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座號二十七號—— 水上由希(3 / 3)

以前在美容沙龍工作的時候,她跟當時的男友邊吃晚飯邊提到。我領到特別獎金了,買點高級的肉吧。我來做點什麼,今天一起吃飯吧。

因為她負責的女高中生減肥減到了目標體重。「可是那女生的月經停了。」她說著,拔掉紅酒瓶栓。

男友夾菜的手停了下來。由希注意到他變得寡言,問他怎麼了?他答道:這是吃飯的時候聊的話題嗎?

你怎麼能笑著講這種話?這是用停掉別人的月經賺來的錢換來的飯嗎?一個女高中生怎麼有錢上什麼美容沙龍?那錢是怎麼籌來的,不難想像吧?甚至付出那樣的犧牲——。

那你不要吃啊!不要再來了,回去啊!——這是由希最誠實的感想。

搞什麼,軟弱成那樣。要變瘦,要變強,要變美。我跟那女生都是。那不是用犧牲或是代價就可以解釋的,對我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天理。

強者隨時隨地要多少選項都有。大型電機公司的上班族,當時覺得不差,可是你這種程度也沒什麼好稀罕的。我隨時都可以更上一層樓。真崎也是、這男人也是、櫻木也是,不差,但也不可惜。

所以,好了。無法理解的弱者我不需要。滾吧。

5

回家以後,由希尋找放在客廳角落的舊報紙,很快就發現了那篇報導。

周日電視節目表的背麵。今天在熒幕上看到的高間主播麵露燦爛的笑容,擺出逗趣的「準備起跑」姿勢,占據了版麵。緊握拳頭,手臂前後舉起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兒童教育節目裏的大姐姐。

『新鮮的魅力,全力以赴。』

自小就懂憬在地方台上看到的主播記者們,一直以她們為目標。長年來的夢想能夠實現,令人開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奮鬥,希望能為當地貢獻一己之力——報導內容這麼寫著。

這些內容,由希第一次聽說。

這麼說來,這份報紙是他們電視台集團的。由希知道,「實現長年夢想的高間主播」的父親,就是那家電視台的董事。

即使是這種形式的登場,但對她而言,仍然算是個成功吧。在全學年同學會、班級同學會,隻要她登場,焦點永遠在她身上。得意洋洋地,用那種聲音說話。

追著鉛字看,然後找到了。訪談者問了。

「——聽說高間小姐和同樣是F縣人的女明星KYOKO小姐是高中同班同學?兩位是不是從當時就會彼此切磋鼓勵呢?

高間

我們從當時就經常談論彼此的夢想。我想好好加油,不要輸給她。如果站在彼此激勵的角度來看,比起當時,現在更是如此呢。」

看到這段文章的瞬間,由希忍不住笑出聲來。

光聽就夠扯了,但這超乎想像。她以為是地方報,所以不會被人看見嗎?她跟KYOKO根本就沒在見麵吧?不肯現身人前,關在岩戶裏的KYOKO。連由希他們試圖把她引出來的儀式都不肯參加。而且當時近在身邊的由希知道,她們兩個當時根本沒有談論過什麼夢想。她一次也沒看到過那種場麵。

「你在笑什麼?怪恐怖的。」

「沒什麼,爸。我去房間打一下電話。」

她拿著報紙,回到搬去東京後仍維持原狀的自己的房間。她猶豫了一下,認為這或許是個機會。

就算由希邀請,KYOKO也不會來吧。所以由希才乖乖退居一旁,但隻要有契機,或許她也能主動出擊。而這篇報導,不是完全夠格做為一個契機嗎?

KYOKO的手機號碼她已經弄到了。

聰美跟紗江子都靠不住。他們每一個都毫無緊張感,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的作戰會議,跟真崎還有紗江子道別後,由希找了島津去酒吧。適度地色誘,設法讓他離席,從留在座位的手機通話記錄中找出KYOKO的號碼。鍵盤鎖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多餘的功能吧。那家夥應該甚至是渾然不覺。

由希吸氣,撥了電話。鈴聲剛響,她便挺直了背。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可是把長年以來不通音訊的尷尬,和接下來的期待放在天秤上一量,孰輕孰重,在由希心中高下立判。

