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不像鳥啊。”火見子興奮地用難聽的聲音嘀咕著。“他誰也不像,本來就不像人嗎。”鳥說。

“哪有那事啊。”小兒科的醫生聲音微弱地責備鳥說。鳥往玻璃隔板的對麵望了一眼。嬰兒床上的那些嬰兒們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鳥懷疑他們是不在那議論著被領走的夥伴的事呢。嬰兒們好像都一樣地興奮了。在保育器裏的那個幾乎可以裝到衣服口袋裏的瘦小的眯著冥想的眼睛的嬰兒怎麼辦好呢?為那沒有肝藏的嬰兒奮戰穿著茶色的燈籠褲,紮著寬大的皮帶的父親會來這兒爭辯嗎?

“事務室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嗎?”護士問道。

“嗯,都辦完了。”

“那麼,就請自便吧!”護士說。

“不再重新考慮一下嗎?”小兒科的醫生好像在鑽牛角尖。“不想重新考慮了。”鳥堅定地回答:“您費心了。”

“哪裏,我什麼也沒做呀!”醫生謝絕了鳥的感謝。“那麼,再見了。”

“再見,請多保重。”醫生眼圈發黑,好像是對自己剛才的發出的大聲有些後悔,也和鳥一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鳥和火見子抱著嬰兒籃出了特兒室,無所事事佇立在走廊上的患者們都朝嬰兒這兒望來。鳥用可怕的眼光瞪著他們,支開兩隻胳膊肘護著嬰兒籃,咚咚地走著。火見子小跑似地追著他。被鳥的氣勢洶洶鎮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們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到了他抱著的嬰兒便都微笑著閃身躲開了。“那個醫生或護士也許會報告警察的,鳥。”火見子邊回頭望著邊說。

“不會報告吧。”鳥聲音粗暴地說。“那幫家夥給嬰兒喝稀釋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讓嬰兒衰弱死。”

來到主樓的正麵大門,鳥就感到從聚集在那兒的外來患者們的龐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兩隻胳膊護著嬰兒,實在是難以辦到的。鳥就像抱著橄欖球,隻身朝著敵方成員排得整整齊齊的終點線衝去的運動員一樣。他猶豫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把我褲兜裏的帽子掏出來,給他蓋在腦後好嗎?”

鳥看見火見子按他說的取出帽子蓋在嬰兒頭上時,胳膊直發抖。然後,鳥和火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那些臉上掛著勉強的微笑靠近他們的患者中突圍出去。

“可愛的嬰兒,像天使似的!”一個中年婦女象唱歌似地說。鳥有一種被輕蔑的感覺,即使如此他們也隻是低著頭腳步不停地一口氣從那兒穿了過去。

病院前的廣場上,正下著不知是第幾場的傾盆大雨。火見子的汽車像水鱉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著嬰兒籃的鳥的跟前。鳥先把嬰兒籃遞給車裏的火見子,然後自己也鑽進車去,把嬰兒籃接過來放到膝蓋上,為了使它安定,鳥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須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嗎?鳥。”

“嗯,行。”鳥說。

小汽車宛如在競技場上出發一般,猛地往上一竄,鳥的耳朵撞在車頂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現在幾點了?鳥。”

鳥用右手扶著嬰兒籃,看了一下手表,表針指著無聊的時間,已經停了。

這幾天來,鳥隻是習慣性地戴上手表,卻一次也沒有看時間,不必說他既沒有給表上弦,也沒有調整時間。鳥生活在那幫沒被奇怪的嬰兒糾纏,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的家夥的時間圈外。幾天來,他總有一種生存著的感覺。而且,現在鳥也沒有複歸到他們的時間圈裏。

“手表已經停了。”鳥說。

火見子打開汽車裏的收音機,正是新聞節目時間,男播音員在講莫斯科又開始核試驗後的反響。日本原子彈氫彈協會聲明支持蘇聯核試驗的宗旨。不過,其內部也有各種各樣的動向,下一次的原子彈、氫彈禁止世界大會可能會陷入混亂。對原氫爆協會的聲明懷有疑問的廣島被爆者的錄音也插了進來。究竟有所謂的純潔的核武器那種東西嗎?蘇聯人即使在西伯利亞進行核試驗,難道能說是對人畜都無害的嗎?火見子又調到另一個台,正播放著大眾音樂。探戈舞曲,本來在鳥聽來,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個調子。那曲子響了好久,終於被火見子閉掉了。鳥們沒能與時間相遇。

“鳥,原氫協會屈服了蘇聯的核試驗哪。”火見子實際上並沒有對此感興趣的語氣說。

“好像是那樣。”鳥說。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裏,隻有一般人的時間在進行著,世界中的人們感到同樣的壞命運正在逐漸成形。不過,鳥隻管支配他個人的命運的怪物嬰兒的小睡籃。

