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會覺得尷尬也是可以理解啦。KYOKO給人的印象不是那麼好接近,甚至有點可怕不是
嗎?怎麼說,感覺很冷淡,像是高出我們一等。仔細想想,我敢找她說話,也是她跟清瀨開始交往以後的事。跟清瀨開始交往後,KYOKO感覺變得很好親近。」
「……所以嗎?」貴惠口氣無奈地說,歎了口氣。「因為過去太美好了,所以她不願意觸景傷情也說不定。」
「那麼你們的意思是,KYOKO小姐不來參加學年還是班上的同學會,都是因為不想見到清瀨?」
島津說,由希喃喃道:「哦,或許唷。」
「雖然不同班,可是之前邀過清瀨,所以KYOKO擔心來了又會碰到清瀨是嗎?喂,島津,你現在還會邀清瀨嗎?」
「現在已經不會找他了啦。這本來就是二班的同學會,所以他算是外人。我連他現在在做什麼都不曉得呢。」
島津說,露出想了一下的表情,「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樣,」然後他抬頭說。
「那KYOKO小姐未免太可憐了。如果知道清瀨絕對不會來,KYOKO小姐或許就能來了呢。
如果她是被過去的事給絆住,但明明我們都已經不在乎了。」
「清瀨的傳聞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呢~」
由希朝包廂裏麵瞥了一眼,很快地把臉轉回來,臉上掛著輕浮的笑。
清瀨大學退學了,這傳聞聰美也知道。這是她聽到的清瀨最後的消息。她也聽說過幾個出處瞹昧的流言,但幾乎都是一些負麵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畢竟那家夥以前很出鋒頭,大家都很感興趣吧。」
島津點點頭。
如果是以前的、當時的自己聽到這些,會做何感想?從當時的清瀨那個模樣,肯定無法想像吧。
清瀨陽平可以說是學年的風雲人物。隻要有任何活動,打頭陣號召大家的都是他。話題的中心人物也是他。誰能想像得到,幾年以後,他會像躲進了陰影似地消失不見呢?
「誰去告訴KYOKO清瀨不會來參加同學會嘛。」
真崎說,聲音孤伶伶地掉落在眾人中央。
他伸手摸下巴,露出嚴肅得令人意外的表情。看來這似乎是認真的提議。
「我覺得或多或多,應該都還沒有完全甩開吧。——島津上次打電話的時候,也沒有提到清瀨後來就沒有再來了吧?」
「我怎麼可能提?隻提清瀨的名字,豈不是擺明了在顧慮她,我實在做不到那種地步。」
「總之誰去說說看怎麼樣?島津知道電話,我記得紗江子也說過因為電影工作的關係,偶爾有機會碰到KYOKO。」
真崎點燃第二根煙,聲音越來越具體。「反正明年這時候,」在他心中冒出的臨時起意之火,一眨眼便熊熊燃燒起來。
「你還要再辦同學會吧?島津。」
「雖然最近都沒辦成,不過夏天的時候我還是會寄邀請函,所以夏天也可以啊。」
除了同學會以外,島津似乎也一直想讓這裏的這夥人眾在一塊兒。
「不會太頻繁了嗎?比起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大家也比較有話聊吧。」
真崎苦笑著說,然後說:
「可是唔,如果可能的話,明年真的請她來參加吧。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來露個臉,或許可以讓過去的隔閡冰釋啊?而且當事人的清瀨也已經不在這裏了。」
「不是因為她變成藝人了,隻是單純想見個麵呢。也有些事情是事過境遷才有辦法聊的。」
「就是吧?跟她好好說一說,叫她明年一定要來吧。」
得到貴惠的讚同,真崎滿足地點點頭說。
「這樣想想,那家夥根本就不是天宇受賣命嘛。我們明明不在乎,她卻自個兒跑去躲起來。她的角色應該是關在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才對。」
咦,我這比喻真是巧妙?
