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結果今年也沒有來呢。」
旁邊傳來島津謙太的聲音。半田聰美放下唇邊的紅酒杯,眼睛不經意地瞥向他。島津的酒量本來就不算好,幹杯以後已經過了快兩小時,他的眼睛微微泛紅。
「你說誰?」
她問,他聳肩。不好的預感掠過腦中,心想不妙時已經遲了。不出所料,島津回答了:
「KYOKO小姐。」
他苦笑著說出這個名字,表情在說:除了她以外還有誰?
「噯,沒辦法吧。她應該很忙嘛。」
「你好好邀請她了嗎?隻是寄張明信片通知,她應該不會來吧。她的演藝工作好像很順利呢。雖然感覺很不真實,可是人家畢竟成了藝人嘛。」
好歹算是。
她在心裏頭加了這麼一句,但表麵平靜地繼續露出笑容。「說的也是。」島津遺憾地垮下肩膀。
「不過今年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了呢。」
「哎呀,真的?」
她轉向他,眼睛微睜,表示驚訝。
「好厲害,島津,你居然有當紅女星KYOKO的電話號碼?」
「不是啦,也沒什麼厲害的,隻是幾年前的同學會她在回條明信片上寫了電話,我留下來了。」
嘴上否認,但他的臉頗為自滿地鬆垮下來。哪裏,真的很厲害呀。聰美口中說著,但內心一陣驚愕。連島津這種程度的男人也告訴他電話號碼,搞不好KYOKO意外地根本沒什麼。
朝桌上瞄了一眼,來時確定店家地址的明信片還擱在上頭。
『各位別來無恙?時間過得真快,今年又到了這個季節了!這是一年一度的同學會邀請函!我想大家在生活上應該都有新的變化,請務必趁著同學會的機會好好聊一聊。今年不是在故鄉,而是移師東京舉辦,期待各位都民踴躍參加!』
簡短的文章底下印刷著日期時間與場所地圖。裏頭的「都民」兩個字令聰美微微苦笑,「難道,」她問他。
「今年會決定在東京舉辦,是為了KYOKO小姐?」
她不是像以前那樣稱呼老同學,而是帶著對媒體藝人的距離感這麼稱呼。
旁邊的島津應該多少也有和她相同的感覺吧。他以前也不會那麼見外地喊她什麼「KYOKO小姐」的。——或者說,這麼稱呼其實是一種揶揄?
「不隻是這樣而已啦。」
他答著,眼中欲言又止的神色一晃而過。這世上有些惡意與企圖是雖然沒有明說,但正因為沒有表現出來,才不至於掃興的。
你明明知道的嘛。
他朝聰美送上這樣的眼神。可是老實說,她不打算跟他——說得更明白點,是跟聚集在這裏的「他們」——締結共犯關係。她隻是麵露微笑,悶聲不答,島津意興闌珊地接了下去:
「事實上在故鄉辦同學會,最近參加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像夏天那場,最後也因為人太少而流會了。」
「可是難得你費心改到東京舉辦,結果這次變成故鄉的同學沒幾個人來參加是嗎?好可惜呢。明明想要跟大家多聚聚的。」
「幹嘛說得這麼白嘛?」
島津尷尬地蹙起眉頭,把手中的啤酒杯放回桌上。水滴濺到聰美的明信片上,文字暈滲開來。
「哈哈,被戳到痛處啦?」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就在看了,水上由希手裏拿著飲料走了過來。她發出刺耳的笑聲,在島津與聰美之間坐下來。脖子上的亮片薄絲巾擦過聰美的膝蓋。
據說在廣受二十多歲女性歡迎的知名服飾品牌擔任設計師的由希,每次見麵都打扮得像雜誌裏的模特兒。輕盈地環繞在臉周的鬈發、翡翠綠的眼影,無論是發型或化妝,都不惜餘力走在流行最尖端。
「幹嘛啊,島津,你這是在追聰美嗎?居然兩個人躲起來說悄悄話。你以為聰美這樣的大美女看得上你嗎?」
「才沒有呢。而且老實說,半田同學太漂亮了,讓人不敢靠近呐。我比較喜歡平易近人一點的……」
不曉得是在開玩笑還是說正經的,島津用模棱兩可的口氣繼續小聲支吾個不停,聰美姑且微笑著道謝:「多謝誇獎。」
不過半路插進來的由希卻好像已經對島津失去了興趣,「可是啊,」她拉大了嗓門說。
