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當然不曉得蘇淺月的意思,還以為她是一心關切老王爺的身體,沉吟片刻,道:“若要問老王爺究竟是誤食了什麼導致突然病重,恕我醫術不精,說不得那般清楚。亦不見得是誤食什麼突然發病,老王爺久病之身,已經和普通人身體不一樣了,稍微有一點點不適對於他就是極大的侵害,常人受得了他受不了。冬將盡春將至的時節中,最是老年病人發病的高峰,老王爺的症狀屬常見。要老王爺恢複如初,也隻能等到陽春三月,天氣徹底轉暖之時了。”
蘇淺月麵不改色,靜靜道:“多謝診治,還望太醫多多為老王爺調治。”
將平和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蘇淺月心中的慍怒悲憤一點點溢出,似乎在責問眾人,是誰出言無狀?
房間裏一時寂然無聲,誰都沒有料到躲起來的蘇淺月突然出現。
“不勞梅夫人叮嚀,救死扶傷是大夫的職責,我願意為老王爺盡力。”太醫恭敬道。
“月兒,此事自有本王和太妃定論,你既曉得老王爺的狀況,就放心回去吧。”容瑾道。
蘇淺月正要將疑問說出,突然被容瑾攔下話頭才驟然驚醒,這裏不是她隨意說話的地方,然而,內心的悲憤如何平息?她身邊的人死了,死……了,誰不明白死亡的道理?有誰能將死亡喚醒?
好在她沒有軟弱到被人當成傻子,太醫的話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來,隻要不是聾子的人都聽到了,她反抗不了已成事實,總算讓眾人曉得了有冤枉存在。那麼,她的目的亦算是達到了,至於旁的,不是當下的她能解決的問題。
蘇淺月的目光那樣複雜、那樣疼痛,容瑾深邃的目光迎上去,帶有一點兒慚愧,他明白沒有照顧到她,但不曉得她能不能理解,他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處理,待他回過身來,已經晚了。他沒有三頭六臂、沒有分身術,千頭萬緒的事不是他一人之力所能達到的,因此,他有許多疏忽和無能為力。
太妃淺淺一笑:“月兒,難得你對老王爺如此牽掛,此番孝心老王爺自有體會。”
蘇淺月轉過身來,寧和一笑:“太妃誇獎了,牽掛老王爺是晚輩應該做的。既然這裏有太醫料理,妾身不宜留下礙事,這就回去。”說完對太妃施禮,又逐一和眾人告別,這才扶了翠屏的手慢慢走出去。
容熙心頭複雜難言,這一次算計蘇淺月的人有勝有敗:勝在給雪梅定上莫須有的罪名,敗在雪梅絕不承認是蘇淺月指使她下藥害人,但不知那人心裏做何感想?隻是這一切,他都無力阻止。望著蘇淺月以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姿態離去,容熙心裏非常失落,早已經忘記了還有一雙眼睛將他的一切盡收眼底。
“請,請太醫到福寧堂為老王爺開藥方。”
邁出暖閣的門,蘇淺月聽到身後傳來容瑾的聲音,她長長歎口氣,心裏的難過一發難以收拾。
雪梅死了,無論老王爺的情形如何,都不是雪梅害的,她卻用生命付出了代價。無人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更不要說給她一個公道。雪梅,終究不過是一個丫鬟,低賤的身份令她如一粒塵土,散了就散了。
蘇淺月恨自己卑微的身份,連身邊的人都護不住。不過,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尋找機會查出害人的凶手。
日照當空,地上的積雪時有融化,斑駁著肮髒的地方顯露泥濘,更加顯得白一塊黑一塊的土地麵目猙獰。蘇淺月難過著,雪梅是如何躺在冰冷的地下的?
回到淩霄院,素淩將一盞暖茶端來,急急地問:“小姐,如何了?”
一看素淩緊張的目光,蘇淺月就明白素淩在緊張什麼,隻是無言一笑,端起了茶盞,等到將茶喝完,一麵放下茶盞一麵問素淩:“你想問什麼?”
素淩遲疑了一下:“明明老王爺不是雪梅害的,卻偏偏讓雪梅搭了性命,有這樣草率簡單的事嗎?”
