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月一看春蘭幾乎要哭出來,心裏歎息:和李婉容之間的過節,何必要為難一個丫鬟,於是道:“好吧,我收下,你回去代我先謝謝李夫人,就說我改日一定去明霞院當麵道謝。”
春蘭這才歡天喜地:“多謝庶夫人成全,奴婢記下了,這就回去複命。”
“你等一下。”蘇淺月一看春蘭的情形就明白李婉容想過她不會收才如此,說著對素淩看去,素淩意會,立刻去取來一點兒散碎銀子遞給春蘭:“這麼冷的天,辛苦你跑一趟,這點兒銀子拿去做一件棉襖。”
春蘭推辭:“這是奴婢應該的,怎敢要庶夫人的賞賜。”
蘇淺月道:“給你就拿著,這就要新年了,給你自己添置一件新衣。”
“奴婢多謝庶夫人。”春蘭將銀子拿好,高興地離開了。
素淩和翠屏亦不明白李夫人為什麼突然要送補品過來,兩個人疑惑著,蘇淺月歎一聲:“送如此貴重的東西,諷刺我不配用,無非是派人來看看我有多麼落魄罷了。”
素淩憤然道:“我們過得很好,不用她來施舍。無論如何,我們有王爺的眷顧,什麼都有。”
蘇淺月揮手讓翠屏把野山參收起來,道:“我們的地位低了,亦不會對人吝嗇,這份情我會還回去。以後我的用度節儉一些,對外的應酬還是要一如既往。其他的,我們亦還是要一如既往,做到不動聲色,這樣才有利於暗中查詢雪梅的死因。”
翠屏點頭:“奴婢明白。”
蘇淺月緩緩鬆了口氣,雪梅之死的真相查不清楚,她不會罷休,此時最重要的就是隱忍。即便被人侮辱,她亦會忍。
上午的時間過去了,蘇淺月突然興味索然沒了精神,素淩看到蘇淺月又是情緒低落,道:“小姐,此時正好暖和了,我們到瓊苔園折梅。”
原本說好了去折梅,不願意讓她失望,蘇淺月振作道:“好,我們去。”因為有春蘭突然到來,擔心走後有事,又對翠屏言道,“你留下來看門吧。”
翠屏施禮道:“是,夫人。”
瓊苔園,除了泠泠翠竹帶了蕭瑟的綠意,就是四季常青的鬆柏了,黑綠的它們蒼茫悠遠,將堅貞的風格傳承,永不衰退,讓人心生敬意。
走過一座座彎橋,看到橋下的流水被薄冰覆蓋,聽不見泠泠淙淙的聲音。假山隻有黑瘦的骨架,翠綠的藤蔓隻剩伶仃的枯黃,悵惘著明年的花事。一座座飛簷流瓦的涼亭裏沒有一個人乘涼休息,十分冷落。
其實這樣也正好,雖荒涼卻也清靜,可以給她人淡定的情懷。
真正令蘇淺月陶醉的,還是那片梅林。
“小姐,你隨意賞玩,我去那邊折些梅花,拿回去煮茶。”素淩歡快道。
蘇淺月點頭:“好,你去,我隨意待一會兒。”
此處是幾株紅梅,點點豔紅懸浮在枝頭,沒有一點點雜色的幹擾,那樣純粹,那樣孤傲,高冷決絕舉世無雙,叫人心生敬仰。蘇淺月伸出一隻素手輕輕撫上鐵杆虯枝,輕輕道:“一樹晶瑩向雪紅,芳枝高潔問誰行。無春才來冠天下,芳菲俗豔不苟同……”
仰望點點冷豔絕色,蘇淺月躊躇許久,才離去。
梅林很大,一樹樹冰肌雪膚,靈秀雅致,紅紅白白的,將清幽的暗香散放,空氣中飄蕩著醉人的芬芳,純粹不雜亂,濃鬱清冽,遠遠勝過春天百花齊放時的渾濁。輕盈飄逸的花瓣在陽光下還凝著雪的融水,晶瑩剔透帶著彩虹的美好味道。
走過一株雪白的梅樹,蘇淺月抬手折下一枝雪梅,頓時感到幽香順著手指傳到身上,抵達了四肢百骸,每一條筋絡都是一種通透的舒暢。這等不染塵埃的高貴,不和世俗為伍的雅潔,獨自繁盛在寂寞中,實在令她歎服。
手捧雪梅,嗅著沁人心脾的幽香,蘇淺月浮想聯翩:雪梅,雪梅……經過嚴冬錘煉的君子,是多少人的喜愛和讚美?那麼多的詩詞名句用在了她們身上,占盡綺麗。