「明明這麼好玩。這種場合,KYOKO畢業之後連一次都沒來參加過對吧?」
「就是啊。」
島津死了心似地點頭附和。
「出社會以後,一次也沒來過。不過她的工作量那麼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與其說是物理上沒時間,會不會隻是沒空理我們這些老同學?人家可是跟奧村啟吾、大川遙那些大明星共演的當紅女星呢。看過那種水準的世界,哪裏還回得來凡間呢?你們看過那支化妝品廣告了嗎?」
由希舉出幾個與「KYOKO」同等級的藝人名字,天真無邪地笑著說。聰美問她:「你在喝什麼?」結果她用醉醺的聲音應道:
「嘿嘿嘿,燒酎兌熱水,加一塊冰。」
很豪邁的回答。
「KYOKO好厲害呢。你們知道澀穀跟新宿那裏的大樓有那支廣告的特大號看板嗎?穿紅色禮服,超漂亮的那張。」
「我們以前居然跟那樣的人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感覺真不可思議呢。」
「是啊。」
由希點頭同意聰美的話。「可是啊,」然後她接著說。
「偶爾來參加這種聚會,KYOKO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的。像是可以看到一年比一年更像歐吉桑的島津。欸,你的頭發很危險唷,你有沒有自覺啊?」
「那樣說我很受傷耶。」
由希打趣的口氣把被說的人逗笑了,聰美也噯昧地附和,但的確,高中畢業後過了十年,年屆二十八,有些人一點都感覺不出年紀,有些人的外貌卻明顯有了變化。
而任誰來看,島津顯然都屬於後者。對一個還不到三十的成年男子挑明這個事實實在太殘酷,然而卻能夠如此滿不在乎地說出口,全是因為說的人是水上由希,而對象是島津謙太。
現在怎麼樣不清楚,可是島津從以前就很喜歡由希,動不動就挑逗她。由希剛才那話,他應該也隻當成說笑,沒放在心上;正因為這樣,由希才能沒事就以取笑他為樂。
「再說這個啊,」由希從桌上拿起那張邀請函,亮在島津前麵。
「這種內容反而會令人提防吧?目標太明顯了啦,島津。」
「就說不是隻為了邀請KYOKO小姐才那樣寫的了嘛。」
津島生氣地反駁,聰美看著那樣的他,心想這種把對方的打趣當一回事,彼此鬥嘴的場麵也跟以前一樣。
F縣立藤見高中的三年二班,畢業以後幾乎每年都會在三月舉辦一次同學會。幾年前開始又在夏天增辦一場,但最近因為夏季同學會的出席率不佳,動輒中止。今年大家也收到了夏季同學會的邀請函,但後來又收到通知,說無法正式舉辦了。據說改成幾個同學喝酒小聚,但聰美覺得半年聚一次太頻繁,沒有參加。
由於F縣與東京相鄰,同學們大部分都在高中畢業後就去了東京讀大學或就業。這類同學會,學生時代住在東京的幾個人便會自己聚一聚,但考慮到有些人畢業以後回故鄉就職,因此在出社會以後,便改成現在這種正式的形式,確實寄發明信片,邀請全班參加。
這段期間,每次擔任幹事的都是島津謙太。
「可是別說KYOKO小姐了,這內容故鄉的同學看了也會不開心吧?你下回寫的時候最好多斟酌一下。」
聰美指著由希手中的明信片說。島津傾注在通知信裏的感情,還有自己的聲音中的諷刺,她都有充分的自覺,但她還是裝出傷腦筋的笑。
「什麼意思?」
「島津你是無所謂,因為你住在東京嘛。可是就算要在都內辦,是不是也該顧慮一下從故鄉來的人,像是把時間提早一點之類的?」
島津大學一畢業,就進了F縣的地方銀行工作,去年秋天被調到東京分行。這次同學會會在東京舉辦,或許也跟這些背景有關。島津曾經抱怨過必須住公司宿舍,但好像也沒有門禁,所以今天他一定也打算喝到很晚才回去。
「不過我們無所謂呀。這次在這邊辦,坦白講輕鬆多了。」
由希拉長了尾音說。
「在故鄉辦的同學會或婚禮,老實說有夠悶的。你們不覺得嗎?」
「什麼意思,由希?」
話題要轉向哪邊?聰美警覺起來,盡管心知肚明,卻微微歪頭表示不解。