真崎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一手拿著煙,一口氣灌光了啤酒。
「討厭啦,人家才沒辦法跳得那麼妖魅。KYOKO看了會願意出來嗎?」
由希扭動身體微笑說。
那部電影。《天之岩戶》。
由希從來沒有跟聰美聊過,但原來她看過那部片嗎?KYOKO的舞。聰美心中罩上一層薄薄的陰霾。
聰美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也沒有看過KYOKO的舞。
看看手表,時間就快八點半了。考慮到有些人還要回去F縣,差不多該告個段落了。聰美懷著一股被一連串的對話拋在後頭的感覺,靜靜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紅酒。
就在這時候。
不經意地聆聽的他們的對話裏,一句難以置信的話突然跳進耳中。
「所以聰美應該很適合吧?」
抬頭望去。
是由希的聲音。
「哦,就是啊。半田同學的話,高中的時候也跟KYOKO小姐說過話嘛。」
島津的聲音接著說。
「對對對,她們一定聊得來的。個性也一樣,有點成熟型的。」
「……這是在說什麼?」
聰美提心吊膽地問。臉頰的肌肉抽搐著。該不會。
在自己失去興趣,沒注意聽的幾分鍾之間,他們的對話似乎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拐去。不經大腦地。
「我們在討論人選啊。」
真崎調侃地說。
「要去告訴KYOKO清瀨的事的人選。太多人去也很奇怪嘛。雖然我是很想去見她啦。」
「不行啦,要是阿修去,本來會來的都被你搞到不來了。」
貴惠微微蹙眉,鬧別扭似地鼓起臉頰。
「我?」
聰美尋思該如何拒絕。可是咬準了就快想到借口而還沒想到的那一瞬間,由希把臉轉向聰美:
「欸。」
住手。
不好的預感,但是來不及了。然後由希這麼說了:
「聰美你從以前就一直在玩戲劇,跟KYOKO一定談得來的。剛好嘛。」
聰美錯失尖叫的時機,啞然失聲。
有種被冷不防潑了盆冷水的感覺。聲音從周圍消失了。
啊,這麼說來。
聰美有玩戲劇嘛。
對了,學生的時候我去看過幾次她表演的舞台劇。
高中戲劇社的那場表演很不錯呢——。
聰美看見他們的嘴巴這麼動著。
試著露出苦笑或自嘲的笑,卻兩者都裝不出來。擠不出聲音。
「可以吧?聰美。」
由希再一次說。
湧出和頭一次在映像管中看到KYOKO時一樣的心情。腳下,被看不見的沙子逐漸淹沒。
3
聰美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入學以後約三個月的時候。
時序尚未完全進入夏天,六月的走廊飄蕩著悶人的濕氣。剛好是社團活動結束的時間帶。從靠走廊的窗戶,可以清楚地看見在社辦換過衣服的運動社團學生走回校舍後方停車場的景象。
她和朋友一起看著這一幕。及肩的頭發齊整地綁成一束,插了幾根樸素的黑發夾。
模樣素淨。那個時候,一定沒有人料想得到幾年以後,她會甩動著長長的頭發,演出化妝品的廣告。
「要是戀愛跟念書都能跟響子一樣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那天她從社團朋友那裏聽到這樣的話。
「KYOKO?」
「咦,你不曉得響子(譯注:響子的日文發音即為KYOKO。)嗎?我們班的班長啊。」
戲劇社的活動地點是化學教室。實驗用的桌子可以讓幾個學生圍坐在一起,每一張都有水龍頭,因此是固定在地上的。練習經常需要大空間,然而這裏的桌子卻無法搬動或收起來。
也就是說,藤見高中的戲劇社實力隻配得上這種活動空間。
