「可是結果沒能實現,根本沒意義。這次她們應該要正麵對決一下才好。」
「我是覺得如果KYOKO小姐是因為介意清瀨的事才不能來,那就太可憐了。——KYOKO小姐她們會願意來嗎?」
聽到「KYOKO小姐她們」這幾個字,由希挑起一邊眉毛,露出一點反應。她默默用紙巾擦拭嘴邊,一會兒後「欸」了一聲。
「島津,以前清瀨找你商量過戀愛的事情吧?我覺得他隻跟你還有吉田願意說真心話。——雖然都被跟吉田交往的我聽光了。」
「我想也是。」
聽到吉田的名字,島津內心一涼。然後他想了起來,清瀨的確找他商量過。——我喜歡二班的那個女生,告訴我她的事。
全被聽光了。
那個時候,自己從吉田那裏聽到的事。不過,這些事由希一定不會知道的。
吉田的臉還有聲音,談論那些時下流的動作,他全都記得。可是島津把那些帶了回去。付錢給下流的他,明知道被他瞧不起,但自己也反過來輕蔑著他。由希也是,總有一天她會發現這家夥有多不誠實而離開他。真正需要她、會重視她的溫柔男人。就是因為從吉田那裏聽到了那些,島津才會覺得,下次她一定會尋找這樣的對象。
現在也是可以的吧?他們都快三十了。如果她真的想,他能向她告白他從以前眼裏就隻有她,一直為她擔心嗎?
「清瀨陽平,他當時說了什麼?」
「他很為難。要甩人也是很費力的,可是又不能扭曲自己的心情。」
「原來那家夥是認真的啊。」
由希思忖似地按住嘴唇。
「發生過很多事嘛。他們兩個進了大學分手時,老實說我們覺得差勁透了。——這樣說是很難聽,不過現在的話,我可以承認當時是那種追星式的開心。他們是排除萬難才結合的情侶,但我確實也覺得他們太登對了,沒意思。而且也覺得KYOKO的手段太厲害了。」
「我打算這次連絡KYOKO小姐的時候直接告訴她,這次的同學會隻會請二班的人來,叫她不用擔心。我會寄明信片通知,不過也會直接打電話。」
其他同學的出席率很低,這依然是個令人煩惱的問題,但如果KYOKO願意出席,這次大家一定會踴躍參加才對。
兩人決定好舉辦日後,由希淡淡地笑:「這次也拜托你當幹事啦。」「包在我身上。」島津答。
「明信片已經買好了。接下來隻剩下列印而已。」
喝著餐後咖啡的由希說著:「哦,這麼說來,」望向島津。
「你每次都會寄明信片通知,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是包括在當天的參加費裏麵嗎?上次的參加費很便宜耶。」
「啊,那是我自掏腰包的。」
島津說著回看由希,意外的是,她的眼睛瞪大了。驚訝似地,正準備拿咖啡杯的手止住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他感覺到氣氛變了。由希邊眨眼邊問:
「每一次?」
「每一次,可是我們班隻有三十幾個人,我都寄有回條的明信片,所以一次隻要三千多圓而已。」
他明白籠罩在周圍的危險氣氛越來越濃了。他急忙說明:
「這樣啊,那下次含在參加費裏麵就行了嘛。不愧是由希,真聰明。」
「等一下,我們畢業以後已經快十年了,有時候一年還舉辦兩次不是嗎?就算一次隻有三千圓,積沙成塔,你等於是花了快六萬在這上麵?」
「因為是沙,所以也沒怎麼意識到……」
「不,哪裏是沙?三千圓也是一筆數目耶。這要是我,絕對不會出這筆錢。」
他可以明確地感覺到由希退避三舍的態度。島津困惑著,曖昧地微笑。不久後她問了,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
「你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
「不好意思,聽到你那話,島津,我覺得你有點……」
她接著說出來的話,讓島津的心戰栗了。她說了。表情痙攣地,麵露不知所措的笑。
「有點可怕。」
跟在理所當然先離席的由希身後,結完帳走出地上,聽見由希在途中的樓梯在跟誰講電話。
打算接著邀她上酒吧的島津聽著那聲音,盡量緩慢地走上樓梯。
「喂?怎麼了?櫻木哥居然會打來,好稀奇唷。」
諂媚的、客套的聲音。在島津麵前,她一次也沒有用這種音調說過話。明明知道她不偽裝的素顏聲音的,隻有從那時候就認識她的自己而已——盡管這麼想,島津卻感覺心在受煎熬。
