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夫人……”紅梅慌忙扶住蘇淺月,聲音已經失真。
耳朵裏轟鳴不已的蘇淺月聽到了身邊有人在喚她,隻是因為眩暈,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心裏疼痛到就要撕裂:雪梅,我是要去救你的,你怎麼會去死?又怎麼能夠死?
腳下亦像是踩了雲朵,她整個人徐徐上升。
腦海裏都是雪梅的身影,還有她的笑容。這般花容玉貌的女兒,這般年輕的生命,會像流星一樣瞬間隕落,隻把燦爛的劃痕留下讓人心痛嗎?蘇淺月相信雪梅是善良的,命運不該用死亡的方式懲罰她。
“雪梅為什麼會死?”蘇淺月弱弱地問了一句。如同一把利刃再次在心頭劃過,疼痛敏銳。
王良慌忙道:“是……是她招供的,是她在老王爺的補湯中下藥,然後她就自盡了……”
紅梅喊道:“不,雪梅不會,不是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蘇淺月茫然道:“不,不會的,你們都曉得不是……”
無論是誰的聲音,在她耳朵裏都是那般的縹緲遙遠、虛無玄幻。
震驚過後,蘇淺月逐漸清醒,雪梅不是惡毒的女孩,麵對她時親口說過什麼都沒有做,她確信雪梅沒有跟她撒謊!如此,哪兒來的招供之說?一定是弄錯了。
有的錯誤根本不能犯的,如同死亡了不能重新活過來一樣,雪梅卻大錯特錯。
蘇淺月回答了自己的肯定:“她不會去謀害老王爺。”
王良戰戰兢兢:“奴才……這是奴才得知的真實消息,其餘的都不知。”
“夫人,雪梅……”紅梅的聲音哽咽著。
“夫人,是雪梅親口招供了她在老王爺的湯裏放了藥,若她確實做了此事,死了亦是罪有應得……哪怕我們不相信……”王良不曉得如何說出這一事實。
“雪梅絕非謀害老王爺的罪魁禍首。”蘇淺月堅定道。
“奴才相信夫人的話,隻是……雪梅是自己了斷的。”
自己了斷,這句話瞬間又讓蘇淺月渾身浸透寒意,仿佛被埋在了千年寒冰中。
“王良,你說說事情的經過。”蘇淺月咬牙問道。
“昨天黃昏以後,崔管家再次對餘下的幾個人審問。是雪梅承認她在老王爺的補湯中下藥,所有的罪責她一人承擔,請求崔管家放了別人的。崔管家把她關押起來,本意是第二日稟報王爺和太妃,請求定論。沒料到就在夜裏,雪梅……雪梅懸梁自盡。還是看管柴房的人發現……”
王良一句句詳細道來,蘇淺月總覺得哪裏錯了,不,一開始就是錯的。
雪梅承認在老王爺的補湯中下藥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她謀害老王爺的原因是什麼?蘇淺月沒法相信。然而王良口中的話,亦是雪梅親口所言,到底為什麼?
“是不是雪梅遭受了強迫,有人對她動了私刑或威逼,她被屈打成招?”蘇淺月已經十分虛弱,聲音輕飄飄無力。
“這個奴才不曉得。據說,雪梅認罪的時候,是崔管家讓旁人一起站出來聽她自己說的,旁人都是人證,證明了雪梅是親口招認。”王良低了頭,聲音不大,卻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振聾發聵。
雪梅親口招供,旁人一起做證?蘇淺月突然意識到不好,急忙對王良揮手:“你且去吧,有關此事的消息,無論好壞都要對我回稟。”
“是,夫人,奴才告退。”
看著王良退出去,紅梅悲傷地喚道:“夫人,雪梅絕對不會給老王爺下藥,此事太過蹊蹺,她怎麼會親口招供?”
那種不祥的感覺已經得到證實,蘇淺月明白此事不會就此罷休。雪梅是她院子裏的人,她如何能不承擔一些責任?說不定就是有人借刀殺人,矛頭就是指向她,眼下隻能以不變應萬變,看看事態的情形。
“我們不用再去端陽院了,結果已經出來。”蘇淺月慢慢站起來。
紅梅慌忙扶住蘇淺月,無助的腳步一點點移動著,日光從窗紙漏進來,恍惚迷離。
“小姐?”蘇淺月的腳步剛剛踏進暖閣,翠屏的臉色就變了,“你怎麼返回來了?”