同學會正值酒酣耳熱之際,包廂各處形成了許多小團體,就像一座座小島。數量雖然比平常少,但其中也有從故鄉前來參加的同學。而且這些話要是被某些人聽到,感覺會相當棘手。
望過去一看,那群人就坐在裏麵。即使是難得的聚會,F縣組和東京組在這種時候仍然會自然地分成兩邊。聰美瞄了那群人的中心一眼,幸好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裏。
「什麼嘛。」由希又發出嬌嗔的聲音,仿佛在露骨地宣傳她喝了酒。
這是酒席,就讓人家說個痛快嘛,而且人家講的對象又不在這裏,這隻是帶點惡毒的餘興罷了呀——就像在這麼傾訴著。
「聰美也這麼感覺過吧?留在鄉下的那些人對來到東京的人,那種自卑感真是有夠誇張的。明明我們沒想什麼,他們卻開口閉口就是『我們會留在鄉下也是沒辦法的事』,然後又突然炫耀起自己的老公跟男朋友。而且還不是大大方方地誇,而是拐彎抹角地說:『我是不喜歡啦,可是我的那個他啊……』白癡,才沒有人羨慕咧。」
「會嗎?真討厭呢。由希,你是不是喝醉了?」
聰美苦笑著勸誡,內心卻完全同意。當然,並非每個人都是如此,但不知何時開始,確實可以感到有一部分的人穿戴起沒必要的厚殼。隻為了不被瞧不起、不被輕視、不被鄙夷。
假裝不羨慕,或是露骨地宣稱「好羨慕唷」,搶先對手輸誠,以自我防衛。宣示「我在那裏是有一席之地的」。
「結婚得也早嘛。」
低低地,由希說道。她技巧性地鼓起腮幫子,隨即又用可愛的動作吐了吐舌頭,戲謔地說:「我才一點都不羨慕哩!」然後大叫:
「Let's敗犬生活!」
「那是因為鄉下沒什麼娛樂啦,由希。」
島津立即附和了一句算不上附和的話,然後聳聳肩。
「對於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會被調回縣內的我來說,這個話題從剛才就有點微妙呐。」
「你根本無所謂吧?快點回家鄉結婚吧。如果結得成的話。」
「咦—?那正好,由希現在也沒對象吧?跟我結婚吧。」
「誰要跟你這種人結婚啊,白癡,死禿子。」
白癡還好,但罵人禿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好狠唷。」島津摸著頭,悠哉地笑。雖然對他很抱歉,不過由希這話八成是認真的。而剛才若無其事地求婚的島津,應該也一樣是認真的。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還真難過——聰美在內心歎息。
「像佳代就不曉得怎麼了呢。不過那女生一向很率真,我滿喜歡她的。」
由希朝裏麵的故鄉組瞥了一眼。那裏有本村佳代開懷笑著的身影。畢業以後進了當地大學,在縣內企業就職的她,應該一次也沒有離家一個人住過。由希眯起眼睛。
「在那夥人裏麵還是單身,應該很難有話聊,不曉得佳代怎麼樣呢。——不過如果有份有意義的工作,或許另當別論吧。就在故鄉當個小明星吧。」
果然還是沒有好印象吧。由希的視線往佳代旁邊的人移去。坐在F縣組中心的,是當地電視台的主播。由希又「啊~啊」地長籲起來。
「結果大家都一樣,真沒意思。隻是住的地方不同罷了嘛。」
「那是由希在都會有份活躍的工作,才能說這種話。由希真的很厲害,在時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線嘛。你就是有自信,看到別人才會有那種感覺吧。可是那樣不行唷。正因為如此,才更要放寬心胸啊。」
這麼指出的我,也相當老神在在呐——聰美有這個自覺。她搭上了由希邀請的這輛優越感遊戲的便車。
「咦?可是如果不想要那樣的話,幹嘛不一開始就到東京來嘛。我可不想像他們那樣,埋怨著我不屬於這裏,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唔,也是啦。」聰美低調地同意,但是緊接著發現自己竟了解由希與他們兩邊的心情,內心一涼。
由希說得沒錯。
