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會寫,”詩人說,“而是不寫。”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開始咋寫?”她畢恭畢敬地說。
“那就請你用心回答我幾個問題,回答完你自然就會寫詩了。”詩人說,“你喜歡過什麼樣的生活?”
她琢磨了半天,沒答上一個字來。詩人很耐心地誘導她:“具體說吧,你想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她思索片刻,說:“森林。”
“森林裏要有什麼樣的氣候詩人問,“下雨,下雪,還是刮風?”
“我要晴天,”她不假思索地說,“秋天最好。”
“森林裏需要有些什麼?”詩人問。
“哦……”她邊想邊說,“樹,水,還有,還有……茅草屋,就諸葛亮住的那種茅草屋。”
“不需要吃的東西嗎?”詩人問,“如果需要,由誰來提供?”
“最好是……哦,神仙給我端來,”她異想天開地說,“有一碗米飯,一碗西紅柿雞蛋湯,就夠啦。”
“就你一個人住嗎?”詩人問,“要不要有人陪伴?”
“要,一個人就行啦。”她說,“要是再能有個狗就好啦。”
“要一個什麼樣的人陪伴你詩人問,“男人,女人,還是孩子?”
她靦腆地低下頭,笑而不答。詩人說:“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你一定得認真回答,否則前功盡棄。”
“男人。”她小聲說。
“好,把你剛才說的話寫下來,就是一首好詩。”詩人說罷,興奮地提起筆,就果真有一首詩躍然紙上。詩的標題為《理想》:
我想住進森林裏茅廬旁,流淌著一彎小溪,我信步在林間,一個男人跟著我,一隻狗跟著男人,這裏沒有農具和種子,也沒有季節的更替,森林之神賜給我食物、一粒秋色和一片陽光一碗米飯和一碗番茄湯,那是我全部的理想。詩人將詩稿拿在手上讀了一遍,然後遞給她說:“這首詩算你寫的,哦不,應該說,是你寫的。你可以試著投一下稿,說不定還能發表呢。”
詩人又在詩稿下麵留了幾個投稿地址,就跟她分手了。他留給她的最後的禮物是羅伯特勃萊的一句名言:
一首詩的魅力在於它始終被精靈占有,這樣,任何一個看到它的人都領受了一次暗水的洗禮。
她一點也沒有掂量出那件禮物的分量,因為她還沒有告別崇拜膚淺的年齡。要是她吃透了那句話的內涵,後來也不至於打造出成堆成堆的垃圾文字。
兩個月後,那首詩就果然出現在一家詩刊的頭條位置,緊接著又被另外兩家文學刊物轉載。眼看著自己的名字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了文學的圈子,她內心的喜悅自不必說,每碰見熟人,就將手裏的雜誌抖得嘩啦啦地響,說自己已經當作家了。她覺得文學創作原來就這麼簡單,簡單得就跟零似的,成名成家也不過是頃刻間的事情。在功利心和欲望的驅使下,她毫不猶豫地拿起筆,長篇大論地塗抹起來。她仿佛經曆了一次暗水的洗禮,須臾間變成了天地間的精靈。領導們看她確有才華,就給她轉了正,並將她提拔到鄉秘書的位置上來。可誰能料到,那一連串的驚喜背後竟然潛伏著一連串的危機。又有誰料到,一位文質彬彬的詩人會將她送上今天的輪椅。真是人生無常,禍福難料。
鄉秘書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春風得意之時,她也曾打聽過那位化緣詩人的下落,想用寫作所得的部分資金酬謝他,甚至想以女人的方式表達她的敬意。後來,在報紙上讀到他割脈自盡的消息時,她也曾悲痛欲絕。詩人不是因貧困而死,而是死於覓不到知音。他在訣別書中寫道,將純粹的藝術交給一個暄囂著無知的世界,倒不如交給連綿一脈的黃土荒丘,我還是早些去吧,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分析人士說,我們一點也不懷疑他的才氣,以及他的藝術境界,不過,思想偏激到如此地步的人,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未必能找到所謂的知音。另一位分析人士認為,如果他是真正的精靈,就不應該在意來自喧囂的冷漠,他至少應在世俗的海洋裏找到一片撐起生命的航帆。鄉秘書雖然吃不透詩人的悲情,以及他心靈深處的掙紮與絕望,但始終沒有動搖對這位啟蒙老師的景仰。
蒙克圖此刻意識到,自己跟鄉秘書都是被命運捉弄得體無完膚的人,他曾經對她的不屑,無異於五十步笑一百步,實在是可笑之極。在告別鄉秘書的時候,一種不可抑製的負罪感便倏地湧上他的心頭。他覺得鄉秘書走到這一步,他蒙克圖也是有責任的,他蒙克圖也是一個落井下石的罪魁,因為那次鄉秘書被趕下主席台時他蒙克圖也是鼓過掌的,而且在他的記憶裏,那次鼓掌是竭盡全力的,以至於散會以後他的手感覺到又麻又痛。一想到自己當時那種幸災樂禍的模樣,蒙克圖便懷著無盡的懺悔和不安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後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無力地行進在回返的路上。這時候,一大片烏雲遮住了烈日,但大地上仍然湧動著滾滾的熱浪。燥熱的季風撲麵而來,漸漸地又勾起了他的萬千思緒。許多年前父親舍命搭救雷改革的那一幕複又在他的眼前浮現。蒙克圖雖然沒能親眼看到那次的場麵,可事後雷改革的描述是不會有假的,因為雷改革當時才十四歲,還沒有見過草原以外的世麵,’還處在一個相對誠實可信的年齡段內。蒙克圖一想到這件事就不由地潸然淚下。這件事在他腦海裏引發的衝擊波,將他無助的靈魂遠遠地反彈在父親殉難的那個時空裏。蒙克圖不禁聯想到雷鄉長的父親雷革命。就在蒙克圖的父親殉難前的那個春天,雷革命已經貧窮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有一次,他買阿司匹林向蒙克圖的父親借了五元錢。蒙克圖的父親倒不著急,而雷革命過幾天就跑一趟蒙克圖的家,說實在對不起,錢還得等幾天才能還上。蒙克圖的父親說急什麼,又沒打借條,想多會兒還就多會兒還。快到年底了,雷革命還是還不起錢,就拿了兩副馬絆來頂賬。蒙克圖的父親說罷啦罷啦,不就五塊錢嘛,再不提此事,就算一筆勾銷啦。可幾天以後,也就是蒙克圖的父親殉難的前一天,錢還是還上了,是拿賣馬絆的錢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