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座號二十七號—— 水上由希(1 / 3)

——「Atachi」,過來一下。

在幼稚園的庭院玩耍時,屋簷下的陰影處傳來呼喚聲。當天滿四歲的水上由希很清楚那是在叫她。

周圍的小孩都用自己的名字稱呼自己。「明美呀」、「美香啊」。她以為都是這樣的,學她們用「由希呀」起頭,瞬間被祖母一巴掌摑倒了。

「像什麼話!居然用那種惡心巴拉的撒嬌口氣說話,丟死人了你。」

「大家都這樣講呀。」由希反抗說,卻被冷冷地不當一回事:「那麼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話!」

所以她都乖乖地用「watashi」(我)自稱。身邊朋友沒有一個像這樣說話的,但祖母的話在她的腦中陰魂不散。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話。

結果就這樣惹來了注意。

班導室山的臉。想不起來,可是記得她非常招搖。頭發染得很淡又燙得卷卷的,搽著亮粉紅色的口紅、化著引人注目的妝。有香水的味道。可是現在到了和當時的她差不多的年紀,由希已經有了確信。畢竟隻是個狹小鄉下世界裏自以為是的女王。現在的自己,肯定比那個女人更要時髦洗練好幾倍。

「Watashi」,當時她還有沒辦法正確地發音,自然就會變成「atachi」,滿口「atachi」、「atachi」的由希,看起來一定像個裝模作樣的臭屁小孩吧。

「『Atachi』,把那個拿來。」

就算口氣像個小大人,要是孩子的父母充滿都會氣息,孩子本身也穿著體麵,一定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嘲笑吧。但幼稚園製服底下穿著祖母手縫的工作服或罩衫的由希,不是那種好家庭的孩子。她跟著和母親離婚的父親還有祖母三個人住在一起。她很想像大家一樣穿有卡通圖案的T恤,也很向往縫滿了滾邊的裙子,但祖母堅持說:「現在的衣服太貴了。」不肯買給她。祖母拆開自己或父親的舊衣,用那些布或毛線縫製簡單的套頭衣。冬天則讓她穿用郵購的古怪機器編織出來的,同樣堅固無比的毛衣。

「由希的衣服都好老土。」

後來過了很久,她得知自己被小學的同學在背後這樣說。可是不像壞話那樣陰險,語氣就像在單純陳遊令人莞爾的事實,所以她也不恨朋友,隻覺得丟臉極了。

對於剛出生就離開家裏的母親,她沒有什麼記憶,與視嚴格節約為美德的祖母的「鄉下孩子」的生活,她理解為原本就是如此,因此不覺得哪裏奇怪或抗拒,那完全就是她自然的日常。

但祖母做給她的衣服裏,偶爾也會有非常亮眼的成品。那與其說是刻意,更接近誤打誤撞,不過有時朋友的母親會叫住她,為她的衣服是手工製的感到驚奇。

那天穿的洋裝,完全就是那樣偶然的成品。

——「Atachi」,過來一下。

她們在庭院玩耍時,保母們坐在屋簷下的長椅,邊聊天邊盯著孩子們。由希聽到聲音回頭望去。是室山老師跟其他班的老師。坐在那裏的老師們都看著由希,向她招手。

雖然還在玩,但由希離開朋友,去了那裏,老師們用毫不客氣的口氣問她。

「這也是你奶奶做的?」

「嗯。」

祖母都在客廳踩踏著老舊的縫紉機。看電視的聲音會被縫紉機的聲音蓋過,非常討厭,可是她知道說了隻會招來一頓罵,總是忍氣吞聲。這件洋裝也是像那樣做出來的。

「這樣啊。」

室山老師點著頭,和旁邊的保母對望。就在下一瞬間。「可以看一下嗎?」也不等她回答,室山老師的手掀起了由希的洋裝。抓著裙擺,一口氣掀到脖子處。

在陽光傾注的白晝庭院,赤裸的胸腹接觸到外麵的空氣。季節是夏天。洋裝底下,她隻穿了一件內褲。

現在回想,自己那時候的模樣就好像被強風吹得開花的雨傘。被迫做出萬歲姿勢的手和臉被掀起來的裙子遮住,看不到保母們的臉了。

「哦,原來是這樣子啊。」

「鈕扣是怎麼扣的?」

盡管年幼,還是可以理解到她們正把自己剝個精光,在研究衣服的縫法。是怎麼弄的?對不起唷,可以看一下嗎?含笑的語氣客氣地再三重複著相同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是不容分說。扣子被解開,衣服從袖口被抽走。

