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如此吧。明明是自己的夢,我卻是局外人。盡管那裏毫無疑問是我度過時光的教室。
小鈴是響子最中意的朋友。
遙控器在哪裏?想要關掉畫麵。
映像管扭曲了。
時間扭曲成一團,然後開始倒轉。教室正麵的時鍾指針不停地倒轉,指在某件事上,停了下來。
隆叫聲響起。
『淺井!』
畫麵變了。
欸,小鈴,你知道學校的鬼故事嗎?
熟悉的,體育館。拉上了窗簾的黑暗地板正中央,響子等人就像在進行什麼儀式似地圍圈而坐。
坐在中央的是她。
學校的鬼故事。
漫長暑假的開始。
在某一所小學,有個女生進去體育器材室的時候,不小心被上了鎖。那是第一學期結業典禮的放學後,對她來說,那是漫長暑假的開始。
第二學期。
體育器材室裏發現了一具幹枯的木乃伊。體育器材室的內牆布滿了無數血淋淋的爪痕。被發現的少女木乃伊,每一根指甲都搖搖欲墜,幾乎剝落。
如剪影般看不見表情的響子笑了。
可怕嗎?可怕嗎?小鈴,很可怕吧?
這是真實發生的事嗎?還是虛構的故事?響子真的說過這樣的鬼故事嗎?還是沒有?畫麵不知不覺間隻剩下響子一個人。跟班的少女們全都不見蹤影。畫麵沿著響子的視線移動。體育館的器材室、處處傷痕的老舊門扉。她的眼睛捕捉到它的同時,聲音響起。
咚咚,微弱的敲門聲。
響子盯著門,嘴角泛笑。
『……開門。』
電視機的頻道依舊。
轉暗。
場景再次回到教室。
蒼白、顫抖的淺井鈴子。
她的製服比平常更漆黑,就像濕亮的烏鴉羽毛。濕濕的。頭發滴著水。和校園鬼故事裏提到的暑假不同,那是冬衣的季節。
欸。
蹙起眉,眯起眼,對身邊的誰呢喃的聲音。看不見臉。隻有嘲笑般的聲音。
你的指甲還在嗎?
找不到遙控器,節目不結束,聰美束手無策。她一直忘了這件事,而這個節目結束後,下一瞬間自己一定又會再次忘個精光吧。可是她就站在那裏。所以無法移開視線。
飾演角色的是現在的她。
KYOKO站在畫麵角落。一臉駭然,仿佛看到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似地,凝視著全身濕答答的淺井鈴子。那愕然的眼神傳達了她精湛的演技、完美的輕蔑與憎恨。隻有她熟悉這樣的舞台。聰美不屬於那裏。
我的骨骼呢?
聰美對著畫麵問。
為什麼我不在那裏麵?因為我不是當事人。
就在下一瞬間,聰美看見電視裏的KYOKO手中的東西,發出尖厲的慘叫。
她手中握著電視機的遙控器。
求求你,把它還給我!
聰美叫喊,但聲音被電視機的表麵反彈回來。要關掉它、讓節目結束的人是我。KYOKO望向自己的手中。會被發現。啊!聰美叫出聲來,同時事情發生了。
轉暗。
黑暗造訪,聰美因而醒來。
6
特種行業比較適合我吧——聰美這麼想過幾次。
如果隻論最要求能夠展現營業笑容這一點,至少對聰美來說或許是天職。不管是再怎麼討厭的對象,她都能溫柔地微笑,耐性十足地聆聽對方說話。
這個月的帳冊輸入作業隻差一點就結束的時候,有人敲門,客戶進來了。沒辦法把做到一半的工作盡速解決的煩躁讓她在內心咂舌,同時起身引領客人到接待區。在隔板另一頭用老舊的熱水壺倒茶時,倒熱水的聲音含著空氣,噗咻噗咻地吵死人了。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被客人聽見這聲音真是丟臉,但現在她甚至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請用——做完女人在職場被要求的工作後,她回到座位上。聽說有些粉領族主張這是舊時代的陋習,倒茶工作應該要男女平等,聰美實在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麼。這種工作不必動腦,而且也算在薪水裏麵,不是很好嗎?