向聰美攀談的女生,愛上了這個弱小戲劇社的副社長。她說副社長被個性強悍的女社長踩在腳底下,仍努力安撫她的模樣非常可愛。
她盯著坐在前麵的副社長看,半帶歎息地接著說:
「噯,可是那也是因為那是響子,然後對象是清瀨才有辦法這樣,不過她怎麼能這麼堅強呢?好羨慕唷。」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光明正大的戀愛是什麼意思?」
「響子」還有「清瀨」這兩個名字,當時聰美都是第一次聽說。
「哦,響子非常活潑開朗,總之是個很厲害的人。她跟每個人都能處得很好,正義感也很強,可以說是『正直的人』吧。她對每個人都很好,不會差別待遇哦。——她以前是F大附中的學生會長呢。本來應該可以直升附屬高中,或是去青南那種等級的學校,而不是我們這種學校的。」
她描述響子的聲音,就像在炫耀自己一般驕傲極了。
縣內的國立中學和高中,就隻有大學附校的各一所而已。能夠進附校念書,對縣內學生來說是很光榮的一件事。另一所被提到的「青南」也是。私立青南學院高中是縣內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
「好厲害。那她怎麼會跑來我們學校?」
聰美應和道,於是朋友的臉上綻放光芒:「沒錯!就是啊……」她把視線從副社長轉向聰美,用力點頭。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進我們學校的動機是為了追男生呢。」
「咦?那就是你剛才說的……?」
「嗯,清瀨。半田,你連清瀨都不曉得唷?一樣是我們班的啊。」
「不曉得。哪一個?有那麼帥嗎?」
「很帥啊,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型。可是就算是我喜歡的型,也沒有人動得了他。他等於是響子的人了嘛。」
朋友就像在談論自己一般侃侃而談。
「聽說他們是在補習班的夏季講習班認識的。響子坐下來的時候,遲到的清瀨接著進教室,然後她就對清瀨一見鍾情了。知道清瀨的誌願學校是藤見以後,響子就跟他報考同一所。」
戲劇社今天的活動,是討論暑假結束後的比賽要表演什麼戲碼。依每個年級分成小組討論,卻變成了談天說地時間,吵得不可開交。
「真的是,」朋友裝出目瞪口呆的聲音說,「學生會長跑去念外麵的學校,這種事史無前例,而且老師挽留的壓力好像也很大,可是響子卻甩開這一切,現在跟愛上的男生念同一個班級,真的好佩服唷。」
「哦?可是也有可能清瀨在途中改變誌願學校,或是響子考上了,結果清瀨沒考上不是嗎?」
「她說她覺得就算這樣也沒關係。或者說,就算有這種可能性,兩個人還是一起考上了,所以才驚人不是嗎?」
討論時間結束了。輪到各小組發表想要表演的內容,還有對戲碼的意見。從聰美這些一年級生開始。剛才還嘰嘰呱呱地談論別人情史的朋友,這時卻扭扭捏捏,遲遲說不出意見來。明明是她自告奮勇要發表,說或許可以跟副社長四目相接的。
「喂,一年級的!」
有著一對鳳眼的社長一臉嚴肅地瞪向這裏。噯噯噯,別生氣嘛,社長。眼鏡副社長在旁邊安撫著。他把溫和的臉轉向這裏微笑,結果朋友仿佛從那張笑容裏得到了勇氣,站了起來,總算仰起頭說:
「我們沒有什麼特別想要表演的。我們什麼都還不懂,所以想要聽聽學長姐的意見,然後……」
『沒意見。』
聽到這聲音,聰美好想閉上眼睛。
就這樣嗎?
聰美已經不記得這個社團朋友的臉和名字了。就在這幾個月後的一年級冬天,朋友對副社長的戀情破滅,並以此為由,離開了戲劇社。她的臉和名字,聰美都想不起來了。
社團活動結束,來到籠罩著悶熱濕氣的六月走廊。
這時聰美聽見聲音。
啊哈哈哈!笑聲輕盈。是興奮的、明亮的聲音。