不要——盡管這麼想,卻發不出聲音。又沒有要進遊泳池遊泳,卻在外頭赤身裸體的,感覺好奇怪。被脫掉洋裝的自己的背後,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家家酒。當時她對異性或朋友都還沒有羞恥的感情,也無法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即使如此,她仍模糊地感到哪裏不對勁。

懂事之後回想起這段記憶,她現在已經了解到那股怪異的感覺是真實的。那些保母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她們以為對方是孩子,所以無所謂吧。可是我一清二楚地記起來了。那個老師現在怎麼了?

祖母代替工作很晚下班的父親,總是來接由希。「我孫女今天有沒有給老師添麻煩?」祖母是個傳統女性,恥於稱讚自己人,不管是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孫女,都習於不當地貶損。由希幾乎沒有被稱讚的記憶,母親會離開家裏,或許原因也出自祖母。

看到大家都是母親來接,有時雖然也會寂寞,但想到要等待因為工作而遲遲沒有來接的父親,由希滿足於自己的境遇。祖母總是分秒不差地到幼稚園來接。祖母沒有駕照,所以兩人必須走路回家,唯有看到朋友坐著父母的車子經過時,她實在忍不住要羨慕。

夏天兩個人撐著花朵圖案的陽傘一起走回家。雖然懵懵懂懂,但由希還是把這件事告訴祖母了。室山老師她們看了我的洋裝。

那天晚上,吃晚飯時祖母心情非常好,難為情地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今天幼稚園的老師們特地把由希的衣服翻過來看呢。哦,是我做給由希的衣服。現在的人是不怎麼自己做衣服嗎?所以才會覺得稀奇吧。這根本沒什麼嘛。」

完全不習慣自誇的祖母假裝若無其事,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一定非常開心吧。還口齒不清的由希所描遊的內容被粗糙地處理,在這樣的結論中定了案。

那件洋裝的圖案。

我不記得了。

1

『第凡內(譯注:紐約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寶店,沒有餐廳)』

看到這一行的時候,感覺背脊被什麼東西貫穿了。以這裏為中心昂然抬首,挺胸走去。她確信自己是為此而生。

是感動?還是覺得帥氣?她不知道為什麼。隻是同樣一句話在腦中不停地打轉。第凡內。紐約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寶店,沒有餐廳。

在那裏吃早餐,這種發想。

堅稱即使變得如此,也不願意失去自我的女主角。

由希幾乎不看電影也不讀書,因為這樣,對於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每一部她都有很深的感情。楚門?卡波提的那本作品,她是在國中的時候出於裝大人的心態讀的。理由很單純,因為那是一部時尚電影的原作。『到第凡內吃早餐吧。』這麼說的女主角,名叫荷莉?葛萊特利。

她的孤獨與高貴,還有無可救藥,以及自由。

緊握著書本,由希麻痹了。女主角也這麼形容那家店。

我和其他事物能夠一起好好相處的地方。

討厭的紅色在臉上蔓延的時候,結果最好的方法,就是跳上計程車,前往第凡內。這麼一來,心情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因為四周的靜謐,以及店裏尊貴的陳設。

這種場所,這種感覺。

她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去到這裏。

求職的時候,她會以「荷莉」為第一誌願,就是因為中意它的名字。她不知道兩者有沒有關聯。可是做為讓她感受到那種精神的浮華世界象征,足夠了。

「由希,昨天KYOKO上電視了呢。」

正在處理傳票時,聲音白頭上響起。Unimat

Life咖啡機就擺在由希的座位後麵,所以人來人往。許多員工都來倒茶,順便跟她攀談幾句。

停下按計算機的手回頭一看,是櫻木。是他們公司最老資格、同時也是目前最受歡迎的設計師。

「咦?真的嗎?哪個節目?」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節目叫什麼了。我平常也不怎麼看電視嘛。是三更半夜開電視偶然看到的。因為有武井恭介,所以我有點好奇。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武井恭介對吧?」