回到座位,輸入作業告一段落後,她覺得自己剛才為這麼簡單的工作被打斷而生氣真是不可思議:可是開始著手處理其他工作時看見客人起身,她又不耐煩起來。如果端出去的茶杯收拾得太晚,會變成聰美的責任,讓上司留下壞印象。
起身的時候看到進藤。是,所以那是……。右肩夾著話筒,敲打著電腦鍵盤的模樣,完全就是正值盛年的三十多歲男子。看得出即使忙碌,他也在這份工作裏感覺到意義。
為了抓穩話筒,左手修長的手指扶了上去。無名指上,金色的戒指綻放光芒。
即使到了午休時間,可能是昨晚的法式大餐作祟,聰美幾乎沒有食欲。她隻拿了飲料走上屋頂,晴天的都會天空,顏色就好像聰美的製服。適度地淡,近白的水藍。她知道另一個相似的顏色。是隻有在住家附近的超市才看得到的,稀少品牌的優格包裝,也是這個顏色。
告知時限的聲音作響著。
考上正職員工,進入小型印刷廠工作已經快五年了。
這是一家如果特定的幾家企業不再發包傳單印刷案就會倒掉的小公司。她原本不打算久待的。打資料、倒茶、更換影印紙,隻要生活過得去就行了。可是這也差不多到了極限了。經常與其他男職員等量加班的工作,同樣地用腦、必須犧牲個人時間的工作,現在已經一點一滴地入侵了。
必須在被它完全攫住之前離開這裏才行。
把下巴擱上屋頂的扶手,想起小學的體育課。油漆強烈的氣味刺激了單杠的回憶。
聰美大概沒辦法真正投入這裏的工作吧。她沒有一輩子老死在這裏的覺悟,也因為進公司以來一直是半吊子心態,她完全沒有學習業務的意願。
——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管問我。
比她早三年進公司的前輩進藤雖然不是所謂的美男子,卻有著一張誠實的麵孔,就仿佛反映出他坦率正直的個性。不修邊幅的眉毛、非名牌的西裝,如果把這些當成全心投入工作的結果,也完全不會有不好的印象,反而令人萌生好感。實際上他非常細心周到,他關心職場氛圍的態度,不論是上司還是客戶都給予高度肯定。
他歡迎後輩聰美進公司,常帶她去吃飯,當聰美碰上問題時,即使不是跟他直接有關的事,也會一起留下來幫忙處理。
——前輩沒有女朋友嗎?
那個時候進藤單身,聰美試探地問。他麵露苦笑,打馬虎眼似地笑道:「沒有人要我啊。」
聰美從以前就常被身邊的人誇說是美女,所以她對自己很有自信。實際上進藤也都對別人誇聰美是「漂亮的新人」。聰美很開心。公司裏麵還有好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員工,但老實說,她不認為她們夠資格跟她比較。
或許哪一天跟進藤交往也不壞。聰美這麼自以為是,然而她的傲慢卻在兩年前被粉碎了。
進藤跟比聰美早一年進公司的女職員結婚了。樸素、平凡到家的女人。她就像要甩下聰美似地,一結婚就離職不見了。小公司裏的事,全體員工就像一家人似地祝福著他們,隻有聰美獨自茫然若失。難以置信,他怎麼會選了那麼無聊的女人?聰美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比想像中的更被進藤深深吸引。
難道進藤是把聰美當成了高不可攀的女人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聰美說:「你真的是個大美女嘛。」
現在是不是還來得及挽回?隻要開口,他一定也會有那個意思的。才剛這麼想,他的妻子就有了喜訊。就像一步步爬上階梯般,健全地逐步打造出一個完美的家庭。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整臉笑成一團描述孩子有多可愛的他,根本找不到半點可乘之機了。他徹頭徹尾是那麼樣地正直誠實,正因為如此,聰美得不到他。
隻有言詞上對容貌的稱讚,一點用處也沒有。那麼進藤期待的就隻有聰美對工作的熱忱。職場上重要的夥伴。要獲得這樣的肯定,去愛這個地方、在工作上有所表現,是絕對必要的條件。
正因為從沒打算一直待在這裏,事到如今也無法修正價值觀了。
時限逼近的聲音作響著。