不是,當然不是,連素淩都擔心到不得了的事情,她如何不曉得厲害?隻是她沒有力量。
蘇淺月又扭身對身邊的翠屏道:“我們去明霞院看看藍夫人吧,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過她了。”心中煩躁,又不曉得如何排遣,也許出去走走會好很多。藍彩霞是個沉得住氣的人,蘇淺月也想得知藍彩霞對此事的見解。
“好,奴婢陪你去。”翠屏答道。
剛剛回轉的她們要去明霞院,素淩不解:“小姐,改日再去不行嗎?”
蘇淺月隻是吩咐一聲:“看好院子,若有意外即刻告知我。”
藍彩霞正在刺繡,端端正正地坐在雕花長窗下,眉目間不見一絲被世事所打擾的煩憂,專心致誌的神情恍若她是專為刺繡而生。蘇淺月怔住,如此美好的畫麵,但願永遠存在。
身邊服侍的紅蓮見蘇淺月款款走來,意欲張口,蘇淺月揮手製止。藍彩霞刺繡的情景分外美妙,她怎麼忍心破壞了這一幅美景。但見藍彩霞纖手微微揚起,銀針閃著光,上下浮動中,五彩絲線在她雪白的手指和平展的雪白錦緞間翻飛,那樣的姿勢流雲般婉轉,彩蝶般靈動。
蘇淺月看著,心裏的浮躁也一點點平息。
藍彩霞全神貫注於她手上的動作和針下的絲線,忽然感覺到異常的氛圍,抬頭見紅蓮的目光望向門口,轉身一看,是蘇淺月佇立著靜靜看她,凝眸中似有無限感慨。
“蕭妹妹,來了怎麼都不說話。”藍彩霞將手裏的針別在大紅繡架的一邊,慢慢起身。
“藍姐姐,看你刺繡似在看一場精彩的演繹,如何願意打破?”能將心思凝於一線專注於自己喜歡的事情,是一種幸福,她深有體會。
藍彩霞走過來,伸手牽了蘇淺月過去一同坐下:“蕭妹妹,在王府你說做什麼?倘若沒有個愛好來度日,豈非無聊寂寞死了?”
死?一個“死”字將蘇淺月拉回殘酷的現實,短暫忘卻的難過湧在心頭,強忍著笑道:“藍姐姐說的是。”
藍彩霞一笑,唇角掠過唯有她明白的苦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是旁人能明白的,她亦不想讓旁人明白。
蘇淺月坐下去後,目光凝在藍彩霞的麵上,見她氣色好了很多。心道時間真是神奇,久了以後,濃的會淡,淡的會濃。
不過,藍彩霞的傷子之痛終究是她的傷,傷痕永遠存在,蘇淺月明白,開口關切道:“藍姐姐,有多日不來探望你了,感覺你好了許多。”
藍彩霞微笑:“再不好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已經好了,難得妹妹這般惦記。”一麵說一麵試探著,“風言風語地聽說老王爺那邊出事,本來我是應該去看看的,昨日倦怠沒有過去,今日又覺得耽誤了不好意思再去,索性就裝著身體不適一切不知。蕭妹妹,你沒事吧?”
說著話,笑容已經不見,眼裏都是擔憂。
偌大王府,刻意隱瞞的事情許多時候都瞞不住,何況這樣的大事?藍彩霞自然是叫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包括雪梅之死她也知道。
望著藍彩霞關切的目光,蘇淺月已經明白藍彩霞知曉了一切,亦不想再虛偽做作,難過道:“藍姐姐……想必你是都知道了……”
藍彩霞長長歎息一聲:“王府自成一個世界,有統治者,有被統治者,各種牽連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枝繁葉茂的大樹在天上招搖必有地下盤根錯節的根須做支撐,誰說得清楚?千奇百怪的事情在王府不算稀奇,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蘇淺月曉得藍彩霞依舊傷心她失去的孩子,是有感而發,不覺動容:“藍姐姐,為什麼總是拿殘忍當玩耍,生命還不如草芥嗎?”
藍彩霞臉上的哀痛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那又如何?你以為珍貴的東西,在旁人眼裏不過爾爾,或者旁人就是拿你最以為珍貴的東西來殺你的威風,你越痛他就越開心,所以……死者已矣,妹妹不必太過在意。”
勸人的話好說,勸到人心裏的話難說,如同蘇淺月當初勸解藍彩霞一樣,蘇淺月如何能不在意?