謝絕春意好,素娥唯於月。
纖指輕點妖嬈的花瓣,嗅著絲絲縷縷的幽香,蘇淺月不由自主想起了雪梅,那個聰穎機靈的女子,凋零了……
想著雪梅,蘇淺月悲傷道:“揀盡寒枝獨自涼,瘦影傲骨有擔當。世情薄涼人心惡,葬送冰魂雪魄落。不屑汙濁飄零去,難掩芬芳萬重光。遠在天涯不相忘,雪中白梅永留香。”細細吟出,用手指將雪白的花瓣一瓣瓣從梅朵上折下,一瓣瓣揚手散往空中,如一縷縷雪色的蝴蝶翩躚。心中問道:雪梅,你為什麼要自稱害人凶手?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希望雪梅就是這樣的女子,無論旁人怎樣的誹謗陷害,自有不變的風骨。
“悠悠一望一枝梅,萱萱千重千色菲。寒景嬌日寂靜裏,素手撕瓣不歡愉。看取玉顏掩明淨,遙知芳容藏蘭心。莫將幽怨卷朦朧,獨讓奈何殘清冷。”
忽聽身後的歎惋之詞,蘇淺月急忙回頭,他——
其實就在她聽到聲音的瞬間就想到是他——容熙。
怎麼又遇到他,蘇淺月心驚。她不願意招惹是非,容熙是什麼意思,既然見她在,為什麼不回避了去?
蘇淺月冷冷地站立不動,恍若沒有知覺,他卻輕輕移步到她麵前,仿佛是日久相處的熟人,施禮道:“月兒。”
莫將幽怨卷朦朧,獨讓奈何殘清冷……他何必說出這樣的話來?“二公子,你好。無論如何,你該稱我一聲嫂嫂。”蘇淺月雖如常還禮,口氣十分冷淡,心中更是厭煩容熙稱呼她月兒。
容熙悵然一歎:“月兒,這裏沒有旁人,你又何必如此冷淡我?”
他來此多久?注意她多久,她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嗎?蘇淺月害怕,倘若給旁人看到他們在一起,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來。
蘇淺月又冷冷道:“我與二公子毫無交集,何來冷淡。”
話雖如此,蘇淺月如何不曉得他的意思,突然想到雪梅之事若是當初去求他想辦法,他會不會幫她救雪梅,雪梅會死嗎?
“我明白,你是你,我是我。”容熙有些急。
每一次見到蘇淺月,心中都激蕩著說不出的滋味。本是日思夜想的女子,卻成了他的嫂嫂,叫他如何甘心,卻隻能死心。
“明白就好。二公子隨意,告辭。”蘇淺月幹脆道,言畢舉步。
容熙突然道:“月兒,旁人這樣對你,你覺得公平嗎?”
蘇淺月停下,回頭道:“我本來就是多出來的,多餘的。”她把“多餘的”三個字說得很重,“王爺給過我輝煌的體驗就夠了,因為一日的輝煌就和一輩子的輝煌一樣。我已經有過,又何必覺得不公平?”即便內心再不甘,亦不想在容熙麵前表露。
目光掠過一樹樹的梅花,蘇淺月深深呼吸了一下,讓心情平靜下來。
容熙的目光中露出讚許:“好,蘇淺月還是蘇淺月,讓我欣賞。”
蘇淺月淡淡道:“浮華的東西,刻意去追求有用嗎?人生不過一場花事,終會繁華落盡,好好地開好自己這一朵,無怨無悔也就罷了。”
容熙不覺點頭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樣。人生隻是一個過程而已,做好自己,不要在意過多。負累沒有了,才能瀟瀟灑灑一身輕鬆。”
他說著張開雙臂,仿佛展示他的幹淨利落,清俊的麵容更多了一份清雅,卻沒有半點兒散漫。蘇淺月不覺一震,暗中拿他和容瑾做著比較:他們兄弟容貌相似,容瑾少了儒雅,有著威嚴的霸氣,讓人對他更多敬畏少了親近;而容熙多了一份通透的靈秀,飄逸落拓的姿態仿佛蕭天逸,更傾向她喜歡的類型。
蕭天逸?怎麼想到了他!