聰美念的是當地的私大,畢業後為了就職而來到東京。由希挑起的遊戲中,分隔這一邊與那一邊的事物,其實根本沒什麼。正因為明白自己能夠輕易地歸入任何一邊,所以即使身在這裏,聰美也感到局促。在由希心裏,當然也有著明確區隔她與聰美的範疇才對。
「可是我覺得故鄉的大家也不是每個人都那樣想吧。有些人就堅定地認為自己屬於故鄉,有工作,有家庭。我跟由希就沒辦法那樣不是嗎?」
「咦?那你覺得大家那種態度是怎麼回事?明明就已經接受了,卻又那樣滿口怨言,露骨到連我們都聽得出來耶?」
「由希。」
這次聰美明確地製止。由希「是是是」地應著,也沒怎麼當回事的樣子,「噯,是那個吧。」她忽然換了副玩笑的輕佻口氣說。
「我現在的工作上,如果碰上土生土長的東京人,還是會莫名其妙冒出那種鄉下人的自卑感,結果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我也是自卑過剩,就是討厭這樣,才會跑來東京這邊的嘛。」
由希話聲剛落,一個身影湊了過來。
「那種事大剌剌地說出口,不是很掃興嗎?不要點破,輕描淡寫地笑著帶過才風趣吧。」
「真崎。」
「世上也是有主動跑回鄉下的怪人的呀。」
真崎修。
他是同學會裏出席率很高的一個,是以前班上的開心果。從經常一起去喝酒的大學時代,就是每次籌劃飯局最起勁的那一個。他身後還跟著他的前女友鬆島貴惠。一與聰美對望,貴惠那張有著愛哭痣的羞怯容貌就露出淡淡的笑,仿佛一臉為難。
「不好意思插進來。」
「沒關係,坐吧。」
真崎又變回學生時代似地大喊:「幹杯!」把手裏的啤酒杯高高舉到頭頂。由希配合他,也熱烈地叫著:「耶,幹杯。」其他人也相互碰杯。
「回到剛才的話題,要養小孩的話,絕對還是鄉下好。」
看來他從不久前就聽到由希的話了。這麼說的真崎,左手無名指上戴著婚戒。一起過來的貴惠同樣位置上也戴著婚戒,不過這兩個人現在各與不同的對象結婚了。
真崎是獨立的網頁設計師。大學到東京念書後,在這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三年前結婚以後,又搬回出生的故鄉去了。他的太太是J大小姐,以前是展場小姐。聰美看過婚禮的照片,是個很漂亮的美女。
「什麼嘛~」
由希噘起嘴巴。
真崎的鼻梁高挺,眼角溫和地下垂。他一低眉垂視,遠遠地就可以看出他的睫毛很長,相貌非常端正英俊。由希的聲音變得含嬌帶媚,聰美看出她旁邊的島津沒意思地繃起了肩膀。
「你是說鄉下環境充滿大自然,可以呼吸新鮮空氣,還要應付煩人的左鄰右舍?都會空氣差,人際關係稀薄?很好哇,我最喜歡百貨公司地下街的熟食,而且最討厭被人幹涉了。」
「不是啦。我不想讓孩子有自卑感嘛。如果借用你剛才的說法的話。」
真崎開心地笑著,掏出一根煙點火。他取出不曉得是什麼店的圖案的火柴盒搖晃著,挑釁似地攤開手。
「因為啊,那是我的孩子,要是放在都會,絕對會變成懶蟲一隻,無法培養出不屈不撓的精神。人沒有那種『我遲早要自力逃出這無聊得要命的鄉下』的氣概還是不行的。」
他深深吸了口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再次笑了。
「我呢,絕對要我的小孩在嚴寒的隆冬,從集合住宅的四樓走到一樓提煤油桶上樓。讓他雙手凍得通紅,哭著爬上樓梯,淚汪汪地罵可惡。」
「個性好乖僻對吧?」
貴惠受不了地歎息,一邊玩笑地喃喃說:「啊~啊,真慶幸沒跟這種人結婚。」
「而且阿修現在住的地方又不是集合住宅,暖氣也是葉片式瓦斯暖爐。我上次去玩的時候看到了。」
「有什麼關係?我會在孩子出生前搬到跟我小時候類似的環境。」
「現在的暖氣幾乎都是瓦斯,要不然就是空調了吧?」
聰美笑著,應些無傷大雅的話。
「可是真崎,你們還沒有孩子吧?你的小孩一定會長得超可愛,讓那麼可愛的小孩子手凍到破皮,我可不能讚同。」
「又來了,聰美嘴巴真甜。被美女稱讚,就算知道是客套話,還是忍不住要開心呢。」