隻要出現其他的價值,隨時都能下車換跑道。正因為秉持這種想法,由希才能不把一切看得太重。

況且更重要的是,她跟KYOKO過去應該是親近的。比起島津或其他任何一個家夥都是。既然那女人能在報上那樣談論,我當然更有資格。

嘟嘟嘟,嘟嘟嘟。

『——喂。』

明明是陌生的號碼打去的,對方卻接了。光聽聲音就知道了。

是本人。

由希不知道聲音是不是跟高中的時候一樣。可是緊追著每一個談話節目和電視劇的由希聽得出來。

「喂?」

電話詫異似地沉默了,由希朝著話筒開口:

「你好,我是水上由希。」

對方似乎倒抽了一口氣,沒有回話。她翻開報紙,邊確認內容邊調整音色。你知道嗎?這裏居然有人謊稱與你曾是同誌呢,我隻是想通知你這件事.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學生時代一起吃過飯後,就沒有再連絡了呢。」

『這號碼……』

「咦?」

她注意到KYOKO的聲音很僵,比剛才更戒備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號碼?』

「我聽島津說的,不方便嗎?」

就當作是島津喝醉自己告訴她的好了。KYOKO又不吭聲了。

「不行嗎?那我道歉,對不起。」

由希接著說。可是有什麼關係嘛?她都直接跟聰美還有紗江子見麵說話了。

「我有事想跟你說。你知道高中時候的高間現在在做什麼嗎?我碰巧在F縣的報紙——」

由希想要接著說下去,卻突然被厲聲打斷了。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咦?」

『不要再打來了。』

就這樣了。由希才要說等一下,電話就蹭的一聲斷了。頓了一拍,「嘟~嘟~嘟~」的聲響傳來。

握著話筒的手微微地緊繃。已是陳年的記憶猛地在胸口複蘇。真的是相隔十年,她頭一次回想起來。

——難不成她知道我做的事?

由希自以為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覺。

電話另一頭,空洞的嘟聲仍持續著。她察覺到自己比想像中的受到更大的震撼。她隱約擔心過KYOKO可能不會給她好臉色,可是沒料到居然會遭到如此露骨的拒絕。

可是——。

接觸閉關在岩戶裏的KYOKO後,就此一去不回地脫離儀式的女人們。可是我才不會落得那種下場。電話可能行不通了。可是電話行不通的話,得換其他手段設法才行。她不知道KYOKO是怎麼想的,可是不管怎麼樣,那都是「誤會」。喏,就當成誤會一場嘛。

畢竟我們都是大人了。

不管是凋零還是報複,應該都可以不必再像小孩子那樣感情用事才對。

按下按鈕,掛了電話。總之得善後才行。電話響了兩聲島津就接了,由希裝出比平常更弱不禁風一些的聲音道歉。

「島津,對不起,我打電話給KYOKO,可是她不曉得誤會了什麼,不肯跟我說話。你可以幫我賠個罪嗎?」

你忘記了嗎?是你上次給我號碼的。那後來約好的事呢?那天不是約好還要再去那裏一起喝嗎?

——沒錯。

我百折不撓。

6

製服的裙子不見了。

淺井鈴子的事發生後過了很久。高中三年級,響子女王的凋零時代。

上完體育課,回教室要換衣服的時候,製服的裙子不見了。每個學年顏色不同的運動服,由希他們那一屆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別人也一樣,還可以忍耐,但那種設計,要她拿來當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著束口褲和印著條紋及大大校名的運動衣,翻找課桌抽屜和置物櫃裏。可是找不到。哪兒都找不到。

「怎麼了?」

響子走近招呼。

「怎麼了?由希,沒有衣服可以換嗎?」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臉。

——是由希剛和清瀨說話的時候。

跟班數目減少,響子中意的小鈴也在體育器材室的事以後,完全與她保持距離了。盡管如此,由希仍跟在響子身邊,但任誰來看,都看得出眾星拱月般環繞在女王身邊的星星素質下降了。響子喜歡的可愛女生都早已棄她而去。而過去擠不進來的人就像遇缺補進一般,聚集在她勉強還散發出來的幽光周圍。

那天清瀨忘了帶傘。

社團活動結束後,清瀨準備淋雨回家。本來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關遇到清瀨,所以把自己的傘借給了他。

當時由希已經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對於和男友共撐一把傘回家也有一種懂憬。如果同學還是學弟妹看到了,一定會羨慕死他們的。

『由希。』

幾天後,清瀨到班上來,把傘還給她。

『謝啦,我欠你一次。』

隻是這樣而已。然後現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麼了,由希?難道是找不到製服?」

今天的體育課是打籃球。分成三隊比賽的時候,沒上場的一隊在旁邊觀摩。這段期間,有一瞬間響子從場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這一幕。下課幾十分鍾前,她去了哪裏?