蘇淺月突然間意識到她的思維有誤,連忙轉而問道:“今日老王爺可安好?”
容熙帶了淡淡愁容,輕輕搖頭:“老王爺的身子一向不好,誰都明白他瀕臨油盡燈枯。我知道他是我的父王,知道這樣說話大逆不道,然而這是事實。”他的聲音低下去。
父子骨肉,容熙眼裏的痛惜那樣明顯,蘇淺月還是咬牙問道:“老王爺突然如此,就是因為雪梅那一碗湯嗎?”
容熙神色一變,說道:“我對醫術確實不通,雪梅怎樣我不知情。我隻知道老王爺的身體,如同風雨飄搖中的枯葉……能不能挨到明年的陽春三月……”
蘇淺月直白道:“雪梅為此事死了,二公子知道嗎?”
容熙的目光帶了探尋:“你是不是對雪梅之事有疑問?我能幫你什麼?”
不覺中暴露了內心,蘇淺月急忙否認:“沒有。謝謝二公子。”
容熙一歎:“我懶散慣了,什麼都不想知道。”
蘇淺月最終沒有從容熙嘴裏得到有用的東西,亦不想讓容熙幫她,不過雪梅的事情她絕不會就此作罷。
回去時,蘇淺月和素淩采摘了好多梅花,兩個人幾乎被梅花包圍,又像是把一座梅山移了回去。
翠屏沒有到梅林,見了這許多梅花也喜悅道:“和我親自到梅林去一樣了。”
素淩刮了刮她的臉:“看著好看是不是?隻怕你去後隻顧冷了,連梅花是什麼樣都沒看到。”
翠屏對蘇淺月道:“夫人,你看素淩又取笑我,這樣美的花,我能不好好看看嗎?”
蘇淺月笑笑,低頭細看,剛剛脫離梅樹的梅花依舊有枝頭的堅韌嬌豔,脈脈香氣濃鬱芬芳。突然想到梅花正是旺盛的濃豔,她就用這種方式讓其凋零,是仁慈還是殘忍?不覺道:“不知道梅花若有知覺,是希望待到自然的枯萎零落,還是願意在芬芳最濃烈的時候被人拿下將豔麗駐留?”
素淩和翠屏一時愣住,不知道怎樣回答,蘇淺月又道:“結局一樣,過程方式不同罷了。你們兩個將它們快些收拾好,時間久了花瓣會萎蔫兒。”既然已經落下枝頭,蘇淺月希望它們留下最美的芳姿,永遠新鮮水嫩。
看著素淩和翠屏忙碌,蘇淺月想起了雪梅,她沒有等到繁華落盡,而是用決絕的方式把美麗容顏硬生生地種植在別人心中,她的美永遠留在別人心中。
想著雪梅,蘇淺月走至案頭,展開一張素絹後,提筆描畫雪梅的容顏。蘇淺月對雪梅記憶深刻,幾筆就將輪廓勾勒出來,接著是她明媚的眼眸,筆挺的玉鼻,微翹的唇角,耳輪上閃耀的荷花耳墜……蘇淺月一筆一畫將記憶傾吐出來,雪梅的形象一點點豐滿,直至躍然在素絹上。
看著她的畫像,蘇淺月仿佛看到雪梅輕啟朱唇盈盈淺笑:“夫人……”
就是這樣美好曼妙、靈秀可人的女子,瞬間煙消雲散,怎不叫人痛徹心扉?
