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鳥支完小汽車頂部的黑色敞篷時,從廚房的窗口飄出的大蒜和香腸燒焦的氣味,宛如受驚的雞被胡同裏轉來轉去的陣風吹散了。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腸炒好後放裏邊,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鳥跟戴爾契夫學的一道菜。鳥想著戴爾契夫的事。戴爾契夫已經被迫離開了那位皮膚蒼白的小姑娘,被帶回公使館了吧。或許在小死胡同裏和他的情人的巢裏拚命地抵抗著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僅戴爾契夫不懂,就連來抓戴爾契夫的公使館員也難以理解的日語哭喊著。不過,最終戴爾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斷念吧。

鳥望著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車。鮮紅的車體上裝著黑色的敞篷。小汽車就像傷口撒裂開的肉和周圍的瘡癡。鳥感到有點說不出的惡心。天空黑沉沉地陰雲密布,空氣濕漉漉的充滿了水氣,風也刮個不停,雨下了一陣,又像霧似地充滿了空間,馬上又隨著疾風不知飄灑到哪個遠方去了。過了一會兒,想不到那雨又隨風飄了回來。鳥看到一棵房子之間的鬱鬱蔥蔥的繁茂的大樹,陰沉沉的陣雨把它洗得碧綠。那綠色和在環線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號一樣,使鳥著迷。鳥呆然若失地想,我在臨死的床上或許也能看到如此鮮豔奪目的綠色吧。鳥覺得現在要送到那個可疑墜胎醫那兒殺掉的,仿佛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鳥折回到門口,把放在那兒的嬰兒的小搖籃和內衣、襪子毛衣、毛褲還有帽了裝在一起,塞到汽車座席後的空擋裏。那些都是火見子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買來的。鳥等了足有一個小時,甚至令他擔心火見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見子為什麼花那麼長時間挑選馬上就要死了的嬰兒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鳥,飯做好了。”從臥室的窗口傳來火見子的喊聲。鳥進來時,火見子正站在廚房吃香腸。鳥瞧了一眼炒鍋,撲麵而來的蒜味將他擊退,不由地縮回手指,朝驚訝地望著他的火見子微微地搖了搖頭。火見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熱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濕的舌頭,呼出蒜味的氣息說。

“沒有食欲的話,先洗洗淋浴怎麼樣?”

“先洗吧。”滿身灰汗的鳥輕聲地說。

鳥縮著肩恭恭敬敬地洗著身體。以往他每次用溫水衝洗腦袋時總感到性欲越來越強烈,現在卻隻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心悸亢進。鳥在淋浴的溫雨下,有意識地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著頭,用兩手掌的拇指根擦著耳後。一會兒,火見子頭上戴著象西瓜花紋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鑽到了鳥的身邊,象是撓身子似地洗了起來。鳥中止了遊戲從浴室裏出來。鳥用浴巾擦身子時,聽到胡同裏傳來東西落到地麵的沉重聲音。鳥走到臥室隔著窗戶望下看,看見他們鮮紅的汽車像要沉沒的船似的傾斜著。前麵右車輪不見了!鳥顧不得好好擦擦後背,穿上褲子和襯衫出去看車。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閃就不見了。鳥沒想去追,檢查被破壞的車,卸下的車輪蹤影全元。由於傾斜落到地麵那側的前照燈受了衝擊已經壞了,那家夥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車抬起來,卸掉車輪後站在汽車擋泥板上,猛地車一傾斜,車燈損壞了。現在起重器像斷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車低下。鳥招呼還在洗淋浴的火見子:“車輪被偷走了。前照燈也撞壞了。真是個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備用車輪的話還好。

“車後麵放東西的尾箱裏麵有。”

“可是,這車輪是誰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個像小孩子似的人嗎?鳥,是他搗的鬼。一定抱著車輪藏到附近哪塊兒了,然後注視著我們。”火見子若無其事地大聲應道。“我們要是擺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發的話,那小子就會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來了。就這麼辦吧。”

“說的是,如果車沒被搞壞的話,不管怎麼說,先把備用車輪換上吧。”鳥說。

鳥兩手沾滿了油泥把車輪換上了。幹這活的時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還多。之後,鳥小心翼翼地發動起發動機,似乎沒有特別異常。鳥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黃昏之前一切都會結束吧,前照燈沒必要換了。鳥想再衝一次淋浴,可是火見子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經再也找不到一點點時間的餘暇。鳥們出發了。他們的車離開胡同時,有誰從後麵扔來一塊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見子把車停了下來,鳥在車裏就懇請她說:“你也來吧。”