紅梅用帶了哭音的口氣回答:“雪梅,雪梅已經不在……”
“不在?她,她被趕出府了?”翠屏以為這是最壞的結果,丫鬟被主人家趕走是最大的恥辱,翠屏一時臉色都變了。
“不是,是……是雪梅自殺了,她死了……”紅梅的淚水流了出來。
她和雪梅同時進王府,一起相處的時間很久,平日裏她們兩個又是那般要好,如今雪梅自殺,紅梅怎麼會無動於衷。
“雪梅死了,自殺……”翠屏驚懼到渾身顫抖,她的害怕,不僅僅是物傷其類,還有後怕,隱隱約約,她已經明白最不好的命運將落在淩霄院的某個人身上,雪梅頂了最悲慘的命運,要是那個命運砸在她頭上,她……不能想不敢想。
蘇淺月軟軟地坐到了椅子上,雖無力說話,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紅梅的話讓翠屏的身體又一次晃了晃,一張臉已經沒有了血色,不自覺地抬手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又徒勞地放下:“不會吧,我不相信啊,怎麼會呢?”
最後走進來的素淩聽到了紅梅的話,她一愣在那裏,直到翠屏說出不相信。
“怎麼會這樣?”素淩更是不信,用困惑的眼神看向紅梅。
蘇淺月的心裏發出悲歎,原來不僅僅是她不肯承認已經是事實的事實,她身邊的人亦不肯承認。
“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呢,小姐?雪梅是我們的人,她死了我們能沒事?”素淩走近蘇淺月,目光裏都是驚懼和擔憂。
“雪梅是否有害老王爺,我們無從曉得。至於我們,斷斷不會指使她去害人的,我們能有什麼事。”蘇淺月用盡力氣說。
她可以安慰旁人,又如何能安慰得了自己?翠屏一句“被趕出王府”的話反倒是提醒了她,是不是她要因此受連累被趕出去了?無盡的慌亂思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都是最壞的打算,雪梅用死做了了斷,但她完好無損亦是不能,被牽連是不是給趕出去?
出府,也好!
“小姐。”素淩走上去,一雙手按在了蘇淺月的肩膀上,蘇淺月的一雙失神眼睛已經告訴了她,小姐的雲淡風輕都是假的,事情嚴重了。
“雪梅的屍身自有她的家人去管,我們不必操心,我想還是要她的家人厚葬她。想來她是貧寒之家,又是這種死法,她的家人定然氣惱,處置的會更為草率。翠屏,你多多準備銀兩,讓王良著人送到雪梅家中,告知她的家人厚葬於她。”這些話說完,蘇淺月有虛脫的感覺。
翠屏驚懼中回過神來,垂淚道:“夫人總是這般仁慈,讓人心裏感動又難過。”
蘇淺月隻能在心裏歎氣難過,雪梅服侍了她這麼久,她能夠狠心不去管?無論怎樣,雪梅之死和她有最直接的關係,倘若不是她多事,何來雪梅送湯之說,又何來雪梅之死?
害雪梅死的罪魁禍首,應該是她,沒有人明白蘇淺月內心的愧疚和悲傷。
揮手,蘇淺月對素淩和紅梅道:“你們兩個也退下,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是,夫人。”紅梅施禮,低垂著眼眸離去。
素淩抬頭看了蘇淺月一眼,眼見蘇淺月一副冷漠到拒人千裏的表情,強製咽下去要說的話,慢慢離去。
雪梅的死沒有那樣單純,她總覺得其中另有陰謀,倘若連累到小姐,如何是好?素淩想提醒蘇淺月注意的,卻隻能黯然離開。
蘇淺月自然看出素淩有話要說,她明白此時所有的話題都有關雪梅,她不要聽了,隻想好好理一理頭緒。
雪梅親口招認蘇淺月不信,雪梅的死或許旁人會認為是畏罪自殺,她更是不信。這一切她無法更改,卻不代表她對此事置之不理,有朝一日,她一定會讓此事水落石出。
千種思緒,萬種紛亂,內心如海,表麵平靜無波心底波瀾壯闊。蘇淺月實在是痛惜,哪怕雪梅是真正害了老王爺,老王爺並沒有被害到亡故,她亦不至於是死罪,為何在招認的當晚就自絕?