「快看快看,小鈴!清瀨他們在那種地方洗臉耶!」
抬頭一看,她就在那兒。
她正和朋友一起看著換好衣服回來的運動社團學生。站在走廊上,形狀筆直的兩條腿。及肩的黑發齊整地綁成一束。
「啊。」
社團朋友說,對聰美悄聲細語:
「那就是響子。」
「啊,清瀨!」
響子把探出窗戶的身體探得更出去揮手。那引人注意的動作,讓清瀨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雖然也有些好奇,但從聰美所在的地方沒辦法看到。響子笑著把臉拉回來,對著一起的朋友其中之一說了:
「怎麼辦,小鈴,從今以後,或許清瀨就會發現我每天都在這裏看他了。」
「是呀。」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以感覺不到溫度的不可思議聲音說。
聰美回頭看社團朋友,輕輕點頭走了出去,與她們一群人擦身而過時,響子注意到聰美旁邊的社團朋友。
「啊——!」
朋友的名字還是不存在於聰美的記憶之中。響子水汪汪的眼睛仿佛隨時都會喜極而泣,她仿佛要抱上去一般地抓住聰美朋友的手。據說對任何人都同等溫柔的響子。她就像對待最好的摯交那樣,嬌弱地吐出氣息。
「怎麼辦,我好開心唷!清瀨剛才看這邊,笑著對我揮手了呢。」
「真的假的!?響子,太好了!」
「嗯。」
就在這時,聰美第一次與她四目相接了。
與後來的女星「KYOKO」。
漆黑的,細長但令人感覺到光芒的眼睛。成熟的容貌。
聰美有所自覺。觀察著對方,同時不讓對方感到不愉快地扮演不同的自己的自覺。但對於這樣的聰美來說,有兩種人令她感到棘手。
一種是什麼都不想的人。麵對沒有可以識破的城府、天真無邪的人,聰美會失去該如何展現自己的根據,隻能茫然若失。
另一種則是相反,是能看透太多的人。
由於聰美能夠輕易在人前扮演自己,有時她也會因此對對方感到內疚。而能夠看透這種罪惡感的對象,則令她感到棘手。
無論是心機、算盤、惡意、諷刺,隻要透過扮演來蒙混過去,什麼都不可怕。可是才看到那雙眼睛,她就明白了她不會讓她這麼做。
當時的聰美,做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行動。
她主動別開視線了。也沒招呼,就像是要逃躲對方的視線一樣。
「走吧。」
響子說,然後她們一群人往走廊另一頭離去了。
4
裏見紗江子指定的店,是位在中目黑(注:位於東京都目黑區,東京急行電鐵及東京地下鐵的鐵路車站周圍。)的一家法國餐廳。
在店前會合後,馬上就進去了。餐廳位在從馬路上樓梯後的二樓,來到櫃台,一名侍者看見紗江子,快步趨前行禮:「歡迎光臨。」
「上次多謝招待了。我預約了,我姓裏見。」
紗江子語氣閑適地說,侍者一副了然於心的態度,回以滿麵親熱的笑容。被帶到座位後,紗江子先問聰美:
「可以請主廚推薦上菜嗎?這裏的鹿肉很好吃,我會交代套餐裏要有鹿肉。」
「都可以。好棒唷,你常來這家店?」
「也還好啦。跟雜誌社的人碰麵的時候來過幾次而已。可是,是啊,這裏還算好吃,我滿喜歡的。聰美,喝紅酒可以嗎?」
「嗯。」
從學生時代起就從來沒有染過的漆黑頭發與黑框眼鏡。不受流行左右的深灰色套裝,一雙穿到底的包鞋。飾品類除了簡單的戒指以外,別無他物。紗江子的形象從高中的時候就沒有變過。
女人從二十出頭到二十五左右,會有一段贅肉消失殆盡的時期。聰美也是如此,看看朋友也都是這樣。然而紗江子不管是臉頰還是下巴,線條都跟以前一樣。雖然不到胖的程度,但就是有些福態。即使穿著腰線微微打褶的套裝,還是幾乎看不出腰身。
一看就是沒嚐過男人滋味的身體。
是誰在背地裏這樣說她的?是什麼時候聽到的?