於是鳥拎著嬰兒籃,火見子抱著嬰兒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朝特兒室走去。

今天他們和來來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讓人感到緊張,感到疏遠。那是隨著狂風吹來的,被追趕的,突然又遠去了的雨和遠方沉悶的雷鳴的影響。鳥抱著嬰兒籃,邊走邊翻來複去地想著如何和護士開口說讓嬰兒退院而又無可非議的話,越來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當他進特兒室時,護士們已經知道他要把嬰兒領走了,鳥放心了。鳥保持著不願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隻辦必要的事務上的手續,最小限度地回答幾句,盡量不給那些好奇心旺盛的護士們提問的機會,像為什麼不手術就給嬰兒領走啦,打算把他領到哪兒去啦?

“請把這個卡片送到事務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兒之前我先叫一下擔當的醫生。”護士說。

鳥接過了令人淫亂迷思的粉紅色的大卡片。

“嬰兒的衣物什麼的都帶來了。”

“當然需要。請拿這兒來。”護士直到剛才還一直曖昧地隱藏著的尖銳責難開始流露出來,她毫無善意的眼睛瞪著鳥。鳥把所有的衣物都遞給了護士,護士逐一點檢,隻把帽子挑出來,還給鳥。鳥狼狽地把帽子團成團兒塞到褲兜裏。鳥埋怨地回過頭望著站在身後什麼都沒有察覺到的火見子。“怎麼了?”火見子問。

“沒什麼。”鳥回答。“我去一趟事務室。”

“我也去。”火見子怕一個人被撇在那兒,急忙說。鳥和火見子在特兒室裏和護士交涉著,一邊扭著身子不讓玻璃窗對麵的嬰兒們進入視線之內。

事務室窗口的年輕女護士接過粉紅色的卡片,又催鳥把印章給她後說:“是退院吧,祝賀你。”

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點了點頭。

“孩子叫什麼名字?”女護士接著問。

“還沒有起呢。”

“現在隻是填上了嬰兒是你的孩子,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訴我們嬰兒的名字,那可太感謝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裏考慮名子時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鳥想,那個怪物還要給他起個人的名字,恐怕從起名那一瞬間開始,那家夥就會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張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後的死,對我來說,那家夥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說起名,先暫時起個假名也可以。”那女護士愉快的語調裏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執的一麵。

“起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的?鳥。”火見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鳥想起妻子的話,說明是哪幾個漢字。結算完了,事務室的女護士給鳥還回了大部分的保證金。他的孩子在病院這段期間,每頓隻給吃點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連抗菌素也盡量控製使用,此外就沒什麼了,因而費用也少花了不少。鳥們返回了特兒室。

“這錢本來是從準備去非洲旅行積攢的錢裏提取出來的。那錢,現在在決定了殺死嬰兒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時,又返回口袋。”鳥覺得頭腦裏亂成一團麻,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那樣的話,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見子漫不經心地說。

“喂,鳥。你起的這個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個也是這幾個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那兒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齡?”

“那種人實際的年齡很難知道,大概比鳥年輕四、五歲吧。”

“那一定是我在縣城時認識的男子,他被美國占領軍負責文化情報的一個人當成同性戀的情人,結果就跑到東京去了。”

“真是偶然,鳥。那麼,過後我們去那兒吧。”

過後,就是到那個令人可疑的墜胎醫那兒把嬰兒處理後,鳥想。於是,鳥又想起了在縣城時自己拋棄一個少年友人的那個深夜的事。我現在又把這個要扔掉的嬰兒起了個和被我遺棄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結果,起名字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圍了。鳥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過來,一會兒那念頭又被無力的毒所腐蝕掉了。鳥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今天晚上去同性戀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個通宵。”

在特兒室,已經從玻璃隔板那邊抱過來的鳥的嬰兒——菊比古穿著火見子選的暄軟的衣服,躺在嬰兒籃裏。鳥感到看著睡籃裏的嬰兒的火見子受到了衝擊。嬰兒長大了一圈,睜開了斜視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膚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腦袋上的瘤子好像越發發育起來了,它比臉色還好,發出紅亮的光澤。剛睜開眼睛這會兒,嬰兒就像那南畫上的老壽星,不過實在還缺點兒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為比起腦袋上的瘤來,額頭顯得過於窄小。嬰兒頻頻地微微揮動著握得堅硬的小拳頭,好像要從小籃裏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