突然蘇淺月又想到了流鶯閣的翠雲,於她來說,翠雲的死亦同樣的不值。
死,很簡單,一了百了,隻是一人之死給旁人造成的痛苦和禍患太重,如何能在可以活的時候不負責任地選擇死亡?真的是無路可走?蘇淺月無處知道答案。
悲傷,難過,那麼多的痛淤積在一起,痛得麻木、空虛,空虛到連五髒六腑都沒有了,隻剩一副軀殼。
翠屏打理好一切後輕輕走進來,小聲道:“夫人,一切奴婢已經打點好,交給了王良,他要奴婢轉告夫人放心,他會處理好的。”
蘇淺月點頭,茫然問道:“翠屏,你覺得雪梅之死是罪有應得嗎?”
翠屏遲疑著,許久才作答:“這個太過突然奴婢不明白。若是奴婢不是和素淩在一起做湯,被定罪的人是不是奴婢?若是奴婢被定了罪,又會如何?”
翠屏的眼裏都是震驚和悲痛,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雪梅自殺。她亦後怕,倘若被定罪的人是她,她是不是也死了?
蘇淺月又被嚇了一跳,翠屏的假設不是沒有可能,倘若隻是從她的院子裏找一個人出來定罪,隨便就有理由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問題是,為什麼要從她院子裏找出一個罪人來?很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麼,接下來,就是針對她了,換句話說最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萬一招供者找出主使者是她,她拿什麼辯解?
再一次感覺到渾身浸入冰水中一般,內外都涼透了。
蘇淺月麻木地遲疑著:“王府為什麼會這樣?”
翠屏悲傷道:“爭富貴,爭榮寵,這些就是富貴之家卑劣的根。”抹一抹臉上淌下來的淚,翠屏又道,“夫人,事已至此,難過亦是無用,快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翠屏的一句話提醒了蘇淺月,是的,苗頭已經指向了她,那種山雨欲來的強烈勢態已經逼近,她在這裏渾然不覺隻顧悲傷,還要不要在王府生存?
起身,蘇淺月毅然道:“我們就當完全不知道雪梅已死,去一趟端陽院。”
蘇淺月一路急走,體力不曉得是從何而來。穿過富麗堂皇的王府金玉堂,轉過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華麗屏風,蘇淺月一步步旁若無人地逼入老王爺的病房,端莊的容顏沉靜無波,她是一片孝心來看望老王爺的,何懼之有?
太妃,側太妃,容瑾、容熙兄弟俱在,王妃也在,蘇淺月一見這些人的表情,就明白他們在商議重大的事情,倒好像她來得不是時候,不過她全當不知,和他們一一見禮後,坦然落座。
不會讓自己尷尬地成為外人,蘇淺月用平靜的聲音問起:“老王爺可有好轉?”
“好……”
回答她的是太妃,一個字還沒有說完,突然老王爺的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音,顯然是有痰咳不上來又咽不下去,那種特殊的困難聲音極為難聽,床邊服侍的丫鬟急忙彎腰為他撫摩胸間,揉捏需要揉捏的部位。
側太妃急忙起身走過去,同丫鬟一起將老王爺扶起,顯然是這種狀況發生過多次,她熟練地順著老王爺的喉間上下推拿,片刻工夫後老王爺的狀況好了許多,蘇淺月提起的一顆心緩緩放下。
蘇淺月暗中將目光掃過所有人,見太妃一副平和的麵容;側太妃沒有了昨日的悲哀和擔憂,多了一份坦然;容瑾除了威嚴冷漠麵無表情,連眼眸中對老王爺的那一份擔憂痛惜也掩藏得無影無蹤;容熙淡淡的,清冷俊逸的麵龐不見一絲波瀾;王妃保持著她那皇家郡主的威嚴,一副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麵容。
再次偷看太妃一眼,見她無動於衷,蘇淺月十分驚異,旁人也就罷了,再怎樣太妃都是老王爺的結發妻子,她竟然對自己夫君淡漠如此,可見他們中間的淡漠隔閡山高水遠,再不會有修複的餘地,此種情形,實在叫人淒涼。
蘇淺月又看到老王爺睜了一下眼睛後,又極疲憊地合上,顯然是沒有力氣。
太妃看了看眾人,臉上帶了平和的喜色:“老王爺在黎明的時候蘇醒過來,雖然暫時無法恢複到之前的狀態,但總是脫離了危險,你們都不用太擔心了。”她的目光很慈祥地在蘇淺月臉上留駐片刻。
蘇淺月隻有點頭,欣慰地一笑,心裏卻被深深刺痛,她身邊的雪梅已經拿命去贖罪了,她卻在這裏得知老王爺沒有危險,是陰差陽錯還是把人命當作草芥?