「啊,是的是的。討厭啦,真的嗎?我怎麼都沒聽說?KYOKO好奸詐唷。她幹嘛不告訴我嘛。」

「看他們兩個說話的樣子,好像交情滿不錯的,你問問KYOKO怎麼樣?好厲害,搞不好你可以見到武井恭介唷。」

「我一定要她介紹。」

對櫻木親昵的態度鼓起腮幫子回應,在腦中浮現那名演員的臉。他應該還沒有跟KYOKO共演過電視劇,可是或許是在談話節目之類的一起登台過。

「真好,到時候也要找我唷。哎呀,KYOKO小姐能不能穿我們家的衣服上節目呢?由希,你沒拜托她嗎?」

「我拜托了,也把衣服給她了。她私下出門的時候也常穿。可是還是不行啦。上節目的時候都有造型師,要宣傳的話,還是得從那邊下手才行。本人也說沒機會穿便服亮相,真可惜。」

「啊,原來你也是有在推銷啊,佩服佩服。可是你要好好把我設計的衣服拿給她唷。青井還是近藤的不行唷。下次我再給你一些拿去送她。」

「沒問題。這件褲子或許不錯唷。穿起來很容易活動,風格也很適合KYOKO。」

她指著自己身上的黑長褲說。「荷莉」現在共有三名設計師,這是櫻木的作品。櫻木笑逐顏開。

「也很適合你啊。謝謝你穿它。」

「我們在討論下次要一起去泡溫泉,到時候我再拿給她。」

上星期日的談話節目裏KYOKO說了。現在在拍的電影殺青後,想要休假一星期左右,去泡個溫泉。她那張清爽的、妝容完美的臉就像個女星那樣,隻說漂亮的話。

『帶一堆電影DVD去那種不是觀光勝地、隻有浴室溫泉的地方,然後關在房間裏看DVD看個痛快。』

「——我們這樣說好了。」

「她那麼忙,不會很難見麵嗎?」

「也還好呢。我很閑,所以滿可以配合她的時間的。我們常常一起去玩。」

由希微笑,櫻木喝了一口剛泡好的咖啡。側臉的頭發亂了。蓬亂的長發配圓框眼鏡、細瘦的身軀。雖然不是完全符合喜好,但一想到人家是人氣設計師,那副容貌頓時充滿藝術家氣息,真不可思議。

「這麼說來,櫻木哥有點像剛才提到的武井恭介呢。」

我喜歡的。

她在心裏這麼添了句,櫻木誇張地「噗哈」一聲,把咖啡杯從嘴邊挪開。

「什麼?」他看由希。「你誇過頭了啦。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哪裏像?」

「唔,發型跟眼鏡都不一樣,可是眼睛,我覺得拿下眼鏡應該很像唷。不過今天櫻木哥看起來很困,樣子不太一樣呢。你連續熬夜了好幾天對吧?」

幸好剛才補了唇蜜。由希一邊歪頭一邊看他的臉。

「難道你說很少看電視,是因為幾乎都住在公司?這樣太操勞了啦。你有好好吃飯嗎?櫻木哥很瘦耶。」

「瘦得像皮包骨,很難看?」

「我又沒這樣說。我喜歡瘦一點的型。」

由希苦笑著,「可是這樣讓人很擔心啊。」她呢喃似地說。

「反正你一定都是去超商還是哪裏買便當在公司吃吧?下次我介紹你不錯的店。這附近隻要找,也是有不錯的餐廳的。下次一起去吃吧。」

「我考慮考慮。現在時間真的不夠。」

櫻木微笑著,抽身揮手離去了。由希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把臉轉回電腦的同時,以周圍不會發現的程度歎了口氣。櫻木搞什麼啊。

都約得這麼露骨了,還沒空?有沒有搞錯啊?是太遲鈍了,還是真的在躲我?不管是何者,都一樣教人氣憤。

盯著正在處理的傳票。

設計師和業務正職員工的薪資明細。規定的月薪旁,有填入住宅、扶養、加班費等金額的欄位。也有視業績分發的獎金欄,這些是做為「薪資」和「津貼」從公司預算支出的部分。一星期後的十六日,每個月中。