聰美已經非離開這裏不可了。而且家庭式的職場環境所期望的、所祝福的離開形式隻有一種。留在F縣工作的老同學經常埋怨職場的鄉下作風,但其實這跟地方沒有關係。一個集團的作風,是由規模大小和組成的人的個性所構成的,所以到哪裏都是一樣的。結婚離職這樣的理由會圓滿地受到歡迎,哪裏都是一樣的。
我先走一步了——進藤的妻子微笑的那張臉。
抬頭一看,淡泊的天空掛著黃白色的太陽。好刺眼,無法逼視。聽到鈴響,聰美垂下頭,走下樓梯前往空氣糟糕的事務所。
7
去見KYOKO的宴會在這個月底。
在連結公司與自家的直線中間,平常的車站下車。在車站大樓裏的果汁站,今天也買了蔬菜綜合果汁。這是聰美上東京以後,五年來每一天的晚餐。聰美喝著,走在熟悉的幽暗道路上。
建在肮髒河畔的永政大學的別館延伸出來的光,今天也飄浮在漆黑的水中。
聰美所屬的劇團「常盤會」,原本是這家私立大學的文學係副教授所成立的。常盤會不是隻看心情和興致來活動,而是嚴肅地鑽研文學,將所傾倒的戲曲和思想係文學作品劇情幾乎原封不動,全靠演出方式來表現。排除娛樂性,追求演員的演技、聲音和身體性的獨特舞台演出,以硬派作風獲得了相當高的肯定。
而這些也成了團長兼導演的常盤英人的特征與評價。
聰美從學生時代就很喜歡這裏的舞台表演。
如果自己的心裏有一本辭典,在裏麵翻查「學生戲劇」這個詞,一定會這麼寫著:
『得過且過。沒有才華的人彼此摧殘,有時候連有才華的人都加以摧毀,無可救藥的地方。』
她不認為所有的學生劇團都是這樣的,可是聰美以前待的地方就是如此。每個人都自認與眾不同、是特別的,彼此批判,對於有任何一點「真貨」味道的人,就澈底地閉上眼睛,不去承認。
高中的戲劇社則是拘束極了。
演戲很有趣,但必須彼此客套退讓,那種感覺教人受不了。
而那樣的枷鎖解除,獲得自由的故鄉大學的戲劇社團裏,每個人都拚命地表達意見,莫衷一是地批判現代戲劇場景或是電影、電視劇有多麼俗不可耐。與之同調,和他們談論是很爽快。深信自己參與製作的事物是沒有雜質而純粹的,為此酩酊,深自陶醉。正因為沒有人打亂步調或特別突出,才得以維持下去的一個團體。而且恐怕是那裏現在仍延續的一個團體。
想要挑戰新東西的人、不肯同調的人會被狠狠地排除出去的、時間停滯的地方。那裏完全就是「學生劇團」的不良範本。聰美想要當個演員。無論周圍的人是什麼樣的人,隻要站上舞台,完成自己的角色,她就能獲得充實。
聰美自己也不了解為何她需要如此。她自認原本就不是個想要主動引人注意的人。對於那些為了引人注意、獲得讚賞而汲汲營營的人,說起來她也一直是冷眼相待的,然而為何自己會如此拘泥於戲劇?可是,她已無法抗衡。
幼時父母帶她去的當地市民館。連名字都不曉得的劇團演出的普通舞台劇,卻令她激昂、亢奮。人竟能像那樣發聲、像那樣扭曲臉孔。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
聰美的願望很簡單。她單純地被它所驅動,一路走到這裏。
隻要能夠身為演員就好了,卻找不到能從心底托付自己的導師,令她難受。這些人全都隻有一張嘴皮子,淨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事。聰美覺得厭煩,但她自己也被「我與眾不同」的自負與自信給囚禁了。那個時候,以某種意義來說,或許是一段自我中毒般的幸福時光。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常盤會」的舞台。
「請多指教。」
換上練習服進入房間一看,在裏麵對著幾名演員而立的常盤正板著一張臉。他看也不看聰美,隻說了句:「好慢。」
「對不起。」
演員什麼都不必知道。腳本、對舞台的詮釋,全都在常盤一個人的腦子裏,隻要他來回答就行了。演員猜想著他不會明說的詮釋,努力貼近自己的角色和作品。
常盤的練習非常嚴格。
尚未決定要飾演哪一個角色的時候,就指示演員在短期間內把書中所有的台詞全部背起來。有時候好不容易努力把女角的台詞背起來了,卻意想不到地被分配到男性角色,茫然無主。
通過「常盤會」的試鏡時,聰美喜極而泣,不顧父母的反對來到東京,然後再尋找就職地點。唯一的條件是必須靠近練習場,工作內容和雇用條件她都不要求,隻要能得到足堪生活的收入就夠了。