「哎唷,這樣說的你才是嘴巴最甜的吧?我公司的前輩說我長得很樸素,一點都不亮眼呢。」
「咦?那是嫉妒啦,醜八怪的偏見。」
不管怎麼樣,這兒都是綽有餘裕的一群人。
不是欲望正如「現在進行式」般得到滿足,就是有著自願如此的自負。這裏隻有貴惠一個人沒有離開過故鄉,但她手上的婚戒仿佛正自為她雄辯滔滔地主張著。不是輸不起的逞強話,而是不折不扣的「不想離開」。她的態度裏沒有自卑。要是對她挑起這一點,反倒會變成是自己輸不起。到了這把年紀,人就有太多的麻煩顧忌。
「好啦好啦。」
明明場麵平和得很,真崎卻像安撫看不見的什麼人似地主導場麵說。
「噯,這次在東京舉辦,我也讚成。反正又不是每次,偶爾換個地方辦也不錯嘛。也有人期待可以順道來玩啊。不過我跟貴惠常一起來找紗江子,也不稀罕東京啦。」
「啊,你們三個還是那麼要好啊?」
真崎說的「紗江子」指的是裏見紗江子。
紗江子的姓氏裏見(SATOMI),發音跟聰美(SATOMI)的名字一樣,所以在學期間經常被搞混。紗江子總是把一頭漆黑的長發隨意綁成一束,脂粉不施的臉上戴著看起來度數很深的眼鏡。這幾年來,當時的同學幾乎每一個都學會了化妝,從製服換成了花俏的便服。可是紗江子進了東京的大學以後,形象也幾乎沒變,絲毫不改從前的作風。
紗江子是貴惠從小學就認識的手帕交,再加上真崎,他們三個從高中就一直很要好。畢業以後由於變成遠距離戀愛,貴惠與真崎鬧分手時,紗江子還曾經跑到真崎家去揍人。幾年前聰美才聽到紗江子這樣的英勇事跡。
而紗江子現在還是單身。她應該在電影發行公司還是哪裏工作,這麼說來今天沒見到她的人影。
「這麼說來,聽說《城堡》的網站是真崎弄的,真的嗎?太厲害了吧?」
「《城堡》?」
聽到由希的話,聰美忍不住轉過頭去。那是最近蔚為話題的外國時尚電影。因為有喜歡的女星登場,聰美也在關注。可是沒想到由希會提起它,令人驚訝。由希明明一副對電影完全沒興趣的樣子。——不。
或許就跟KYOKO是一樣的。因為是認識的人的工作內容,所以才去留意,至於內容,一定是次要的。
「也不算什麼啦。」
「是紗江子拜托真崎弄的唷。」
真崎用一種聽不出是炫耀還是謙虛的口氣說,一旁的貴惠微笑著補充。聽到這話,聰美問了:
「今天紗江子怎麼沒來?」
「工作啦。她說本來預定要來,可是突然沒辦法來了。她連絡了貴惠。」
「其實我本來跟紗江說好同學會結束後要去她那邊過夜的。所以我等一下得搭末班車回F縣。」
貴惠遺憾地,但口氣溫婉地喃喃說。「不過沒關係啦,」她說。
「要是外宿,我那口子還有小類又要羅嗦了。這樣也好。」
小類是貴惠的女兒還是兒子的名字。去年的同學會聰美應該曾聽到是男是女,但記憶模糊。最近的小孩光聽名字猜不出性別,還有很多連意義都莫名其妙。一想到自己的老同學也到了為孩子取這種諸多怪名之一的父母年紀,聰美受到不小的打擊。
「別這樣說,就跟我一起找家飯店住下來吧,貴惠。」
真崎說。令人抓不準是認真還是說笑的距離。就像個精巧的圈套,聽似純粹的玩笑,但如果對方當回事也不打緊。
若說真崎還是老樣子,用一句「討厭啦」就閃過的貴惠也很習慣了。
「倒是……」
真崎把變短的煙揉熄在煙灰缸上,忽然開口了。原以為完全岔開了,話題卻還是又繞回了原點。
真崎轉頭瞥了一眼完全由故鄉組構成的包廂深處的一群人。應該是不經意的動作,眼神卻明確地飄向那裏。然後他很快地垂下視線,仿佛宣示那一眼並沒有多大意義地接下去說:
「結果今年也沒來呢,KYOKO。」
就像剛才的島津那樣,他也這麼稱呼她。
2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KYOKO時,聰美受到的震撼無法形容。
那種震驚。那種情緒的激蕩。
上一係列大受好評,標榜本格派的醫療劇第二係列。聰美漫不經心地轉到那一台看著,結果她忽然表情一本正經地在畫麵中登場了。瞬間聰美以為自己眼花了。因為那張臉不是別人,就是高中二年級與三年級在同一間教室共度的,以前的同學。
