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的故事》出籠後,雷鄉長又用鄉上的錢將木裏基這個名字編入了《名人大詞典》。這樣一來,木裏基的工資裏又增加了每月二十元的知識分子特殊津貼,並且每年還能另外領到一萬元的作家津貼。好在鄉文化站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它總是超然物外,成為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偶爾有上級文化部門的人下來檢查工作,就從鄉鎮中學喊來一位語文老師頂替一下,也就應付過去了。在雷鄉長經營的眾多搖錢樹當中,木裏基無疑是最不起眼的一棵,不過它同時還充當著寵物和文人的角色’於是在雷鄉長心目中也就顯得舉足輕重了。
蒙克圖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一直等到醉醺醺的雷鄉長帶著他的木裏基從餐廳裏走出來。蒙克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雷鄉長卻搶先開了口。雷鄉長說:“你又是來要錢的吧。你就看在咱倆是老鄉的份兒上,叫我耳根子清靜清靜吧!
“我實在是急需要錢,沒有錢我怕是過不了這道坎兒。”蒙克圖說,“你就行行好,救我一命吧。你的命也是我父親拿命換來的,就算是禮尚往來行不行。”
“你這個人好難纏。鄉政府欠下七百多萬的外債,你那點兒錢算個什麼。不就萬數塊錢嘛,有什麼大不了的。要是債主都像你這麼胡攪蠻纏,三天兩頭就跑來要錢,這還有我們活的路嗎。我們當官兒的也是人,是人就得活下去吧。”雷鄉長不耐煩地一甩手,丟下這些話就走了。木裏基跟著雷鄉長的屁股也走了,臨走時還回過頭狠狠瞪了蒙克圖一眼。
蒙克圖急了,跑過去一把揪住雷鄉長的衣襟,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像雞啄米似的磕著頭說:“救我一命吧,雷鄉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七級浮屠呀,雷鄉長。”
“就是八級浮屠,我這陣兒也懶得去造。”雷鄉長沒好氣地說,“身為一鄉之長,我代表的是全鄉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是代表你蒙克圖一個人的利益。我就不信,那麼點兒錢,還真的能要了你的命。”
雷鄉長一看甩不開蒙克圖,就衝著剛走出大門口的胡幹事喊道:“快過來,過來把這個瘋子拖走。拖得越遠越好。”
胡幹事跑過來扳開蒙克圖的手指,雷鄉長才脫了身。蒙克圖衝著雷鄉長和木裏基的背影嚷道:“沒錢你還喝什麼酒?沒錢你還給狗穿什麼衣服?沒錢你兒子咋能到北京上小學?沒錢你咋能蓋起四層小洋樓?沒錢你咋兩年換了三次老婆……”
雷鄉長和木裏基沒再回頭,徑直走出鄉政府大院。
蒙克圖在蘇米格鄉政府的大院裏獨自呆了一會兒,便推著那輛從鄰居家借來的自行車向大門口挪步。他像丟了魂兒似的低著頭,險些將一個坐著輪椅的女人撞翻。那女人沒有生氣,反倒送給他一絲超然的微笑。蒙克圖注視著這位近似返樸歸真的殘疾者,剛想道歉,忽然間覺得她好生麵熟。愣了片刻,他終於想起來了,她就是曾經風雲一時的那位鄉秘書。鄉秘書顯得很激動,大概是想起五年前陪他喝酒的事了。她張開嘴似有一肚子話說,但蒙克圖隻能聽見一些急促的氣息。他驀地意識到,鄉秘書原來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五年來他所持有的那些看法統統都是狹溢的偏見。鄉秘書要是不可愛,怎麼會陪他喝酒呢。鄉秘書要是不可愛,怎麼會將一張十元錢的鈔票白白送給買鍋蓋的老太太呢。鄉秘書要是不可愛,怎麼會主動借給他二百元錢呢。共同的命運總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在蒙克圖此時看來,自己跟鄉秘書都是落難之人,而且兩人的悲慘結局都是由一次看似吉祥的偶然事件引發的。假如他蒙克圖在學成歸來之時沒有遇上布拉克旗的大慶,怎麼會做那麼多彩車呢,假如不做那麼多彩車,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鄉秘書也一樣,她的悲劇說到底還是由一顆福星釀成的。於是,蒙克圖油然想起了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詩句:
我輸了,
因為我曾經贏過。
詩句裏所飽含的樸素的哲理使他感到一片釋然,仿佛從根本上接受了眼前的現實。
三年前,蒙克圖來給鄉秘書還那二百元錢的時候,就從她口中得知了她走上文學之路的原委。鄉秘書原本是不寫作的,隻是對文學有一種朦朧的向往。許多年前,她在政府大院裏當勤雜工的時候,蘇米格鄉來了一位賣書化緣的詩人。那詩人長著兩條很長的腿,走起路來像是踩著高蹺,把個上半身顯得短了半截似的,但細細端詳,他眉宇間卻也凝聚著一股靈秀之氣。詩人的神經一般都很敏銳,總能夠刻骨地感受到精神世界的美好和物質世界的殘酷。也許是長期在這兩個世界的夾縫裏生存的緣故,那詩人的臉孔和身軀處處都呈現出被扭曲的跡象,就連他的語音也多少有些變態,聽上去總讓人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疼痛。她見到那詩人時,那種疼痛便無緣無故地附在她的體內,而且是那樣久久地驅之不散。她懷著一種莫名的景仰之情對詩人說:“你們這些作家真叫人羨慕。我要是會寫詩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