倘若雪梅確實是害人凶手,她死了是罪有應得,蘇淺月絕不在意。然而……她不是,她是被冤屈的,是被她連累的,蘇淺月的心除了悲痛還有愧疚。
“藍姐姐,你很明白,若不是我多事給老王爺做湯,雪梅不會做了無辜之冤魂。她是因我而死的,我怎麼能夠不在意?”將最不想說的話說出,蘇淺月心中舒緩了一點兒。
“蕭妹妹,那不是你的過錯,你本是好意,又怎麼會想到這許多?雪梅親口招供她害人又自尋絕路,和你無關。就算雪梅是無辜的,若是有人真的想要害她,找一個借口還不是手到擒來?不是這件事就是那件事,你如何防備。”藍彩霞如同一個智者,娓娓道來。
這些道理蘇淺月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怕的是今後,如何在王府立足?她本是一個多餘的人,還不安分守己偏偏多事,就算點滴都牽連不到她,旁人亦會說雪梅之死是受了她的牽連。
蘇淺月悔恨道:“藍姐姐,無論雪梅是以哪一種方式死去,我都難過。隻是我實在不能接受這種方式,讓我的心如何安寧。”
藍彩霞看著蘇淺月,目光中是憐惜和無奈:“若說方式,哪一種方式導致的結果都是一樣,過程如何並不重要。就像我,懷孕以後謹小慎微,處處都萬分小心生怕有閃失,卻落得這般模樣,誰來還我公道。”口中說著,藍彩霞突然緊緊握住了拳頭,手上的骨節因用力而瞬間蒼白,森森的冷意掠起人心頭的寒意。
蘇淺月看得那樣分明,心中驚起恐慌的寒意,急忙強製按壓下去,直到恢複冷靜的狀態才道:“姐姐,我都明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沒法躲過旁人算計已久的隱瞞。你……難道你已經尋到了蛛絲馬跡?”
蘇淺月當然明白藍彩霞的不甘心,隻是不曉得她是否找到破綻。
藍彩霞搖頭:“沒有,若是做得露骨還叫陰謀?我隻是懷疑,痛定思痛後的懷疑。”
任何一個富貴之家,男子三妻四妾必定造成女子間的爭鬥,爭寵愛,爭富貴。容王府的王爺還沒有世襲王位的世子,因此藍彩霞腹中的胎兒就成了許多女子敵視的目標,亦終於有人除之而後快了,藍彩霞不會不恨。
那一日的情景她又怎麼會忘。
當局者迷,她雖然曉得是有人對她下手,卻沒有找到懷疑的地方。
蘇淺月心中早裝了疑惑,隻是沒有真憑實據,更沒有適合時機將問題引發出來做認真查證,也就不敢有絲毫流露了。
蘇淺月隻低了頭,難過道:“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如此血腥的手段對付無辜者?”
