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圖怎麼也想不明白,雷改革和雷革命的血管裏流淌的應該是同一脈血液,做人的差距怎麼會這樣大呢。更何況,從人的名字上也不難看出,這個雷氏家族從源頭上就是一個與時俱進的家族。在以貧窮為榮耀的年代裏,雷氏家族總是窮得盯當響。據說那時候,誰肩膀上的補丁越厚,誰就越能贏得鄉鄰們的尊敬,於是雷革命就跟他的父親穿了好多年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可到了雷改革的手上,當天下漸漸變成有錢人的天下,人們對金錢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時候,雷氏家族便發財發得地動山搖。蒙克圖於是就想到生物學裏的遺傳和變異。他覺得生物學實在不是什麼好玩意兒,要是光有遺傳沒有變異那該多好。人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變下去,過不了多少年,世界的末日就該到了。想象著世界末日的逼近,蒙克圖也逐步認識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三年前電視機沒被人抬走的時候,他時不時總能聽見那些油頭粉麵的紅男綠女們在舞台上演仿?。這種說裏帶唱的西洋藝術被搬上中國舞台還沒多長時間,紅男綠女們卻表演得那樣得心應手:
咱們那個老百姓哪,今兒個真高興,咱們那個老百姓哪,今兒個真高興,咱們那個老百姓哪,今兒個今兒個真高興,高興當時蒙克圖聽得很過癮,演到高潮時他還暗暗喝過彩呢。可此時回味起來,他覺得那是一種俗不可耐的聲音,隻有無聊到極致的人們才會與它共鳴。他甚至覺得他蒙克圖也實在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咋就跟那些紅男綠女一樣輕浮呢。於是他不由自主地罵出聲來,高興他媽個屄。可思來想去,他忽然又覺得不應該將全部過錯歸咎於生物學,也不應該歸咎於紅男綠女,更不應該責罵自己的輕浮,應該歸咎於這座城市的崛起。蒙克圖聆聽著從布拉克市方向傳過來的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的,是城市將人變壞的。這城市本身就不是什麼城市,是囚禁靈魂的牢籠,是一座罪惡的堡壘。民工們在建造這座堡壘時掙下的血汗錢不是到現在還沒有拿到手嗎。有些上了歲數的民:已經死了,錢找誰去要,閻王爺總不會買這筆賬吧。蒙克圖抬眼望了望陰沉沉的天空,無可奈何地說:“天哪,要塌你就快點兒塌下來吧。我想跟這罪惡的堡壘一起毀滅。”
歐洲中世紀末,意大利曾經誕生過一位傑出的詩人,他和他的史詩一起被載入了人類的史冊,化做一種不朽的思想和精神。這就是但丁和他的《神曲》。《神曲》是在作者去世許多年後才被人發現的,可見但丁的心靈離世俗和功利是多麼的遙遠。隻有遠離功利的藝術才是最純粹的藝術。蒙克圖曾在首都美院的圖書室裏借閱過那部神書,並同兩位有識之士進行過深層次的探討和交流,他們深為其深邃而又神秘的藝術力量所震撼。那時候,蒙克圖的心靈正在穿越浩瀚的時空,孜孜不倦地遨遊在那充滿神性的光輝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將那首漫長的史詩用連環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繪畫的數量曾與日俱增,增加到近二百張的時候,卻忽然間擱淺了,因為他意識到藝術隻能帶給他無邊無際的黑暗。他覺得自己在虛妄的聲浪中選擇了藝術,本身就是一種盲目之舉。
好幾年過去了,可總有一些詩句在蒙克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尤其是《地獄篇》裏的那些片斷。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地獄的環形山穀裏也囚禁著他自己的幽靈。他現在最羨慕的,就是當年但丁的靈魂遊曆地獄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從容與坦蕩。那是一種笑傲地獄的浪漫情懷:
我現在是完全準備好了,
向下朝那顯現在我眼前的深淵望去。
那地方是為痛苦之淚水所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