她沒有告訴學生時代的戲劇夥伴這件事。她把它當成小小的複仇。被自我的想法過分束縛的他們,除了有交情的朋友外,根本不會去看別人的舞台表演。可是總有一天,讓他們在某處看到自己就行了;看到她,沉痛地感到隻有聰美一個人出淤泥而不染,再來奉承她就行了。
「不懂的話,也沒關係。基本上不管是對情節的想法還是我個人的詮釋,我都不打算將它們前景化。」
常盤以冷漠的聲音說。不是聰美的登場部分。可是自己也曾被以相同的口氣訓過好幾次。他瞪住呆立原地的演員。
「可是不要在那裏不懂裝懂。」
這裏基本上不會招募團員。聰美的情況很幸運。碰巧有個女團員離開,那一年少了一名團員。而她入團以後,就沒有人退團,也沒有人加入,劇團成員再次固定下來。
當時她想在都內演戲而尋找網站,到處都是「隻要有興趣,歡迎任何人加入」、「和我們一起打造出好作品吧」這類熱情的宣傳詞。活動條件也是「基本為周日練習」、「一星期三次」這種程度。
可是「常盤會」不一樣。招募傳單上隻寫著「平日晚間七點以後可以練習的人,周末、假日也能參加練習的人」。
「下一個,半田。」
「是!」
她很久沒有請假了,而昨天因為跟紗江子吃飯,請了假沒來練習。常盤幾乎不會把感情表現在臉上,所以聰美看不出這件事究竟讓他有多不高興。但是聰美沒說理由就請假,他不可能覺得舒服。
導演心中已經決定好的角色分配。可是這並未明示出來,演員們隻是為了讓他進行確認,糊裏糊塗地念出台詞表演。
這次的戲碼是索福克勒斯的《伊底帕斯王》。
就算要演希臘悲劇,這選擇也未免古典過頭了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但我們就來試試吧!
常盤這麼說,團員們都笑著應道:「是啊。」但聰美內心完全無法苟同。因為,什麼伊底帕斯王的她根本沒讀過。她對文學的知識近乎白紙,這五年來卻隻能不斷地裝懂,拚命地追逐台詞。她已經漸漸到了那個年紀,能夠自覺到自己並未聰明到能有什麼哲學或主張。
挺起胸膛,打直腰杆。從以前開始,她唯一自我要求的就隻有身體要筆直站立。拉開噪門,說出指定部分的第一節。
——你們正在祈禱!為了實現祈禱,你們必須仔細聆聽,並遵守我接下來的交代,以應付災厄。
聰美在另一個房間換衣服時,一個女前輩向她搭訕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聰美吃了一驚,把脫到一半的練習服毫無意義地掩到胸前。隻要停止練習,下了舞台,聰美在這裏也能擺出笑容。她反問:
「什麼怎麼了?」
沒有飾演角色的時候,扮演的負擔卻更加沉重,這難道就沒法子可想嗎?對方笑也不笑,用欠缺表情的眼神應道:「沒什麼,」
「因為我看你表情很僵硬。好像一口氣老了好幾歲。怎麼,是跟男人吵架了嗎?」
每天見麵,這或許是當然的,但這個前輩的口氣一點也不親切。一副別人怎麼想她她都沒興趣的態度。可以失去的東西越來越少,光是這樣就能讓人變強。直到幾年前,這個前輩還在跟有婦之夫的常盤交往,把時間和金錢奉獻在他和「常盤會」的活動,而分手之後依然繼續待在這裏。
她搔搔膚色白皙、雀斑散布的臉頰。無視於練習場的禁煙規則,拿空罐當煙灰缸吞雲吐霧。
「沒那回事。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聰美行禮,垂著頭離開大學建築物。
走了一會兒,等到感受得到腳邊河川鮮濃的泥土味和青草香後,她才總算能夠抬頭。時間勉強還停留在這一天的十一點五十分。看到擦身而過的女人薄薄的大衣衣擺下露出好幾層輕薄搖曳布料的晚禮服裙子,再看到高高的鞋跟,她心想:噢,要去店裏上班吧。
轉行投入特種行業,這她今後大概也辦不到吧。那或許賺得快,也適合自己,但隻要必須排演練戲,就絕對沒辦法。
寬廣的河麵浮著幾艘小船。船頭亮著微弱的燈,有人正在享受夜晚。
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她想。
相信常盤,追隨著他,聰美並不後悔這個選擇。實際上三年前開始,她也開始站上舞台表演了。常盤的戲劇評價很高。可是那又怎麼樣?