由希領的「工資」跟這些「薪資」不一樣,支薪日也是不同日。日薪七千,其他部分,公司會給付的隻有通勤花的交通費。隻有一年一次的續約,從來沒有加薪過。

好忙,好忙,正職員工都這樣說。設計師也說。

倒咖啡時轉換心情聊聊的對象。笑容不絕,親切地解決雜務的臨時雇員的行政小姐,也就是所謂的職場吉祥女孩。

在「荷莉」的正職員工考試中落榜後,已經六年了。那個時候她也是報考業務和行政職。設計師她想都沒想過。她喜歡衣服,也擅長畫圖,所以也曾夢想過各種衣服,但隨著年紀增長,了解設計師的工作內容後,她感到厭倦。做衣服是計算與裁縫。光靠組合形狀和顏色,還有畫畫圖,是無法勝任的。

剪裁布料,踩踏裁縫車,縫合。由希一次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因為她想要的地方是一切都已經完成的狀態。是沒有半點灰頭土臉努力的痕跡、就像是隻提供給天才與大師的哲學的、嫻靜高貴的店鋪。隻要有與此相關的記號就行了。語感和地位,這些的話,她就想要。

落榜後一段時間,她做過店員、待過美容沙龍,三年前她得知「荷莉」在招募名為臨時雇員的打工人員。她被錄取了,做起類似會計和業務見習生的工作半年左右,聽見業務的前輩說溜了嘴:

『我覺得今後的時代啊,還是得要有女人才行。這年頭連證券公司的業務也都會帶個年輕小姐在旁邊,告別客戶的時候教女生拋個媚眼再回去不是嗎?這個業界也是,畢竟決定百貨公司賣場麵積的都是些老頭子,所以我跟部長說,咱們不比照辦理就吃虧啦。』

由希並不會感到不愉快,反倒甚至感覺驕傲: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是因為外表才被錄取的。幸好她從不怠慢要精心打扮,總是留意穿著和保養——她嚼著從以前的職場摸來的美容營養食品心想。

「由希,可以影印一下這個嗎?」

「好的。」

她熱情地笑著轉過去,視野一隅看見自己脖子上的絲巾在晃動。接過來的紙上滿是秋季新品。這件夾克、這隻皮包和鞋子。還有裙子。她瀏覽了一下,挑選中意的款式。買下這些吧,就當作是我設計的。

——由希真的很厲害,在時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線嘛。

上次同學會聰美說的話,一想起來就令人陶醉。領的不是「薪資」而是「工資」也無所謂。隻要能夠進入這棟大樓的、有這種氣息的地方,不會曝光的謊言,與真實是同義的。

鞋子和衣服都是,越是輕盈,就越能夠當成鏜甲。完美的防禦遠勝於攻擊。

影印完後,計算剛才看上的幾樣單品總額多少。「荷莉」的衣服絕不便宜,若是每一季都要買上好幾件新單品,更是所費不貲。

差不多又該找家店上班了吧。

她看著飾有緞帶的褐色長靴的照片盤算著。被老頭們稱讚,應付他們,這她並不討厭。反正現在她也沒有男友,時間很自由。

完全就是流行的最前線。浮華世界——聰美這麼說,但這是當然的。我一直很努力。聰美是美女,感覺她好像認為自己也能輕易勝任特種行業,但那也是需要才華的。畢竟年過二十,女人的魅力光憑臉蛋就沒用了。由希有著拚命精進的自負。即使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被老頭們撫摸大腿,但她一直堅守著這具身體和作風。

上次同學會聰美穿的那套衣服,雖然忘了是什麼時候,可是以前去玩的時候她也穿過。由希記得那時候她心想:美女歸美女,但破綻百出呐。這要是我,才不會穿同樣的衣服在同一群人麵前亮相兩次哩。

最令她開心的是受到稱讚。第二開心的是被嫉妒。看見留在鄉下陰沉土氣的一群人瞥著自己,一群弱者在那裏窸窸窣窣,教人興奮得起雞皮疙瘩。你們就盡量聊吧。她好想好想知道他們在聊她什麼,想得不得了。

回到座位,手機接到簡訊。塞進口袋,去上廁所順帶打開一看,看見內容的瞬間,表情忍不住歪了。搞什麼?