這跟由希有沒有男朋友都沒關係。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無所謂。或許甚至跟她喜不喜歡清瀨都無關了。女王隻是煩躁。對於諸事不順,她隻是悲歎,憤怒。

由希不認為響子是異常的。狹小的教室裏,正因為狹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夠橫行。無論是對女王還是平民,這都會平等地帶來惡果。

關係應該良好的清瀨與響子。由希知道,把這樣的幻想情節掛在嘴上,裝模作樣的響子,其實背著她的跟班們,一次又一次向清瀨告白。對清瀨進行堅壁清野後,響子也一樣被斷了後路。校慶、運動會、畢業旅行,每次活動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後一再碰壁。

接下來就隻等著被施以最後一擊。等待清瀨選擇了響子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搶走由希的裙子,是出於失控的恐懼嗎?

「是被誰藏起來了嗎?難道是男生?因為由希很可愛嘛。啊,真不可原諒。這太惡心了。」

蹙起形狀優美的眉毛,看著由希的臉。「沒事的,」她說。

「一定會找到的。我去跟老師說,由希,你就先穿著運動服吧。」

她用不容分說的口氣,把製服上衣塞給由希。水手服領配胭脂紅領帶的下身套著窄管運動褲的模樣實在可笑,由希雖然沒照鏡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樣有多淒慘。

這時,幼稚園那天的回憶重現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傘的自己窮酸的身體。被脫下來的洋裝。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這太過分了。

「老師,可以問一下男生嗎?——由希今天剩下的課可以穿這樣繼續上吧?」

沒有任何證據。

大半的同學或許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幹下那種事的人是誰。不僅如此,應該就連有過這種事都不複記憶了。隻有由希一個人還記得。

她完全有自覺,自己並非死忠的響子信徒。為什麼我要一直巴在這樣一個麵具剝落的教祖身邊呢?為什麼我非得用這副模樣坐在教室裏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罵她,用那嚴格的口氣。如果她說她弄丟了衣服,祖母一定會暴跳如雷。問題不在於是誰幹的。祖母一定會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檢點,太不像話,才會搞丟衣服。

今天得穿成這樣吃便當、穿成這樣放學搭電車回家嗎?裙子一定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就在她低垂著頭的時候。

「回家吧。」

一個毅然的聲音說道。由希抬頭,看見站在旁邊的那張臉,驚訝屏息。

「小鈴。」

響子去職員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沒跟小鈴說話了。小鈴還是一樣,眼神是不可思議的色澤。

「沒必要待在這種地方。我們回去吧。」

回家路上,兩人幾乎無語。

她對蹺課毫不遲疑。也不先向老師征求同意,收拾書包,隨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沒碰到響子。

由希垂著頭走到車站的途中,她問:「有預備的嗎?」由希慢吞吞地抬頭。全沒了力氣。她接著說:

「我入學的時候買了兩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學沒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沒關係,我家裏應該也有。」

這是謊話,但由希這麼回答。她已經決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學校也沒關係,要向父親討錢趕快去買條新裙子。小鈴的語氣沒有特別同情的樣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賴她。聽到由希的話,她也隻應了聲「這樣」,沒有再說什麼。

沒提到響子。

沒多久看見車站,就要道別的時候,學校的方向傳來「喂」的叫喊。由希以為有人要來把她們帶回去,緊張地握緊運動褲,結果轉向那裏的小鈴「哦」了一聲,點點頭。

騎著自行車下坡而來的對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由希赫然一驚。她驚訝地凝視對方的臉。然後唐突地確信了。

原來是她。

清瀨接著說:

「要蹺課的話,也算我一份!」

對他而言,能對女王使出致命一擊的人,除她之外別無他人。

令響子凋零的,就是他們。很快地,由希現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懷著悲慘的心情回到家,把製服和運動服都脫了。換上自己買的最喜歡的襯衫和裙子後,由希跨上自行車,趕往祖母那裏。踩著踏板,不知如何是好,淨是喘氣。

奶奶,奶奶。

來到祖母麵前,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不停地敲打堅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會對由希說什麼,也不會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學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會去。我要重新來過。我絕對會卷土重來,所以原諒我。

她坐在墓碑前,靜靜地咬緊牙關。她不會哭。沉默著,瞪著前方。絕對不哭。我是堅強的,所以我隻是來這裏報告要改變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學的時候,她從臥病在床的祖母旁邊的皮包裏偷了兩千圓。

祖母身體變差,一直以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夾報廣告裏減緩風濕痛的健康食品,抱著一絲希望不斷地訂購,三餐飯後必定服用。由希發現服用次數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後,由希還是不知道病名。父親和祖母都沒有告訴由希。