“哎,鳥。在這個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還是經濟的,與從核武器生產中直接或間接地獲得益處的人們不同,有沒有純粹是希望打一場核戰爭那樣的人呢?大多數的人沒什麼特殊的原由,但相信這個地球的存續,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腸的人們,同樣也沒有原由,卻相信人類滅亡,並且寄希望會那樣。象老鼠那麼小的叫做萊米科的北歐產的小動物,時常集團自殺,可是在這個地球上也有像萊米科的人們吧,鳥。”

“你是說懷著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嗎?那正是聯合國必須盡快擬定逮捕對策的。”鳥接過話碴兒。

然而,他自己不想加入去抓那些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們的十字軍。不如說,鳥感到具有那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存在掠過自己的內心。

“真熱啊,鳥。”火見子好像對剛才說的這個話題並沒有特別的興趣,冷淡地轉換了話題。

“是啊,確實熱。”

從車底顫抖的薄金屬板下傳來發動機的熱氣,賽車的頂篷又將鳥們密封著,所以漸漸地他們感到好像被塞到幹燥室裏似的。可是,如果把車頂篷卸下來一部分的話,很明顯風裹挾的雨滴就會從那裏飄落下來。鳥無可奈何地調查了一下車頂篷的情況。那是相當舊式的車篷。

“鳥,沒辦法。常停幾次車開開門放放風吧。”火見子看著灰心喪氣的鳥說道。

鳥看到車的前方有一隻死掉的被雨淋濕的麻雀躺在那裏。火見子也看到了。鳥們的車朝前開去,當那隻麻雀在視野裏沉沒下去的時候,車突然大幅度傾斜地拐了個彎,車輪陷到積存著混濁黃水的柏油路邊的深坑裏。鳥抱著嬰兒籃的兩手指猛地被撞了一下。車開到墜胎醫主的病院之前,我大概也弄得遍體麟傷了吧,鳥悲哀地想。

“對不起,鳥,”火見子說。那是忍受著痛苦發出的聲音,她的身體哪塊兒也一定被撞了吧。鳥和火見子都不想談及那隻死麻雀。

“沒什麼。”

鳥說著把膝蓋上的嬰兒睡籃又放回原來的位置,從上車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俯身直視孩子。孩子的臉變得越來越紅,無法判斷是否在呼吸。好像窒息了似的。鳥突然感到恐慌。晃了晃嬰兒籃,突然,孩子好像要咬住鳥的手指張大了嘴,用難以相信的大聲哭了起來。他緊閉著眼,露出僅有一條一厘米左右象線那麼細的縫,沒有一滴眼淚,身體震顫著,沒完沒了地哭了起來。啊,啊,啊……鳥剛從恐怖中擺脫出來,想用手掌蓋在孩子那薔薇色的嘴唇上,可新的恐怖的情感又抑止了他那樣做。孩子的腦瘤上蓋著的小山羊花樣的帽子哆哆嗦嗦直顫,他仍在不停地哭著,啊、啊、啊……。

“孩子的哭聲,好像包含了好多的意義呢。”火見子迎著嬰兒的哭聲,自己也扯開噪子大聲地說。“也許孕育著人的語言的所有意義呢。”

嬰兒還在哇哇哇……地哭叫著。“我們聽不懂那哭聲的意義真是幸運啊。”鳥不安地說。

鳥們的汽車載著嬰兒持續的哭聲,在馬路上跑著。就像裝載著五千隻蟬在跑,同時,鳥們也感覺到就像潛隻一隻蟬的身上飛。結果,鳥們不能中止與車裏的熱氣和嬰兒的叫喚的對抗。他們把車在路邊停好,打開車門。車內潮濕的熱氣,就像熱病患者打嗝時呼出的氣,發出一聲聲呻吟飄了出去,而和雨滴一起冰冷濡濕的外麵的空氣卻闖了進來。渾身冒汗的鳥們立即感到寒氣襲人,不禁打了個寒顫,顫抖起來。鳥的膝蓋上的小搖籃裏也悄悄飄進了一點點雨滴,比眼淚還小的小顆粒牢牢地粘在嬰兒通紅的閃著光澤的臉頰上。

嬰兒仍在哭,斷斷續續的哭聲中還摻雜著咳嗽聲,那使全身都發抖的咳嗽很明顯是異常的,令人懷疑嬰兒是否還患有呼吸係統的疾病。鳥把嬰兒籃傾斜了一下,好容易才把雨滴擋在外麵。

“在那樣被管理的空氣裏保護著的嬰兒,突然接觸外麵這樣的空氣,很可能得肺炎呀,鳥。”

“是啊。”鳥說。他感到一種沉重根深蒂固般的疲勞。“真難辦。”

“這種時候,要想不讓嬰兒哭的話,究竟怎麼辦才好呢?”鳥感到自己實際上是個無感覺的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