是島津寄來的簡訊。

『我跟紗江子連絡不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我打電話問真崎,他好像也在忙,沒辦法聊太久。聰美還是一樣連絡不上嗎?她有沒有傳簡訊給你?』

2

「連絡不上是什麼意思?島津。」

回家的時候,她從地下停車場打電話。看看手表,八點半多。她認定島津工作的銀行反正是朝九晚五,閑得很,沒想到電話另一頭還散發著戶外的氛圍,一片嘈雜。他說還在工作,由希應道:「隨便啦。」

「聊一下不會死吧?你說連絡不上紗江子是什麼意思?我也打了,沒人接。你問過貴惠了嗎?」

『貴惠也是。我打電話給她,可是沒人接。這簡直就……』

難以敔齒的氛圍。不用說也知道,這簡直就跟聰美一樣。

「我跟聰美也還連絡不上呢。她也沒給我簡訊還是電話。真崎怎麼說?」

由希把皮包搭在肩上,一手拿著手機,掏出香煙點火。

『真崎說還沒見到KYOKO小姐的樣子。那家夥口氣也很冷淡,隻說紗江子跟貴惠應該都很忙,好像沒怎麼放在心上。』

「真崎本來不是很起勁嗎?欺,我可要聲明,我也不是很閑才想見KYOKO的好嗎?別搞錯了。」

這麼短的期間內,真崎突然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致,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由希長長地吐著煙,稍微冷靜下來。島津身後又有人在活動的動靜。區區島津,裝什麼忙嘛。居然忙到這種時間都還有工作。

可是他卻不幹脆掛了由希的電話,究竟是為了什麼?光想就覺得可憐,連由希都想替他自嘲幾聲了。

「總之,我會繼續連絡聰美跟紗江子看看。我也會打電話給真崎。隻要說是談工作,那家夥也不能不接我的電話吧。」

聰美和紗江子。還有貴惠跟真崎。

不願出席同學會的前同班同學。

就仿佛為了把閉關在岩戶裏的KYOKO引誘出來,輪番降臨此地的諸神嗎?前往找人的,反而就此一去不回。不會吧。

『紗江子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去見KYOKO小姐了呢?沒有找真崎他們。然後或許她被KYOKO小姐說了什麼……』

聽到島津失魂落魄地這麼說,瞬間由希一陣火大。白癡啊。

「幹事,你振作點好嗎?我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隻是覺得如果KYOKO是因為什麼理由沒辦法參加同學會,那就太可憐了,所以才設法邀她的不是嗎?我會再連絡。你也是,直接打電話給KYOKO,探探情況。紗江子那邊也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見麵了。懂了嗎?」

說完想說的就要掛電話的時候,聲音追進了耳朵裏:

『啊,那由希,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上次跟真崎他們道別後去的酒吧,我喝得很開心。我們兩個再去那裏——』

由希受不了地皺眉,虛脫地掛了電話。把香煙按在牆上揉熄的時候,幾名正式員工下來停車場了。她扔下煙蒂,不讓正要進車子的他們看見。視線對上,所以她親切地微笑,嘴巴做出「辛苦了」的唇型,輕輕行禮。

背過身子往車站走去,歎了口氣。島津那家夥真沒用。快點啦,快點讓我跟KYOKO說話啦。

『她是我同學唷。』

那是在剛進「荷莉」的歡迎會上。麵對著背負業界人士這塊招牌的社員,由希不安極了。內行的大人們談論的、陌生的名字和各種專有名詞。沒有和他們共同的脈絡的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赤裸孩童。

避免聽起來剌耳、避免被認為是在吹噓。她付出萬全的注意,慢慢地,慢慢地把話題往那邊帶。

你單身嗎?你喜歡哪種型的女生?哇,某某前輩平常的穿搭跟身材真的好棒唷,是不是有什麼做為參考的女性?有沒有最近特別欣賞的女星?如果可以請她穿上自己設計的衣服,前輩覺得哪一個明星好?