這在小劇場界是理所當然的情形,常盤沒辦法付薪水給演員,聰美還得付會費參加。除了一部分的業界人士,了解舞台演員狀況的一般人隻有極少數。常盤英人的名字也是,學生時代的聰美把他當成全世界最尊敬的明星,但對自己的父母和故鄉的朋友來說,隻有能上電視和雜誌的人才叫作明星。
要站上大舞台,而常盤是帶領她前往的人。聰美如此期待,照著他說的演戲。而她自己也不斷地摸索。
到底是哪裏不一樣?
KYOKO與自己,到底是哪裏不一樣?
望著河水,以及它反射出來的斑駁燈火,繼續走著。雖然方向跟車站相反,但她想走跟平常不一樣的路線回家。
為什麼我們同學會的話題永遠都隻有KYOKO?
因為隻有她才是特別突出的名人?
所以她才會這樣說嗎?那種工作也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都一樣是F縣人嗎?這麼說來,學生時代的她……雲雲。
現在雖然還沒有,但如果雜誌爆出她的緋聞,酒席上一定又會拿緋聞當下酒菜,熱鬧一番吧。嘲笑不幸,就連幸福也嗤之以鼻,視若敝屣。
我有權利在那裏跟大家一樣嘲笑KYOKO。可是擁有那種權利,令人不愉快到了幾乎想哭的地步。
我跟那裏那些隻會看電視的家夥不一樣。
可是同學會後,聰美被男同學們打聽她是否還沒有男朋友。她被視為垂手可得、是他們日常生活範圍內觸手可及的對象。這等於是被歸類在與平凡主婦的貴惠相同的等級。
眼前出現一座橋。在都會,即使是深夜也會有自行車經過。車鈴發出輕亮的「叮鈴鈴」聲,她停下腳步。
她一陣難受,仰望天空。自行車從旁邊騎過。風通過時,她心想了。
我跟那些沒有生產性、毫不努力的人不一樣。我了解的,是KYOKO那邊的世界。
我參加試鏡。我有想要實現的目標。某天突然出現在電視上,讓同學們大吃一驚,應該是我的特權才對。她是什麼時候努力的?——令他們如此驚呼,在他們麵前華麗登場的,應該是我。
所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過橋途中,聰美把臉從欄杆探向水麵。反射出路燈和粗俗招牌的霓虹燈光的河川,卻連如此接近的聰美的臉都映照不出來。河麵依舊一片黑,黑得就像要吞沒她、吸入她。
聰美做了個深呼吸,在原處待了半晌。盡管腦中思潮起伏,自己的表情和心都意外地平靜。她知道為什麼。因為她再也沒有讓激情充斥心胸、大肆狂舞的體力和精神力了。自己的年輕,在叛逆驅使下出奔故鄉,加入「常盤會」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是頂點了。
這些家夥都沒有明星相。沒有明星相。有明星相的隻有我一個。
再也回不到這麼想的那個時候了。
學生時代的戲劇夥伴幾乎都找到了工作,或繼承家業,或跟感受不到一絲教養和藝術性的庸俗對象結婚,關在家庭裏麵了。後來大夥又眾了幾次。當時跟聰美最要好的夥伴,最近每次見麵聊的都是剛出生的孩子。
我的夢想呢,是等到將來孩子獨立有時間了,再找個劇團重拾戲劇,當一個可以飾演歐巴桑角色的女演員。
她就像夢想著溫暖的美夢一樣,談論著如此令人駭然的未來。聰美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令KYOKO與聰美際遇不同的,是演技嗎?是外貌嗎?是親和力嗎?是態度嗎?是運氣嗎?不懂。她也覺得都不是。原本以為個性獨具的聰美內在的演員,在與其他演員碰撞的過程中也逐漸被磨耗殆盡了。每個人的個性都比她更獨特、自我主張更強烈,然後更幼稚。聰美受不了那種幼稚,變得成熟,然後失去了力量。
尋找KYOKO跟自己的不同太荒唐了。因為就算聰美表達出她的這種感情,KYOKO也會說那與她無關吧。讓你目睹到我的成功,不是我的責任。