所以她告訴自己,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變得衰弱的祖母隔著紙門問由希。

「你在那裏嗎?」

「在啊,奶奶。」

伸向錢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滾邊的上衣。有兩千圓就能買了。隻要去附近的店。

「點心放在櫃子裏,襪子在底下的抽屜。」

「嗯。」

看不到臉。從錢包裏抽出錢來,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聲。難得從醫院回家幾天,怎麼不起來做點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著太浪費了。由希想著,把錢藏進口袋裏。胸口怦怦跳個不停。

咳。

「由希。」

祖母叫自己的聲音。「什麼?」她又應。整顆腦袋都在盤算要買什麼樣的上衣。

——你從以前隻要一有事就第一個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議呢,小的時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氣,一點都不親。

到了祖母病況惡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時候,祖母已經陷入昏睡,聽不到由希的聲音了。

從此以後,她一有什麼就逃到祖母那裏。

跑過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嘔欲吐的感覺,抱住墓碑。什麼都不會說了。對荷莉?葛萊特利而言的第凡內的靜謐。對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靜默的觸感。

我偷了。無可挽回了。

奶奶。奶奶。奶奶。

丟失的洋裝和裙子,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找回來的一天。連要找回來的是什麼都不曉得。

仰望天空。

用祖母的兩千圓買回來的上衣,衣擺的滾邊脫線,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個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結束前,由希離開了響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爭妍鬥豔的時代。新的裙子。我已經要逃脫那裏了。

聰美滿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並在一起。「謝謝。」她答著,回頭一看,響子已經不在那裏了。

或許是看不下去吧。那個時候的響子,經常一到午飯時間就從教室消失了蹤影。她開始一個人在外麵吃飯。

7

打電話給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見到了那個人。

七百二十圓——看到如此陰沉低著頭的臉時,她當場怔立,動彈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隻買了線香和蠟燭,沒用購物籃裝的商品放進袋子,就要遞給她。

那雙滲透出疲憊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後腦的長發是土黃色的,燙成落伍老氣的細鬈發造型。臉頰和眼角上的皺紋就像劃開幹涸地麵的水路般,然後在這樣的皮膚上粗暴地抹上妝。不合年齡,看起來一整個怪異。

胸口一陣心悸。那衝擊之強烈,甚至令她可以聽見心跳聲。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幼稚園的時候帶她們班的那個保母。

她伸手接過裝了東西的袋子。找零錢時,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謝謝惠顧。」

她行禮。應該是依照服務手冊規定的動作,雙手貼在小腹,彎曲背脊。抬起頭後,由希更加確信了。錯不了,就是室山老師。明明一直都忘了,卻又想了起來。她就是這張臉。

由希後悔,應該好好打扮,把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精華都帶來這裏的。心中的悸動遲遲無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奮了。心髒好痛。

父親在停車場等她。牛仔褲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給祖母掃墓和做法事。因為等一下要換喪服,而且隻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連個飾品也沒戴。

結完由希的帳以後,沒有其他客人。她彎身,為接下來的客人收拾收銀台附近的購物籃,開始準備塑膠袋。束起的頭發有幾根鬆落到臉頰上。用常見的紀念品店賣的那種木雕發夾夾在後麵。

她根本不記得由希了吧。當然了。

那個時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們那一屆以後,她應該也教過很多小孩。「Atachi」這個綽號,還有從那個孩子身上奪走的事物名稱,不記得是理所當然吧。

可是我記得。

猶豫。裝了香的輕盈購物袋,還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錢包。俯視自己穿著牛仔褲的腳,很細。啊啊,一股輕微酪酊般的眩暈。我如此洗練。我在這裏。即使是這種程度的打扮,應該也效果十足吧?

「室山老師。」

開口搭訕很容易。

「室山老師,你還記得我嗎?是我,水上由希。我都自稱『Watashi』,所以被老師取了個綽號叫『Atachi』,就是那個被你瞧不起的由希。你還記得嗎?老師以前脫過我的洋裝。是我祖母幫我做的,你說你想看看是怎麼縫的。你還記得嗎?那件事到現在都還讓我留下心理創傷呢。」

天旋地轉。

布滿皺紋的手掏出購物袋,上頭的老人斑醒目極了。以前這個人全身香水味。塗著粉紅色的、招搖的口紅。她最討厭這個老師了,光是想起來就惡心得想吐。她一直覺得她是個沒品味的女人。可是盡管高高在上,盡管俗不可耐,可是她……