用不了多少時間,她就不著痕跡地導出了她要的名字。也因為由希雖然是外行人,但她判斷風格犀利的女生在藝術家和創作家之間的評價比較高。就是KYOKO那種型的。

就像吸氣吐氣那樣。

就像呼吸那樣,做為一種自然活下去的營生,未經思考,聲音就先流暢地發出來了。不緊張,不躁進。

『我們從高中的時候就是好朋友了。真開心,她也很喜歡「荷莉」的衣服,要是知道「荷莉」的人在談論她,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可以把這件事告訴KYOKO嗎?』

這不是吹噓,是事實。如果有人把她的這個聲音當成是炫耀還是謊言,那就是在嫉妒。就是因為自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才會聽起來覺得那樣。我一點錯都沒有。

知道KYOKO出道以後,這是她過去也一再重複的行為。KYOKO演出的電視劇、談話節目,她盡可能全部看過。對專門學校的朋友們,她也提過好幾次了。

『上星期她上了「你好」那個節目,說到去馬來西亞旅行的事。有人看到嗎?說她跟朋友兩個女生一起去,可是她朋友的旅行箱好舊了,提到一半鎖突然壞掉,箱子裏的東西掉了滿地。——她說得很好笑,可是那其實就是在說我啦。』

想要跟KYOKO的合照。

不是紀念照那種的,最好是在她毫無防備的狀態下拍的。如果有能夠靠合成修飾得天衣無縫的技術,或許她早就幹了。

這種衝動哪裏不對了?

如果說她無聊,或許是吧。就算是這樣,她也不覺得哪裏錯了。我隻是無時無刻在追求能夠為我加分的價值。如果能夠得到比KYOKO更棒的東西,我隨時都會罷手,琵琶別抱。可是現在感覺最能讓我樂在其中的地方就是她。

即使由希開口邀請,KYOKO也不會來吧。自己不是當幹事的料,以前跟KYOKO也不是那麼親密。可是想要把她叫出來。關在岩戶裏的太陽神。我才不許她永遠就這樣關在裏麵。

——然後,雖然也想拍照,但由希還有比拍照更強烈希望她登場的理由。她有理由,也有權利。

她為什麼不來?明明可以暢所欲言的。可以被大家拱上天,絕對可以成為全場焦點。她不想嗎?她不想讓大家好看嗎?

閉上眼睛回想。自己被做了什麼?後來又經過了多久的歲月?

3

高一的那一年間,是響子身為女王的黃金時代。

為了追隨清瀨而選擇升學高中的神話。她把這件事告訴了身邊的每一個朋友。就連不同班的由希,都聽見了這名剛毅女子的英勇事跡。

「要是戀愛跟念書都能跟響子一樣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響子的企圖成功了。她播下的種子,被聽說這件事的同學們散播出去,傳播到各個地方。

自己班的班長不遺餘力地戀愛。朋友目瞪口呆地評論著:「真不敢置信呢。」臉上雖然擺出沒轍的表情,口氣卻是輕快的。

告訴由希這件事的朋友,好像前些日子在班級大會之類的場合第一次跟響子坐在一起,直接聽她本人提到這件事。看來她完全被響子給吸引了。

「就算清瀨同學很帥,那樣一來,其他人也根本不敢開口跟他告白了嘛。他跟響子真的很登對嘛。」

「啊,好可惜唷。原來一班的那個帥男生已經被訂走啦。鈴鈴不是也喜歡他那種型的嗎?不是嗎?」

「咦?我想都沒想過啦。」

「是嗎?你不是說你喜歡傑尼斯係的嗎?」

由希麵露玩笑般的微笑,把這個現象歸類為不怎麼稀罕的事。

響子不同凡響。

響子敢做一般人不敢想像的事。

跟響子是朋友的我們也不同凡響。

這是不管小學還是國中,偶爾都會出現的,明了易懂的小魅力人物。過去由希也看過很多。

響子所做的事,就這樣賦予了每一個平凡的她們夢想。所以大家不會對她的東西動手。相反地,信徒被允許談論教祖。好厲害呢,真傻呢,響子這個人。被允許像親人般謙虛地批評,以強調她們的距離有多親近。

即使地點換到高中,依然有著這樣的存在,而這次的風雲人物是一班的班長嗎?由希冷漠地理解。

「說是傑尼斯係,清瀨有點不一樣呢。我覺得他太壯了,我有點……」

由希隻是隨口丟了個話題,但朋友不曉得是不是不習慣談論自己的戀愛,在一旁低著頭,臉都紅了。由希盯著她的臉,痛感到自己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