映像管中的她是原本素淨的她。沒有濃豔的妝容、也沒有減肥或整型的痕跡,模樣完全就是過去的她。
以前聰美就覺得她長得算是端正的,但並不覺得特別漂亮到哪裏去;雖然覺得她儀態很好,但也不認為她特別清瘦或身材傲人。可是畫麵裏的她與其他男女明星相較起來毫不遜色,熱烈地笑,熱烈地哭,以大方氣派的態度飾演了主角的同事一角。
聰美茫然若失地想到這麼說來,自己在高中期間一次也沒有看過這個女生這樣大笑、這樣哭泣。
那個時候的她總是冷靜的。
不隨波逐流。
大概,連一次都沒有。
手機響了。聰美赫然回神。是水上由希打來的。聲音很激動。她好像正在看同一個節目。
『你快看電視!十三台!』
「我正在看。」
沒辦法順暢呼吸。她勉強擠出平靜的聲音。
「……我可以先看一下嗎?」
電視劇已經接近尾聲。聰美用右耳聽著由希一股腦兒說個不停的聲音,目不轉睛地瞪著流過畫麵的工作人員名單。看到上麵的女星名字,她倒抽了一口氣。「KYOKO」。電話另一頭,由希的聲音益發高亢了。
『好厲害!雖然隻有名字,可是那是鈴原同學對吧?好厲害,太奸詐了!她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大明星了!?』
「不曉得。」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在搞什麼?遲了一拍,真實感漸漸湧上心頭。難以置信。就好像看不見的浪濤撲上腳底,從腳踝開始陷進沙中,被拖入黑暗的大海一般。
『嗚哇……』
由希不負責任的怪叫刺進鼓膜裏。
『我一直覺得我們班最可愛的女生是聰美,世事真是難料呢。因為要說的話,那女生反倒是……』
「由希。」
不要說。
防衛本能似地心想。電視畫麵中播放著下集預告。飾演主角的男星臉孔占據畫麵。知名的、隻要是日本國民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的人氣小生。
下周的精彩預告。才剛看到名字的女星KYOKO抓住主角的手臂,哭著說出台詞。那個女生。坐在同一間教室不遠處座位的那個女生,現在正觸摸著藝人的手。
『明明聰美就比較……』
由希說。用不是安慰也不是鼓勵的,毫無心機的聲音。
「我打電話給她了。因為她拍過我們銀行的廣告,也算是向她道個謝。」
「噢,幹得好,島津。不隻是寄明信片,還周到地打了電話啊。」
真崎用戲譫的口氣慰勞說。島津似乎也把它當成親密的表現,沒有計較。
「嗯,可是沒約成。我告訴她時間,她說她是想參加,可是這天有事。我堅持說:『你都拍了我們家廣告,卻不肯賞臉參加同學會嗎?』結果她就笑了。」
「你真的這樣跟她說?」
驚訝,接著嘴角微微痙攣。聰美急忙裝出苦笑的表情。
「你那樣說,人家KYOKO小姐不是會很為難嗎?」
「咦?我那樣說哪裏不對嗎?」
「我說島津,你那根本不是在為拍廣告的事跟人家道謝吧?反而怎麼說,感覺好卑躬屈膝還是怎樣……」
由希用毫不客氣的口吻再補上一句聰美內心所想的話:「我本來就覺得你這人很沒說話天分。」
「不過,還真好呢。你太厲害了。光是能跟KYOKO講到電話就教人羨慕死了。」
「人家是我們的老同學,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啊?傻相都給人看光了,你還是閉嘴吧。」
聽到真崎興奮的話,貴惠從旁邊做出戳他的動作說。
「咦,反正這些人早就知道我的傻相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裝的?再說啊……」
他把雙手放到頭頂,誇張地做出防衛貴惠攻擊的動作閃躲著,搖了搖頭說。然後他轉向聰美等人,口氣變得嚴肅:
「大概四年前吧,我們一起去看了電影的首映會。因為紗江子的工作關係,有免費入場券可以拿。」
「哦。」
聰美點點頭。是捧紅女星KYOKO的代表作。
「你說《天之岩戶》?」
「對對對,就是那部。那個超色情的舞。」