室山老師確實差勁透頂,可是她很漂亮。

「請問怎麼了嗎?」

她有些客氣地看由希。

仿佛照片裏的人突然開口似的,缺乏現實感的聲音,由希一時間無法意會,慢慢地轉動眼珠子看她。

聲音都來到喉邊了。老師,我想從你那邊要回來。

「忘了什麼東西嗎?」

我應該找錢了吧?她交互看著收銀機和由希的臉。那聲音即使上了年紀,還是那聲音。Atachi,過來一下。

「我——」

聲音哽在喉嚨。

就要跨出步子的那一瞬間。側頭的她,胸口上的店員名牌露了出來。

「室山」。

看到的瞬間。

仿佛被什麼冰冷的東西撫過背脊般,激情嘩的一聲退潮了。咦?由希詫異。可是怎麼可能?

室山老師。那所幼稚園裏最年輕、最活潑、最漂亮的老師。

原來她沒有結婚嗎?

也有可能是離了婚,或是招了贅。可是一旦冒出那樣的想法,就成了事實。狹小世界的女王後來怎麼了?

一瞬間的躊躇讓機會溜走了。

其他客人推著裝滿食品的購物車進到了這個收銀台。室山注意到,雖然在意著由希,仍回頭結帳去了。

此時由希豁然回神。臨去之際,她再次滴水不漏地觀察邊念出標價邊讀條碼的她的臉。可是就這樣了,生不出瞪她的氣力。

由希離開超市,頭也不回。心髒還跳個不停。她全力奔跑,心想自己應該再也不會光顧這裏了。再也不會看到室山的臉了。

難道如果室山成了園長就好了嗎?如果她做出符合年齡的高雅化妝,一直是個美女就好了嗎?

至少帶個孩子的話。成了個鄉下主婦,罵著吵鬧的孩子,以客人的身分上那間超市的話。

不明白理由。自己是想給她好看嗎?捫心自問,我想要變強,究竟是為了什麼?

打給KYOKO的電話。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我想把她從岩戶的另一頭拖出來,對她說的話。如果出現可以賦予我更強價值的事物或許就會結束的樂趣。我想看到的凋零,我想索回的事物。

跑回父親車子的時候,仰頭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忽然一陣心驚。她不知道怎麼會這樣。頭上的明亮一下子撞進眼裏來,視野忽然變得清明,天空的藍沁人身體,擴散開來。

是格紋布。

她唐突地想。

那件洋裝。

啊啊,她歎息,掩住額頭和眼睛。感覺有東西猛然墜下胸膛底下與腹部之間。無法訴諸言語。

想起來了。祖母做給她的洋裝圖案。那是紅色與白色的格紋花樣。

住持的頌經聲開始,同時由希悄悄離開墓前與合掌膜拜的親戚們。

她走到墓地旁邊的水龍頭汲水。陽光強烈地射在黑色的喪服上。

等待木桶裝滿水之前,她重新望向祖母的墓。香煙嫋嫋,隻有那裏圍起了一道人牆。

下次來會是什麼時候?她想。

可是那個時候應該隻有由希一個人。要對祖母說什麼呢?是要商量、報告,還是發泄怒意、抱墓痛哭呢?

水從木桶溢滿出來。可是她想聆聽水流瀉的清涼聲音,就這樣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水龍頭的金屬反射水光閃爍著。

我能原諒嗎?她模糊地感覺。

原諒誰?原諒室山、原諒響子、原諒水上由希。

我要做什麼,要往哪裏去?利用誰,借誰的虎威?明明或許又會像今天這樣,再也動彈不得。

腰間傳來細微的震動。掏出抖動的手機,看看來電顯示,是島津。

吸了一口氣。

誰要退縮?她心想。聰美和紗江子可能都退場了。她們或許沒有執著,或許是覺得荒唐可笑了。

可是我偷走了許多東西,被偷走了許多東西,然後站在這裏。我跟空無一物的你們覺悟不同。我主動選擇了這樣的哲學,用這副背脊抬頭挺胸。我知道現在還不是退場的時候。我不會像她們一樣屈服。至少現在這是最讓我樂在其中的。

我這劣根性可不是假的。由希介意著傳來頌經聲的遠處墓地,接起電話。然後說了:

「跟KYOKO連絡上了嗎?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喪服與脖間的真珠被初夏的陽光一點一滴地灼烤著。關起水龍頭,把手機挾在肩膀和下巴之間,搖晃著沉重的水桶走回祖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