在無邊黑暗的河川裏,聰美就像昨天夢裏那樣,試著想像KYOKO的身影。想像自己對她主張的場麵。
我懂你的心情。我跟其他同學不一樣。我是現在進行式。我一直努力不懈。即使明白那有多難看,我還是——
時限逼近的聲音作響著。
沒有告訴任何人,默默努力的代價,逐漸侵蝕了聰美的地基。
劇團有門票業績這回事。即使挺胸說什麼這是藝術、文學,經濟仍公平地對每一個地方施加重擔。一個人不賣掉幾十張的門票,就租不起劇場。然而聰美從來沒有達成過規定的業積。故鄉的父母不可能來,國中和高中的老同學、學生時代的戲劇社團成員更是不考慮。在展現出成果之前,她連讓別人知道自己在這裏都不願意。職場也不行。沐浴在舞台照明的燈光下,渾身束縛與自私的自己,她絕對不能讓進藤或其他同事看到。
過去她總是借由支付比其他團員更多一點的會費來免除門票業績,但這也是有限度的。周圍看待她的眼神越來越嚴苛了。
皮包裏傅來絀微的震動。掏出手機一看,燈光閃爍著顯示有新簡訊。是由希傳來的。
『上次辛苦啦。我聽真崎說,你就快跟KYOKO見麵了,真的嗎?到時候再告訴我是什麼情形唷。等你的電話☆』
看完內容,歎了口氣。
好歹也算是個藝人。一直在心中如此形容KYOKO的,大概不隻聰美一個吧。沒有什麼特別的契機,但突然醒悟的瞬間到來了。如果認為自己跟在同學會上熱烈談論KYOKO的他們不同,如果想要這麼認為,就隻有我,必須好好地去承認這件事。
我,無可救藥地羨慕著KYOKO,想要變成KYOKO。
承認了,就能被原諒嗎?
感覺浮在水麵上的她似乎這麼問著:「就是啊。」聰美笑出聲來。好久沒像這樣,露出不是應酬的笑了。
8
參加見KYOKO的宴會那一天,聰美化了很淡的妝。
出於站在舞台上的需要,她也戴過厚重的假睫毛,搽過濃豔的眼影和腮紅,但她不想被人認為她是因為要去參加有藝人出席的宴會,才卯起來打扮。如果兩個人的差距過於壓倒性,會讓人失去較勁的心情。她有點明白紗江子長期以來一直不化妝的心情了。
就像去吃喜酒那種程度的,不過度的打扮。主角不是我。
她第一次拆開常盤出國買回來送她的鑽石形香水瓶。搽在膝後,一股芬芳,甚至感覺自己變得高級了。穿上擁有的鞋子中鞋跟最高的一雙,在玄關口的鏡前又回心轉意,隻有口紅抹上了亮澤度十足的顏色。
香水擱到鞋櫃上。
不管是高中時的戲劇社副社長還是常盤英人,聰美都從來沒有主動想要過。那種東西,無論何時被人搶了都無所謂。不管是什麼時候,我都無法沐浴在渴望的場所的燈光下。
宴會會場在飯店大廳,紗江子已經在等聰美了。她今天也和平常一樣,沒什麼變化的套裝打扮,看到盛裝打扮的聰美,她笑道:「好漂亮。」
「聰美果然是個大美女,簡直就像女明星。搞不好你今天會被誰挖角唷?」
「怎麼可能嘛。」
聰美笑著閃躲。她已經踏入了另一個階段,不再像學生時代那樣,動輒萌生這類期待了。她知道那種事不可能發生。可是紗江子說了:
「那倒不一定唷。有個日本女演員就是碰巧去看朋友拍戲,結果被導演挖掘,在好萊塢出道了呢。啊,我已經跟KYOKO小姐說過今天的事了。她們試映會剛結束,正往這邊過來。」
「好。」
前些日子在餐廳裏明明直呼KYOKO的名字,但是本人在附近,稱呼就變成了「KYOKO小姐」。紗江子接著說:
「我也是趁工作空檔過來的,你自己找樂子吧。機會難得,多吃點好料唷。」
「我應該再也不會有機會參加這種場合了,我會好好享受氣氛。」
這麼說的自己是在扮演嗎?聰美不明白。就連是不是假笑,因為做起來太熟稔,已經沒了真實感。
她靜靜地道謝:
「謝謝你邀我來,紗江子。」
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聰美在會場裏無所事事。她離開會場,靠在走廊牆上假裝等人。因為沒事做,她回想著現在正在排演的劇本台詞。
——縱然畏懼,人類凡身,又能如何?