幾輛計程車經過前方馬路。由希看到島津走上來,對著電話說了聲:「不好意思。」然後按住手機話口。她轉向島津匆匆地說:
「不好意思,有電話打來。那麼幹事就麻煩你了。——再連絡。」
連道別的機會也沒有。她在路邊攔下黃色計程車,就這樣滑也似地上了車。看也不看島津一眼,計程車被吸進馬路。
3
求之不得的是,隔天KYOKO本人打電話來了。不是為了同學會的事,而是談工作。她說接到F銀行的通知,說幾年前在故鄉分行簽約的商品到期了,她想要辦理手續。
她在上午現身於新宿的分行。
島津說他可以在外出辦業務的時候順路拿文件去她家附近,但她堅持婉拒了。她的打扮比電視上看到的更輕便許多,戴著眼鏡。
這是島津學生時代的飯局後第一次見到KYOKO。他常在媒體上看到她。但實際見到的她,與過去認識的她,還有電視上看到的藝人的她,看起來都有些不同。用一句話形容,出現在眼前活生生的她,比這些更壓倒性地美麗。即使不必穿金戴銀,她就是有一股美麗的氣質。
「不好意思,你這麼忙,還占用你的時間。」
「不會,我才是不好意思。下次真的可以約在你家附近的咖啡廳之類的地方。」
實際上在業務地區內隻要能夠有往來,有不少客人都要求這麼做。若對方是藝人,更是如此了。
KYOKO在櫃台裏麵的會客區喝了一口送來的茶,搖了搖頭。端茶來的新職員離開後,快步回去自己的座位,頻頻偷看這裏。他沒有告訴同事今天KYOKO要來,但他們或許注意到了。
「新宿這裏離我家也很近,沒關係的。其實我本來想請家母在故鄉的分行辦手續,可是她說不清楚怎麼弄。而且我也擔心這年頭如果不是本人親自辦理,就算是家人,也有可能不被受理。」
「真的很抱歉,實際上很多時候的確必須要本人臨櫃才行。現在對個人資料的管理非常嚴格。」
島津苦笑著,遞出文件。既然會在上午來,表示就算是藝人,她也努力過著規律的生活嗎?今天或許她還是搭電車過來的。KYOKO抱歉地說了:
「你打過幾次電話給我,不過我們很久沒見麵了呢。一直疏於連絡,真過意不去。同學會也一直沒機會參加。」
「印章蓋這裏就行了嗎?」KYOKO確認著,慢慢填好文件。島津盯著她纖細的手腕,無所事事地答道:「嗯。」他是在同時回應印章和同學會兩邊的問題。
「你這麼紅,一定很忙,我可以理解的。我真的覺得你很了不起。每次去同學會,大家都在聊——KYOKO小姐的事。」
他遲疑了一下,思忖以前的稱呼和現在的稱呼哪邊比較自然,結果還是像對女星那樣稱呼她「KYOKO小姐」。
「謝謝。」
KYOKO用遞出來的麵紙把印章擦幹淨,抬起頭來。一陣猶豫般的短暫沉默後,她說了:
「上次水上打電話給我。她說是從你那裏聽到號碼的。」
「哦,那件事。」
他都忘了,KYOKO提起他才想到。「真的很抱歉——」他低頭陪罪說。
「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你的電話告訴她了。不過我好像喝得爛醉,完全沒印象。——平常我不是那種會喝到失憶的人,以後我真的會小心。我保證。」
KYOKO沉默著盯著島津看。即使隔了一層鏡片,視線仍然銳利而有力。
「這樣。」她點點頭。「同學會好像辦得滿頻繁的呢。我是不太清楚,可是我覺得我們班算辦得很勤的。」
「說到同學會,夏天還要再辦一次。八月十三日。正好是盂蘭盆節期間,星期六。地點會是在F縣,KYOKO小姐返鄉的預定時間決定了嗎?」
是上次和由希決定的日期。
KYOKO慢慢地眨眼。她注視了島津的臉一會兒後,望向自己填寫的文件。然後又抬頭:
「每次都是你當幹事?真努力。」
「老實說,大家參加得不是那麼踴躍呢。」
既然覺得我努力,就請你來吧。島津帶著輕微的煩躁,但小心避免表現在臉上地說明。
「如果KYOKO小姐願意來,我想大家一定會熱烈出席的。前年的全學年同學會,KYOKO小姐也沒來嘛。」
「我沒有獲邀啊。」
「咦?」
瞬間島津以為自己聽錯了。KYOKO隻是麵露沉靜的笑。她對著啞口無言的島津,用平坦的語氣重複說:
「我是最近聽半田說才知道的。我也跟老家確認過了,但沒有收到邀請函呢。」
「可是我記得……」
「你寄的班級同學會的通知,我每次都有收到。謝謝。」