可是比起這樣說的誰,聰美對紗江子更有好感。裏見紗江子投入有興趣的領域,憑著一股熱情做出結果來。生氣勃勃地從事喜歡的工作的她,有著輕佻地裝飾自我、卻總是在尋找依靠的女人所沒有的內涵。一言以蔽之,那就近似於生產性。跟什麼都無法創造、應付一時的流行或思考是兩個極端。
就是因為害怕她擁有的這些,「她們」才會把紗江子拿來當成攻訐的對象。
紗江子從前來的侍者手中接過熱毛巾,把同時遞過來的菜單翻也不翻直接還回去。不看內容就點了主廚推薦套餐和紅酒的牌子,也不忘像個熟客與侍者親密地寒暄一兩句。「這裏超好吃的。」明明剛才說還好,然而在侍者麵前,卻刻意向聰美這樣稱讚。侍者恭恭敬敬地行禮說:「多謝誇獎。」
「上次我不能去同學會,好可惜。很熱鬧嗎?」
「老實說不太熱鬧。這是第一次在東京辦,結果留在故鄉的人來參加的不多。」
點了紅酒和料理的紗江子表情雖然開朗熱情,卻隻「嗯」了一聲,口氣心不在焉。
「好像是這樣呢。我從阿修那裏聽到大概的情況了。」
她盯著杯中的水,籲了一口氣。
「不過真對不起,聰美,阿修那家夥居然塞了個怪差事給你。如果你不願意,推掉也可以的。那家夥從以前就是那樣,沒救了。」
「真崎還是老樣子,很好玩啊。」
聰美內心苦笑,但裝出平靜的聲音應道,結果紗江子吃不消地笑道:「你人太好了啦。」聰美搖搖頭。
「我隻是說出我的感想呀。」
聰美微笑,拿起杯子喝水。
同學會幾天後,聰美用冷靜下來的腦袋一邊鬆了口氣,一邊重新思量。
雖說沒能及時反駁,可是真心為那種事煩惱,也未免太可笑了。大家都醉了。要怎麼把岩戶裏麵的KYOKO叫出來?那個提議隻是玩笑,大家一定早就忘了這回事。肯定是的,然而我卻把它當真,為此心煩意亂,簡直愚蠢。
總算找回平靜的聰美,卻緊接著接到了電話。是紗江子打來的。
『不好意思,我從阿修那裏聽到你的電話號碼跟上次的事了。如果要見KYOKO的話,我可以安排時間跟地點,我們要不要見個麵?』
電話另一頭傳來抱歉的歎息。
『對不起唷,阿修這樣強人所難……』
「阿修人是很有趣,可是很麻煩,而且有時候精得很。噯,在大家麵前,他其實是有點勉強在假裝吧。安安分分,努力擺出給外人看的臉孔。」
「咦,是這樣嗎?如果他那好玩的樣子是裝出來的,我會覺得有點寂寥呢。還是說在紗江子跟貴惠麵前,真崎也可以放心表現自己,所以跟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比起來,感覺也不太一樣?」
「或許是有一點吧。可是阿修那人骨子裏黑得很。我覺得他有很多地方連對貴惠都有所保留。」
紗江子語帶玄機地說。明明應該不是在找什麼,她的眼睛卻在店裏巡視著,在談這些的時候,一次也沒有正眼注視過聰美。
從以前就和紗江子很要好的真崎和貴惠。現在已經分手的情侶擋。這麼說來,上次聚會的時候,他們兩個就被周圍的人挖苦了:不要事到如今又搞什麼外遇呀。
聰美會喜歡紗江子,是因為欣賞她對工作的態度,更重要的是她的潔癖。重視興趣與工作,討厭多餘的化妝與華美。雖然會護著兒時玩伴貴惠,但對於除此之外的女生,紗江子從以前就有點隔岸觀火。
『因為女生不是都會黏在一起嗎?』
剛出社會後舉辦的同學會上,有一次不曉得在聊什麼的時候,聰美聽到紗江子這麼說。輕蔑地,同時又像在誇耀自己絕不會那樣地傲然挺胸。
如果是在高中、正值那期間的時候,這是絕對不被容許的發言吧。就連聰美聽了可能也要反駁。聰美應該會嘲笑:「紗江子不是不跟別人黏在一起,隻是沒人要跟你黏在一起而已吧?」
可是現在她已經能夠坦然地聽到這話了。紗江子靠著這樣的態度成功了,現在也依然在戰鬥。
看在潔癖得耀眼的紗江子眼中,她的好友們的關係是什麼樣子?分手後仍滿不在乎地碰麵,爽朗地對旁人的擔憂一笑置之。「我們不是那樣啦,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大家幹嘛亂猜嘛?你們真好笑。」
貴惠像個少女般笑著。
聰美絕非完全相信了這種健全的情節。從紗江子這樣的口氣聽來,他們兩個或許似乎還是有些什麼。
紅酒送上來,倒進杯裏後,「那麼幹杯吧。」紗江子微笑說。
「被扯進莫名其妙的請托,我們兩個還真是倒黴。不過也因為這樣,今天才能跟聰美吃飯,所以也不全是壞事啦。」
「哎呀,真榮幸。我也很想聽聽你工作上的事。電影業界一定很多彩多姿吧。」