會場的氣氛嘈雜,人越來越多了。我今天怎麼會跑來這裏?我在期待什麼?我相信見了KYOKO,就會有什麼改變嗎?
就像同學會的那些人,認為把KYOKO從岩戶的另一頭拉出來,就能為那裏帶來變化。
我想被肯定嗎?我想讓KYOKO知道我跟其他同學不一樣嗎?我想告訴她我明白被拿來當成茶餘飯後話題的心情嗎?
還是我想要放棄?想要罷手?可是要放棄什麼?對什麼罷手?
就像要削去多餘的思考,聰美想起接下來的台詞。
為了平息伊底帕斯王的憤怒,他的生母,同時也是妻子的伊俄卡斯忒說了:
——人類的一切皆受命運支配。未來之事,無一能夠明白掌握。唯有在每一個當下隨波逐流,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能弄丟了,對不起。」
這時,雖然平坦但堅定的聲音傳進聰美的耳中。
抬頭一看,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穿著近朱色的紅色洋裝,外罩素麵開襟衫的女人站在會場入口。
半挽的黑發柔順地披在背部。挺直的腰身。她為難地欠身,表情抱歉地沉了下來。
是KYOKO。
沒關係,沒關係,對方說著。即使如此她仍是相同的表情,又添了句:「晚點我會再找一次。」並低頭行禮。「難得你為我準備的,真是對不起。」
白皙的耳朵在小小的臉蛋旁顯得醒目,但並不是滑稽,若要比喻,看起來就像西洋電影中的妖精。她把手放到右耳上,狀似在意。左耳戴著珍珠耳環,右耳卻空無一物。
聰美看出是弄掉了耳環,正在對相關人員道歉。
沒空找紗江子。說完話的KYOKO,緩緩地把臉往這裏轉來。
視線正麵迎上了。
臉型和那個時候沒有多大的變化。雖然覺得耳朵很白,但像這樣彼此注視一看,皮膚也不是特別白。瀏海全往後梳的發型,以及底下露出來曬得恰到好處的額頭,看起來就像要去參加某些儀式的神道巫女。
目色清澈,但眼底浮現著與一如過往的沉靜光芒。來自於注視著被救出來的淺井鈴子的地方、為了不受迷惑而睜大的銳利眼神。
「——半田、聰美?」
先開口的是她。聰美答道:
「你還記得我?好久不見。」
跳過尋找該擺出什麼表情的努力,嘴巴擅自勾勒出笑容。腳上的高跟鞋,唇上的口紅,感覺全都是那麼膚淺,想用那種東西保護自己的舉動,令聰美可笑。
她想糾正紗江子。鶴立雞群的美,不是素材也不是骨骼,唯有氣勢。是神秘不可捉摸的,這種氛圍。
KYOKO對一起來的同伴微微行禮。宴會開場一定會有演員和工作人員致詞,聰美認為她的事晚一點再談也沒關係,但KYOKO已經先跟同伴說好了。她交代完後,朝聰美走近一步。
「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嗎?」
她問道。完全就是同學會一開始,許多人都會彼此招呼的第一句。
9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你時,我真是嚇了一跳。」
聽到聰美的聲音,KYOKO微笑。「你看了呀,」她說。注視著聰美,沒有難為情,也沒有謙虛,「謝謝。」她說。
「那個時候好多人都連絡了我,讓我體認到電視的影響力有多大。在那之前我也演過幾部電影,可是都沒有人說什麼。我很開心,可是知道電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多人在看,也有點受到打擊。」
在如此回答的KYOKO麵前,聰美差點就要露出自嘲的笑,搶先搖了搖頭。世人對舞台劇的漠不關心,更是電影完全不能比的。
「才沒那回事,隻是我們太孤陋寡聞了。」
在開放感十足的大廳椅子坐下後,KYOKO與聰美喝著咖啡。聰美擔心宴會開場,KYOKO應道:「還有時間。」
「大家都好嗎?我聽紗江子說今天你要來,一直很期待呢。」
KYOKO表情平靜地遊說,內容聽起來好假惺惺。聲音不帶情感,令人感覺即使對方不是聰美而是其他人,她一定也會這樣說。這麼想的同時,她口中提到「紗江子」時的口氣又令人心神不寧。被KYOKO親密地稱呼的紗江子。有種嫉妒,卻又不全然是嫉妒的,焦躁苦澀的感覺。