聽到聰美呢喃的片名,真崎的表情露骨地變得下流。
那部電影公開後居然已經過了四年?聰美暗自愕然一驚。
《天之岩戶》一如片名,是將《古事記》與《日本書記》中登場的天之岩戶神話改編為現代版的電影,是席卷了當年話題的熱門大作。
太陽神天照大禦神因為弟神須佐之男的狂暴行徑而大發雷霆,閉關到天之岩戶裏,不肯出來,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八百萬諸神為難不已,眾首商策,設法將她引出岩戶之外,是日本神話中知名的一個故事。
日本電影圈有個魔咒,就是以神話類為主題的片子都賣不好。可是《天之岩戶》卻輕易地打破了這個常識,成了異軍突起的賣座钜片。
腳本是由有「全日本最忙碌的編劇家」之稱、才剛拿下海外知名獎項的年輕女編劇家擔綱撰寫,並且由已經退居螢光幕後好幾年的重量級資深女星飾演主角天照大禦神,她並且表示演出此片後將告別演藝界,賣座的理由眾說紛紜。
然後沾光似地,偶然在這部片中飾演配角的KYOKO也一炮而紅。
她飾演的是女神天宇受賣命。是表演舞蹈,以引誘出閉關在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的演藝之神。
淫靡妖豔,就像真崎說的,是一段「超色情」的舞蹈。KYOKO演出了這段舞蹈。然而她的舞堅守在境界邊緣,毅然停留在藝術的領域,沒有落入猥褻的境地——輿論如此評論。世人高度肯定,說那段舞蹈的水準再怎麼說都太出色了。
據說選角決定時,KYOKO半年之間廢寢忘食,全心投入那段舞蹈的練習。
一下子是師事以嚴格聞名的日本舞蹈師傅、一下子是開始上健身房,澈底打好底子。
KYOKO完全沒有提,這些製作內幕卻不知從何處泄漏了出來。然後她低調不居功的態度,受到評論家和雜誌一致讚賞。
明明「態度」這種東西,端看如何演出,想塑造成什麼樣子都行。然而她卻占盡了各種天時地利人和。很快地,她的舞蹈被捧到了名過其實的登峰造極地位。
「你們去了那部電影的首映會啊?」
真崎「嗯」了一聲,然後露出有些壞心眼的表情繼續說:
「可是啊,那真有點諷刺呢。——該說是諷刺還是挖苦……」
「挖苦?」
「就是電影裏麵的台詞啊。KYOKO自己一次也沒有說過,電影裏頭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高天原』、『高天原』。我看到一半都笑出來了。」
「……哦。」
「高天原」是關進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治理的國度之名。由於太陽神從高天原消失,那裏成了漆黑的夜晚世界。
可是,在這當中感覺到諷刺的真崎,這番話是不是比誰都更要挖苦?但聰美隻應了聲「這樣」,點了點頭。
「那真崎你們也見過成了女星以後的『KYOKO小姐』羅?好羨慕呀。」
聰美用若無其事的口氣添了句。
「雖然沒能說上話。」
貴惠替真崎回答。
「總覺得她變得好有氣勢,不是可以隨便跑去後台,說什麼我們是老朋友的氣氛。」
「可是仔細想想,我們以前居然跟她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真不敢相信呢。想到那蛇腰的扭動、還有那擺手的動作,簡直是犯罪了我說真的。啊啊,高中的時候我真應該好好追她的。至少應該告白個一次的。」
「吼,這個死歐吉桑,真是沒救了!」
貴惠受不了似地怪叫了一聲。幹事島津沒理會這兩人,「可是啊,」他埋怨似地接著說。
「KYOKO小姐沒來,真的隻是因為忙,還是有事而已嗎?在像現在這樣出名以前,她就一直沒來參加了呢。從學生時代就一次也沒來過。近乎堅決地一直缺席。」
「聽說前年在故鄉辦的全學年同學會曾邀她來當貴賓,可是她也沒來呢。本來還以為可以見到她,跟她聊聊的。」
貴惠說。從她的口氣聽來,似乎真的隻是在為KYOKO的缺席感到遺憾。沒有邪念也沒有惡意。聰美完全不明白她怎麼能那樣說,滿腔敬畏油然而生。