「也沒有外人想像的那樣啦。經常得忙到廢寢忘食,也知道身體都在哀嚎撐不下去了。常常胃痛,而且睡眠不足,腳跟臉成天浮腫。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去了?」
「小職員。說好聽點是粉領族,不過隻是家小公司。」
聰美答著,感覺套著絲襪的腳好似被無數條尖細的電流撫過表麵。盡管坐立難安,卻也無可奈何。應該也不是拿來跟自己的境遇相比較,但紗江子「哦」了一聲,好像已經失去了興趣。
這種時候,重要的是不要表現得過度謙卑。我是主動選擇要在這裏的。聰美想要表現出這種態度。
就這樣,聰美的工作沒有再成為話題,對話幾乎都是關於紗江子的工作,然後進入今天的正題KYOKO。
「KYOKO小姐真的願意見我嗎?」
「她意外地行動力很強,對人也不是防得那麼嚴。就算是藝人,畢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嘛。尤其KYOKO的事務所很小,能捧的就隻有她一個。」
「是嗎?」
「嗯。」
聰美叉起一塊充滿香草和胡椒味的魚料理送進嘴裏。前菜量很多,她已經覺得飽了。或許沒辦法把主菜的鹿肉吃完。聰美這麼想著,對麵的紗江子卻靈巧地分切好魚肉,逐步掃光。
「可能是沒想到KYOKO能那樣走紅吧。KYOKO剛受到矚目的時候,好像也有很多大型事務所來挖角,可是KYOKO好像拒絕了。她真的是沒有欲望。」
「這樣啊。」
聰美驚訝地點點頭。沒有欲望。這話似乎卡在了側腹部,令人耿耿於懷。不知為何,她覺得把食物塞到吃撐的自己顯得滑稽。身材苗條的KYOKO,還有媒體上看到的其他女星和模特兒的站姿。
現在是狼吞虎咽的時候嗎?
紗江子絲毫不介意聰美的進食速度,不在乎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她一眨眼就掃光了魚,用送上來的麵包抹拭盤上的醬料。
「因為是小地方,所以事務所有時候也會用酬勞來決定要不要接工作。所以喏,她現在連那種抽方銀行廣告的爛案子也接。啊。」
紗江子驚覺似地表情凝固,然後微笑看聰美。
「我失言了。可以替我向島津保密嗎?」
「沒問題。」
聰美也微笑答應。
在上次的同學會感覺格格不入,無法完全融入的故鄉組與都會組的同伴意識與共犯關係。可是對於像這樣和紗江子處在一起,聰美一點兒都不覺得哪裏不好。
「話說回來,聰美,你還是一樣,真的好漂亮呢。從這個意義來說,不能去同學會真的好可惜哦。不管是由希還是貴惠,見到我們班上可愛的老同學,真的很讓人賞心悅目嘛。」
「對老同學就不必說客套話了啦。」
聰美搖搖頭,委婉地責怪說。
「女星和模特兒你才是看到都膩了吧?而且電影業界的人部落落大方,時髦洗練。你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聽起來像是赤裸裸的客套話,但也不全然是謊言。比起全身穿戴得琳琅滿目,紗江子那俐落的套裝打扮反倒顯得清爽自在。臉龐和身材也都是老樣子,沒有任何努力保養的跡象,但姿勢和舉止都比以前要自信太多了。
「我?別說笑啦。」
紗江子大力揮手,誇張得令人看了暢快。
「真的,沒人把我當女人看,而且可愛的女孩真的很讓我憧憬呀。我不行的.——欸,聰美,你知道每次同學會後,男生都很介意你是不是還一個人呢。你要小心唷。特別是阿修。」
「你說真崎?」
「對。我覺得他這次會拜托你這種事,背地裏很有可能是在打什麼算盤。」
「對我?應該不會吧。我看過他太太的照片,是個大美女耶。」
「哦,你說他老婆唷?」
紗江子沒意思地板起了臉孔。那副表情實在滑稽,讓聰美笑了。
「你那是什麼口氣嘛?」
「因為那家夥絕對是隻根據帶不帶得出去這個條件挑老婆的嘛。他就是愛麵子。比起他老婆,我比較喜歡貴惠。」
聽著她的聲音,聰美隔了好幾年,想起學生時代不止一次對紗江子感覺到的異樣感。
真的好可愛,好好唷。
紗江子稱讚的對象,不是閨密的貴惠就是聰美,要不然就是由希,有時候是剛才提到的KYOKO。與是不是一般標準的美女無關,她總是無條件地稱讚女生。
這樣評論紗江子的是誰呢?一看就是沒嚐過男人滋味的身體。
高中的時候,有個針對紗江子的不負責任傳聞。紗江子是不是喜歡女生?她喜歡的是不是貴惠?