「今天我來是有事要轉達。」
聰美決定不繞圈子,快點解決正事。一直坐在這裏,對精神的磨耗或許遠超過想像。
KYOKO的聲音裏會沒有感情也是當然的。聰美和她並不是特別要好。
把她請到同學會,那些同學究竟是想要做什麼?真崎也好、島津也好、由希也罷。
KYOKO微微偏頭問道:「什麼事?」就像預見到接下來要提的是沒什麼的雞毛蒜皮小事般,語氣明朗。
聰美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和聲音,一口氣說了:
「下次同學會如果你能來,希望你來參加。或許你擔心見到清瀨會尷尬,可是他已經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同學會了。」
聽到這話,KYOKO慢慢地眨眨眼。她好像吃了一驚。聰美再次露出比平常更優美的笑容。不管對方是誰、任何時候,我都辦得到。這是我的個性,是我的驕傲。我可以飾演。
「隻是這樣而已。我知道這可能是多管閑事,可是大家都在擔心你不來參加班級同學會或全學年同學會,是不是因為介意清瀨的事。」
聰美明白。
她明白那些人才沒那麼好心。聽到這話的KYOKO應該也明白。
聰美沉默,等待回答。等待KYOKO的第一聲。
「——原來是這樣。」
KYOKO輕輕點頭,闔上嘴唇。然後看聰美。
「……全學年同學會?」
「嗯。前年不是舉辦過一場大的嗎?」
KYOKO又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問:
「你就為了轉告這件事,特地過來?」
「很奇怪對吧?對不起。可是我很想見見你。」
說出口之後她才驚覺自己說的內容開始失去了平衡。很奇怪對吧?沒錯。可是我要把KYOKO扯進這樣的自嘲裏嗎?
KYOKO好像比剛才更驚訝,嘴巴張成「咦」的形狀。她半起身似乎就要說什麼,此時一個男人走進大廳,靠近她的椅子後麵,說:「時間差不多了。」
KYOKO回頭對男人說好。看到男人把桌上的帳單拿走後,她再次轉向聰美。
「對不起,我得走了,你今天會待到最後嗎?致詞完以後再聊聊好嗎?」
「我打算待一下。」
聰美說著,打算在這裏跟她分手後立刻離開飯店跳進計程車。脫下高跟鞋,擦掉口紅,吃頓便宜的飯吧。看幾部娛樂電影,不去排戲,在家睡覺吧。她感覺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具有吸引力的事了。
「對了。」
今天悄悄地深藏在心底的覺悟。聰美從皮包裏拿出一張紙。
是《中央新聞》的晚報,以專輯報導了「常盤會」與常盤英人的那一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舊剪報了,紙都開始變色了。隻有這個。自己隻有這種東西。
她把折起來的紙硬是塞進KYOKO纖細的手裏。KYOKO似乎愣住了,沒有拒絕,就這樣收下了剪報。
「我現在在這裏。我在當舞台劇演員。」
我為什麼要對KYOKO說這些?過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透露。可是為什麼誰不好說,偏偏對KYOKO說了?KYOKO的視線落向剪報的同時,肩膀突然熱了起來。明明應該已經有所覺悟了,放手的瞬間,混亂卻席卷而來。
「對不起。我想要你知道……」
「KYOKO小姐!」有人叫道。大廳另一頭,剛才的男人舉手招呼著。趁著KYOKO的視線轉向那裏的一瞬間,聰美低喃「再見」,離開她身邊。
「等一下,半田!」
聲音從後麵追上來,但聰美沒有回頭。後來的聲音或許是自己的願望,或是自我滿足的想像。她覺得遠遠地聽見了聲音。
「我知道『常盤會』!」
離開大廳,經過櫃台,搗著鼻頭和嘴巴,穿過自動門。
她隻是默默地將視線投向停在門口的計程車,門房便注意到,為她招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