貴惠說的「全學年同學會」比每次都由島津主辦的這種「班級同學會」規模更大,是以該屆的畢業生為對象。主辦人是故鄉的中心成員,地點也不是這樣的居酒屋,而是包下飯店宴會廳舉行。有恩師的演講、有遊戲活動,完全就是一場派對,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什麼人的婚禮。可是或許是辦得過於盛大豪華,一次就燃燒殆盡了,從此以後就一直沒聽到要再次舉辦的風聲。
「我們那一屆,那是第一次舉辦,可是她卻沒來參加,真讓人失望呢。」
貴惠征求同意似地說,聰美應道:「大家都這麼說呢。」主辦者是剛才也提到的當地電視台主播,今天也來了,想想她的職業,那盛大的活動安排也莫名地令人信服。當時會場上她也噘起了嘴唇,苦笑著說真想見到KYOKO。
KYOKO現在這麼活躍嘛。如果她能來,我想請她演講個一段還是上台說幾句話。這樣會太厚臉皮了嗎?
「可是我記得KYOKO小姐就參加過那麼一次聚會對吧?你們記得嗎?」
聰美記得很清楚。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隻有到東京念大學的幾個同學在夏天時聚了一下。地點是一家有紅燈籠的連鎖居酒屋。是距離都心有些遠的多摩川附近的小鎮。
聰美對著表情訝異的眾人繼續說下去:
「喏,那次啊,清瀨的……」
清瀨。
清瀨陽平。
說出名字後,句子不經意地中斷了。在場眾人皆露出「啊」的表情,同時望向聰美。
「那次唷。清瀨念的大學是在調布嗎?我都忘了,那家夥不是我們班的,可是跟我很好,所以把他也一起找來了。」
島津還是一樣,不知察言觀色還是故意耍寶,悠哉地點著頭說。
「嗯,是啊。」
聰美微微頷首。或許她說了可以不用提的事。
還是我想要主張呢?主張女星KYOKO、藝人KYOKO也是人,是我們的同學,強調自己認識她。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還在交往。」
「……果然還是會介意嗎?」
「當然會吧?他們可是把周圍的人都給扯進去了,然後居然又分手了。明明那麼登對,真不可思議呢。」
聽到貴惠似有顧忌的疑問,由希一口咬定地肯定。「說的也是吧。」真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不是世上所有情侶都能像我跟貴惠這樣,圓滿地分手嘛。」
「或者說,你們兩個是稀有例子、是特例。你們兩個好過頭了。可別事到如今又搞起什麼外過來唷~」
由希微微歪眼瞪著真崎。「不可能不可能。」貴惠甩著手應道。「打死我也不要。」
聰美漫不經心地望著眾人對話,慢慢地回想。回想那感覺已經非常遙遠的,懷念的教室風景。明明以為是往事了,但牆壁的顏色,桌子的位置等等,每一個細節卻都異樣地曆曆在目。
KYOKO與隔壁班的他,經常相約在放學後的教室,一起回家。
那時候的她具備得到一切的風範。獲得女星地位的現在或許也是如此。可是那時候的她對聰美等人來說,感覺更近在身邊,因為近在身邊,所以更充滿了壓倒性的真實感。她擁有一切。
而他離開的同時,她也失去了一切。甚至即使在旁邊看著,也能夠一清二楚地看出那一瞬間。
清瀨與她一起參加的那次以後的同學會,話題全被他們這一對給占據了。
「可是我覺得好意外唷。比起真崎你們,要說的話,感覺清瀨他們那一對在分手以後才會一直繼續當朋友呢。他們兩個那麼匹配,美得就像一幅畫。簡直就像電視劇裏的情侶檔。」
「他們也曾經曆過很多嘛。」
實際上真崎跟清瀨或KYOKO應該都沒有多深的交情,卻一臉知之甚深的模樣點著頭。
「跟清瀨陽平有關的那一連串真是驚心動魄嘛。尤其是……」
真崎說到這兒,卻沒接下去了。他喝了口泡沫消光的啤酒,「噯」地喃喃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