蘇淺月希望盡快找到雪梅冤死的證據,還給她清白。
晚飯後,蘇淺月吩咐素淩她要沐浴。
出浴後的蘇淺月更似一朵出水芙蓉,曼妙嬌豔的芳姿飄逸翩然。
暖閣裏的紅燭氤氳出一片暖色的明黃,鋪展在每一個角落,蘇淺月披一身潔白色明麗輕巧的長衣,烏黑長發在腰際流瀉成一道黑色瀑布,那樣飄逸靈秀的美,恍若仙子臨凡,素淩和翠屏的眼睛都直了。
“小姐越來越美麗,天女下凡般,就沒有幾個人及得上小姐。”素淩不知道怎樣說出她的感受。
“是我們自小相處,你沒有見過旁人有多美,就以為我是最美的了,坐井觀天。”蘇淺月微微一笑坐到床榻上。整整一天,身心都沒有清閑過,她累了。
“夫人的美確實少有人比得上,真的。奴婢不同素淩那樣自小和夫人在一起,見過的美人也多了,卻沒見過有誰的風姿氣韻比得過夫人。”翠屏由衷讚道,語氣肯定。
蘇淺月不覺一笑,剛要開口就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容瑾已經走了進來。
素淩和翠屏忙施禮:“王爺。”
容瑾的目光留駐在蘇淺月身上,揮手道:“你們退下吧。”
“是。”
翠屏和素淩靜靜地側身而退,容瑾目不斜視一步步走向蘇淺月,感歎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兩句用在月兒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
蘇淺月從床上起身,眼見他眼眸深處的粼粼波光中似乎有她晶亮的倒影,殷殷情意無限延展,情知容瑾是真心,心中亦是感歎,道:“王爺偏愛才將月兒說得這般好,月兒配得上王爺的稱讚嗎?”
容瑾伸出手臂將蘇淺月一綹頭發放在手裏揉搓,繼而又在手指上纏繞:“月兒當然配了,若是月兒不配,就沒人配了。”說著將蘇淺月緊緊擁入懷中。
蘇淺月濡濕的頭發沾濕了他的深紫色朝服,望著他頭上束發的紫金冠,蘇淺月想象著他在朝堂上的威嚴,昂然的霸氣……他,自有國之棟梁的豪邁,社稷之柱的雄健,如此氣魄怎麼就在她這樣一個小女子麵前溫軟順從?就算去寵愛,他也應該去寵愛王妃,王妃出生皇族有雄霸的勢力,於他在仕途上有諸多幫助。而她,沒有家世地位,是什麼都幫不上他的,卻從她跨進王府的時刻起,他的寵愛一直不衰,且越來越烈。
抬手輕撫他的眉,蘇淺月歉意道:“王爺,月兒不能對王爺有任何幫助,愧對王爺,王爺更應該去寵愛那些對你有幫助的女子。”
容瑾不屑道:“本王不想靠裙帶關係去謀劃什麼。”
蘇淺月搖頭:“就算不為這個,王爺亦應該對各位姐妹公平。”
其實蘇淺月內心是怕的,容瑾不因為外界的任何原因幹涉而獨寵她,豈不是更遭人嫉恨?她真怕旁人再生是非誣陷她,倘若再有一次,她真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了。
容瑾不以為然:“她們讓你降位,這就公平嗎?本王無力掌控後院,卻能掌控自己的心。”
雪梅之死害蘇淺月被降為庶夫人之事一直是容瑾的心結,隻是他不能說出來罷了。
蘇淺月心裏泛起感動:“王爺,月兒不能在仕途上幫你,就希望你能開心。王爺累了,讓月兒為你歌舞一曲,王爺舒展一下如何?”
容瑾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快樂:“好好,就有勞月兒。”
在他深情注視的目光中,蘇淺月亭亭玉立在暖閣的地上,雪白長袖抖出一朵雪白蓮花,靈動的腰身展開,踏出了淩波微步。她本有淩波仙子的美名,舞蹈動作自然隨心所欲,隻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容瑾已經心醉神迷。
蘇淺月一邊舞蹈一邊用珠圓玉潤的歌喉婉轉唱道:“紅牆重院,佳人倚欄瞧。霜月隱薄寒,瘦竹響蕭蕭。朱欄空無盡,踏步有多少?徑曲幽,浩渺渺。穹空星靜,亮眼閃閃照。遙聞車轍,郎君回歸到。悵然展顏嬌,雙眉帶淺笑。纖手玉指繞,釵環光下搖。心花綻,嬌顏俏。相思不怨,盡頭總有靠……”
一曲歌舞,容瑾如癡如醉,蘇淺月移步他麵前,溫婉一笑:“王爺是不是累了?如此裝束就來看望月兒,不用說明月兒也知道是匆匆而來的,回府晚了嗎?不會是朝廷又有大事讓王爺操勞憂心吧?”從他到來,蘇淺月就發現了他眼底的一抹疲憊。
容瑾出手緊緊擁住她:“有月兒的關懷,所有疲憊和勞累都沒有了。”
搖曳燭光溫情柔軟,無盡的纏綿旖旎,繾綣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