藍彩霞狠狠道:“為了達到他們卑鄙的目的!我腹中的孩子倘若是男孩,將來有可能成為世襲王位的繼承者,是以要將我的孩子除去。至於你……”藍彩霞忽而笑笑,“你是王爺最寵愛的女子,你的出現奪走了王爺對旁的女子的愛,你更明白。”
難得謹慎的藍彩霞說出此話,蘇淺月悲涼道:“人心怎可如此,為了達到自己卑鄙的目的不擇手段,就不怕下地獄。”
藍彩霞又笑笑:“沒人在乎死後的地獄,隻曉得活著的天堂。”
雖然依舊難過,但終究被藍彩霞石破天驚的話說得心中敞亮,蘇淺月感激道:“每一次到姐姐這裏都能使心智明快,聆聽姐姐教誨最是快意不過。”
藍彩霞緩緩搖頭:“你是聰慧的女子,比我明智多了。雪梅的事疑點頗多,你心神不寧難以釋懷,不如陪我下棋如何?我一個人終日在房內,真的悶。”
藍彩霞不過是為了將她的傷心引開罷了,蘇淺月明白,忙道:“好,我們下棋。”
空空的棋盤,經緯縱橫,隻待智謀者將它填滿。蘇淺月明白下棋陶冶性情,更是一種布局,關於人生,關於國家,關於世界,都可以在其中展現,暗藏玄機,運籌帷幄,妙算推測,俱在其間。
和藍彩霞有過幾次對弈,每次都是她輸,蘇淺月不得不敬佩藍彩霞的棋藝。
“好。”藍彩霞微笑,“我發現蕭妹妹每次和我對弈都沒有那樣專注,仿佛都無所謂,或者說你心不在焉,總之……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不能專心,今天,你可要專心了。”
蘇淺月抬眼笑看藍彩霞,她喜歡下棋,卻不在乎贏輸。輸贏又能夠說明什麼?尤其是今天,她的心很亂,隻能笑著:“我不及姐姐聰穎,亦無法專心致誌,不知道為什麼。”
藍彩霞笑道:“你是無心於這個上麵。其實棋盤上的輸贏算得了什麼?需要爭取去贏的是人生,而不是這盤棋。”一麵說一麵落子。
蘇淺月也落了一子:“是,人應該爭取去贏自己的人生,隻是人生的輸贏不僅僅是自己的爭取就能夠成功。”
兩人一麵下棋一麵絮絮說話,藍彩霞突然擱下了手裏的棋子道:“妹妹,我比你年長,又早來王府兩年,比你知道得多一些,其實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費勁心力懷的孩子還保不住,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蘇淺月抬眼對上了藍彩霞眼裏的茫然和痛苦,還有那麼多的不甘。而她,何嚐不是茫然無措?
蘇淺月歎一聲,無力地將手裏的棋子置在棋盤上:“姐姐,就讓我們安靜地說會兒話吧。”
從明霞院出來,天氣將近中午,陽光下的積雪已經消融許多,汙濁的髒水恣意橫流,地麵是更斑駁的雜亂,肮髒到令人手足無措的惡心。甬道上倒也潔淨,蘇淺月和翠屏穿過甬道走去,感覺到天寒地凍中蘊涵了一點兒暖意。
年後就是春天,蘇淺月想到。
樹木上的積雪亦都下落,枝幹沒有了積雪做裝飾,又是黑瘦的枯竭,瞪著渴望的眼等待春意的滋潤。
蘇淺月剛剛走進院子,就碰到了張芳華帶著紅妝走出來。
迎麵看到蘇淺月,張芳華開口道:“蕭妹妹,等了你許久不見回轉,都等不及了,才說要走回來就碰到了你回來。”她一麵說話一麵小心地把目光投注到蘇淺月臉上。
蘇淺月早已明白張芳華是聽說了雪梅的事,關心她才來。心裏湧起暖暖的感動,看著張芳華溫暖的目光,蘇淺月突然想流淚。有人想要害她,卻也有人在關心我,哪怕隻有一個,她也是深深的感動。
蘇淺月快步迎上去,緊緊握住張芳華的手:“讓張姐姐久等,是妹妹的不是了,若是曉得你來,我哪裏都不去,就等你。”
張芳華反將蘇淺月的手放在手掌中,道:“我不也是一個人悶的沒意思嗎,找妹妹聊聊。”其實她是為了安慰蘇淺月才來,她明白雪梅死了,蘇淺月一定難過。
原本是好心而來,卻又不給人造成壓力,除了她還有誰能做到?善解人意的人實在少,蘇淺月喉頭發緊,低頭道:“張姐姐,我明白你的心。”心意相通時許多話不用說得直白。
張芳華歎道:“你瞧瞧你,手這般涼。”
蘇淺月感覺到張芳華手上的溫熱順著手心流淌到全身,那種溫暖好貼心,將她從冰冷中解救出來。
蘇淺月含淚道:“許是外邊走得久了,冷的。張姐姐不要走,陪我回去說說話,好嗎?”
時近中午,張芳華原本不願意再返回去,但見蘇淺月如此,爽快答應一聲:“好。”
素淩正在焦急,一見眾人轉回暖閣,喜悅道:“小姐,張夫人都等你許久了。我想著人去請你,張夫人不讓。”
張芳華笑笑:“我又不是外人,更沒有要緊的事,無須麻煩。這不,我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