衝到甩了手帕交的真崎修家去揍的學生時代。
紗江子動輒稱讚同性。她把她們視為與自己不同種類的、會化妝的可愛生物。她是在憧憬嗎?可是她又絕對不會把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樣子。
「聽說以前好像是展場小姐還是什麼吧。女星跟模特兒也是,拿外貌當武器的人,有種特出的『與眾不同』的氣質。怎麼說,素材、骨骼就是不一樣。可是現實中的美女並不是那樣的吧?看的時候的標準會不一樣。」
「那KYOKO呢?」
如果說貴惠是現實中的美女,那麼高中時代教室裏的KYOKO,也是共度不折不扣現實的人之一。而紗江子也見過變成女星之後的她。
紗江子沉默了半晌,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毫不客氣地捺在沒搽口紅的嘴唇上。她回答了:
「老實說,現在的她已經有那種氣勢了。以前感覺不到,可是或許她從以前就有那種素材和骨骼了。」
「這樣。」
聰美應著,拚命咽下湧到喉邊的問題。
那我呢?
紗江子,我的骨骼怎麼樣?
我想要什麼樣的回答?我在期待什麼?我在害怕嗎?她會怎麼回答?聰美急忙甩開這些想像,含了口紅酒吞下。
紗江子說好會讓兩人在下個月的電影試映會後的宴會上見麵。紗江子的公司代理的片子裏,有部片子KYOKO雖然不是主演,但演出了主要角色。
「我會先傳電郵給她,告訴她你會去。這次KYOKO不是主角,宴會基本上也是人來來去去,就算聊得久一點,應該也沒關係吧。如果她看起來不是很沉著,不是可以跟她提起清瀨的樣子,就再另外想辦法吧。」
「好,謝謝你了。——可是總覺得緊張起來了呢。」
「像以前那樣去見她就行了吧?雖然已經有女星的架勢了,可是如果旁人都因此嚇到不敢靠近,KYOKO一定也會很寂寞的。她會開心的啦。」
「這樣。」
「我最後遇到她,是今年春天的時候。」
紗江子說是在工作出席某個音樂劇的公關席上看到KYOKO。KYOKO深深地戴著帽子,戴了副眼鏡,化著淡妝,完全是私人打扮。
「就好像過年去夏威夷度假回來的藝人。」紗江子用了這樣的形容。
「感覺完全是去觀摩演技的。她那種專注的個性一點都沒變呢。雖然跟在場的其他人打招呼了,但也不會跟他們膩在一起。我也問候她了,她態度很普通。我們問到彼此最近有沒有跟誰連絡之類的,常有的老同學對話。」
「沒來參加同學會,她卻有連絡的對象嗎?」
聰美認定不可能有,隻是順口這麼接話,沒想到紗江子點了點頭。
「好像有。我也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聰美反應不過來。因為已經去了登峰造極之處,所以瞧不起以前的同學了;要不然就是跟清瀨陽平等苦澀的回憶一起統統封印起來了——聰美一直以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
「我們班的嗎?」
「淺井鈴子。」
紗江子斟了新的紅酒,聳了聳肩。聽到這名字,聰美驚訝地眨眼。
想起來了。當時的教室。為了看到清瀨而歡欣大叫的響子一群人。當時淺井鈴子也在那裏麵。
可是那個女生沒有一起畢業。她讀到一半就轉學了。
「……好懷念。」
她不知道這樣呢喃的感想是不是妥當。不過這是聰美坦白的感想。
原來KYOKO跟那個女生還有連絡嗎?她們還在見麵嗎?可是為什麼?明明連學年還是班級同學會都沒來露臉。
而且,淺井鈴子可是……。
「聽說淺井現在在新瀉當家庭主婦,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KYOKO說拍電影去到那附近時,淺井跟她老公帶她去了一家很好吃的壽司店。我也忍不住問她淺井好嗎?可是這也理所當然吧,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
——明明發生過那種事。
聰美知道,知道紗江子意識性地咽下去的話是什麼。可是既然紗江子不說出口,聰美也不得不噤聲。畢竟,她們都已經是大人了。
她隻是歎息似地說:
「她過得好就好。」
「嗯。」
紗江子也點點頭。
有著穩固地基的紗江子,也有著足夠去如此讚同的餘裕吧。再次叮囑似地,她喃喃道:
「她遭遇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可是太好了,如果她能夠忘記,並得到幸福的話。」
然後順帶似地,她為陶醉在感傷中的自己感到羞恥似地添了句:
「這是多管閑事吧。都已經過了十年了嘛。」
剩下一半的主菜和甜點被收走,等待結帳的時候,聰美忽然感到好奇,忍不住興起這麼問的念頭:
「上次的同學會結束後,真崎送貴惠回去了嗎?」
因為聰美想起貴惠介意著電車班次時間,說她本來要去紗江子家過夜的。而真崎是開著他引以為傲的叫什麼的義大利名車去的。如果開車就等於酒後駕駛了,後來他怎麼了呢?