被這麼明確地道謝,島津再也問不下去了。毅然的語氣不允許質疑。她撫摸茶幾說:
「我跟上一部電影共演的女星聊到過——她已經是老前輩、藝界大老了。不過她也說,她從來沒有收到過同學會的邀請函。然後隔了幾十年,第一次收到國中還是什麼的邀請函,然後她參加了。」
島津很好奇那個女星是誰,但不想被認為自己愛八卦,所以按捺著聽下去。
「她說她跟那時候的朋友幾乎都已經失聯了,也不記得當時感情特別好,可是就是去了。她從當時就隻對戲劇和電影感興趣,對於話題不合的同學們,她隻把他們當成外星人。可是看在其他同學眼裏,她一定更像個外星人吧——她笑著這麼說。但沒想到去參加一看,似乎非常好玩。」
「非常好玩?」
「其實那是她們班第一次舉辦同學會,所以真的隔了好久的歲月,每個人的模樣都完全變了,讓她大吃一驚。她還說,從某個意義來說,當然也有沒變的地方,但就連這些也是個發現。感覺好像一口氣又交了許多新朋友,而這些人是光靠現在的人脈絕對不可能結識的,這讓她很開心。她跟老同學交換連絡方式,現在也跟好幾個人密切往來。」
KYOKO盯著島津。黑色瞳孔占了大麵積的眼睛,用射穿似的視線盯著自己。
「是不是還太早了?」
不是勸諫、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純粹透明的聲音。裏麵不帶感情,是單純陳述事實的語氣。
島津切實地感覺到口幹舌燥。
「太早了?」
「我覺得不用那麼頻繁見麵,留著當成四十歲、五十歲以後的樂趣,是不是比較好?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或許大家都把它當成一個慣例,每次都很期待。不過像那樣隻有一小部分的人一直維持親密的狀態,坦白說,像我這種一直缺席的人,或許很難打得進去。」
「沒那回事,大家都很歡迎你的。雖然的確有些人每次都會參加,感情特別好。」
KYOKO平靜地側頭。用一種為難的笑法,隻是微笑說:「這樣。」沒有任何強硬主張的提案,甚至不給島津半點反駁的餘地。真驚訝。因為這是他完全沒有過的想法。同學會、跟那些人以十幾年為單位斷絕連係這種事,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KYOKO小姐是有什麼不想見到的人嗎?」
島津腦中浮現清瀨的臉問。聰美應該轉達了,但KYOKO的反應如何?因為與聰美失聯了,島津還無從確認。KYOKO那張優美的臉一點陰霾也沒有,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我沒有不想見的人,也沒有特別想見的人。我也想懷念一下高中時代,所以如果行程可以,我會盡量設法參加。」
「那……」
「可是,是啊,如果是想見個麵、問個清楚的對象,也是有的。」
她說得有些茫茫然,仿佛在遙望遠方。與其是對島津說,更接近自言自語。島津還沒來得及追問,「其實呢,」KYOKO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呢,我有點發現了。你們在策畫什麼,想要把我拖出來做什麼。」
島津嚇了一跳,一時無法反應,沉默下去。他無法打馬虎眼,也無法否定。完全幹掉的喉嚨隻能勉強擠出一點聲音:
「什麼把你拖出來,我們並沒有……」
「島津,你在工作上的表現一定很好吧。」
「咦?」
「我說我是你的客戶,職員便非常親切地把我領來這裏了。這種事情不是會滿露骨地反映在態度上嗎?謝謝你的茶。」
「那是因為她發現你是KYOKO小姐了吧?跟我沒有關係。」
「是嗎?」
KYOKO把填好的文件交給島津,淡淡地笑。
「總之文件麻煩你了。如果其他還需要什麼,不好意思,可以再打電話給我嗎?我的主要銀行還是F銀行,今後應該還會再麻煩你們。今天真的打擾了。」
KYOKO起身準備回去,島津急忙想要再叮嚀一聲,但她卻明了一切似地搶先說了:
「八月十三日,我會考慮。我會盡量調整行程,那天不要排工作。再寄明信片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