王妃笑道:“老王爺吉人天相,自然會轉危為安的。”
蘇淺月含笑認同,目光流轉中瞥向容瑾:“姐姐說的是,老王爺吉人天相,自然會轉危為安。”眼見容瑾置若罔聞,蘇淺月隻能做最為關切的晚輩,道,“不過,還是再找太醫診治,用最好的方式讓老王爺徹底康複。”
太妃微笑著點頭:“蕭丫頭說的是,瑾兒在老王爺蘇醒後的時刻已經遣人進宮去請太醫,想來太醫就要來了。”
蘇淺月點頭:“如此甚好。”
她將頭轉向容瑾,目光中含了讚許。當然,暗中的不解詢問是她和他都明白的,她希望容瑾能說一句話,告訴她為什麼犧牲了雪梅的性命。
容瑾淡淡的目光回過來,沒有任何信息,蘇淺月最後殘留的希望一點點冷下去,其實她盼望的希望又在哪裏?雪梅已經死了,不用他救了。
“太醫到……”外間傳來一聲稟報。
時間來的緊迫,蘇淺月和王妃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回避,太妃道:“你們兩個也不用回避了,且聽聽太醫說些什麼。”
太妃此話正合蘇淺月的意,她是極想知道太醫對老王爺的病症有何說法,急忙應一聲:“是。”
王妃對太妃笑笑,起身拉蘇淺月的手:“蕭妹妹,這裏人太多了,我們兩個留下諸多不便,就在屏風後麵看他說些什麼。”
她的提議更好,不用在這裏給太醫造成不便,也能夠得知一切情形。蘇淺月欣然答道:“妹妹聽姐姐的。”
暖閣南麵有一架屏風作為隔斷,她們兩個剛剛走往紫檀木的富貴牡丹屏風後麵,太醫就走了進來。
蘇淺月最關心的是太醫口中的診斷,麵對那些煩瑣的禮節隻覺得浪費時間。
許久,太醫的手從老王爺的腕上拿下,蘇淺月鬆了口氣,卻被另一種緊張代替,太醫會說什麼?
“……老王爺積年抱病在床,身體極度虛弱,卻又內火旺盛,導致內息紊亂。如今天氣反常,外氣寒又有微暖的地氣上升,最傷人體,老王爺就禁不住這氣候帶來的侵害了,又有體虛導致的腸胃不適,才有了種種跡象的發生。眼下,唯有細細調理而已,並沒有特殊的方法讓老王爺迅速回轉如初……”
太醫診斷的重要程度,於蘇淺月來說勝過朝臣對皇上聖旨的重視程度,她生怕漏聽了一個關鍵的字。
太醫的話說完,她聽得清楚明白,並沒有一個字是指出老王爺的腸胃不適是因一時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震驚中,蘇淺月不顧一切地走了出去。
“太醫!”
不顧身份,蘇淺月對太醫施了一禮,驚得太醫慌忙還禮:“夫人……夫人萬安。”
想到雪梅慘死蘇淺月已經顧不得許多,直言道:“老王爺的症狀可是因為飲食不當所引起,或者誤食了什麼東西嗎?太醫可曾查得清楚?”此時,王府中重要的人都在,她想要太醫給一個清楚的答複,要別人都聽清楚,也給她一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