『別這樣說,就跟我一起找家飯店住下來吧,貴惠。』
想要問出紗江子知道的秘密——這種如小棘般幽微的欲望冒出頭來。
「啊,不可能。阿修隔天在都內也有事,所以貴惠應該一個人回去了。」
紗江子的應聲實在是太幹脆而平淡了,聽不出那是否是包庇摯友的謊言。
「真崎是去處理工作的事?」
「不曉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隻是去玩。他那個人很隨便。」
紗江子又用吃不消似的沒興趣口氣說。
離開餐廳回到車站後,紗江子說:「我還要回公司。」招了計程車便離開了。雖然電車還有班次,但她說公司在換車很麻煩的地點。或許她是奢侈慣了。
今天的聚餐是各付各的,價錢跟聰美平常吃飯的價位差了一位數。待在故鄉的學生時代不必說,上東京以後雖然跟交往又分手的幾個男人吃過幾次飯,但也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價錢。
離公司和聰美家還有紗江子家都很遠的餐廳。親熱地與熟客的紗江子搭話,但又恭敬地行禮的侍者。
紗江子常去的店有多少家?
如果隻有交通不便的這一家店記得紗江子的臉,而紗江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常客身分,才邀聰美來這裏的話。
想到這裏,聰美差點笑了出來。啊,我醉了。剛才明明還在想,要是紗江子的話,跟她成為共犯也可以,現在卻害怕被她瞧不起。
從離家最近的車站走回住處的路上,濕暖的風讓人聯想到路煞和色狼,讓她加快了腳步。
氣喘籲籲地打開房間門,鎖上後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她有股想要把今天吃的料理和紅酒全部吐出來的衝動,覺得吐出來才是對的。
可是聰美辦不到。即使麵對洗臉台,湧上咽喉的也隻有胃液,魚肉鹿肉還有紅酒,全都確實地滲入她的脂肪和骨骼裏了。這,已無可遏止。
5
那天晚上聰美做了夢。
聰美坐在家中客廳看電視。電視機裏播的是她們高中時代的教室。穿著那身製服。穿著學校指定的鬆緊帶很緊的長襪。座位安排也和那時候一樣。即使自以為遺忘了,這種時候還是會忽然在腦中複蘇。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這樣下去不行,她想。會開始的。聰美尋找遙控器,想要轉台。她完全有這是夢的自覺。按下開關轉台,就意味著醒來。可是卻找不到遙控器。
不出所料,畫麵中出現了KYOKO。
穿著打扮就和過去一樣,飾演的卻是現在的女星KYOKO。
那個女生被叫作「小鈴」。
是響子最先這麼叫的。
欸,大家來跟我一起玩吧。
電視裏的響子慢慢地轉頭呼喚。其中一個人走近她的身邊。
小鈴,跟我同一組吧。坐在我旁邊吧。
電視裏的響子變成特寫。小鈴沒有回答。她隻是默默地,定定地注視著響子。
加入那裏麵吧。進去吧。
仿佛伸手可及的、映像管的另一頭。以前雖然是遠遠地旁觀,但現在或許加入也可以。可是那個時候的聰美認為,要加入其中簡直是瘋狂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