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星期天,鳥一睜開眼睛,他的周圍已充滿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風從臥室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和陽光一起朝客廳裏旋去。從客廳裏傳來除塵器發出的嗡嗡聲響。已經習慣了房間昏暗光線的鳥在明亮之中,忽然為自己毯子下麵的身體感到害羞。鳥趁火見子還沒有進臥室來嘲笑他的赤身裸體,立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褲子和襯衣進了客廳。“早上好,鳥。”頭上帶著頭巾的火見子拽著吸塵器,那樣子就像用棒子壓著一個四處轉動的老鼠,她轉過身子,臉上泛著紅潮,天真快活地說道:“我公爹來了,鳥。我掃除這功夫,你先去那兒打個招呼。”

“那麼,我走吧。”

“為什麼要逃呢?鳥。”火見子厲聲地反駁道。

“我在這兒仿佛過著逃亡者的生活。在隱藏之處將我介紹給一個陌生人,總覺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時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對這事兒並不很介意的。隻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個,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地逃跑的話,反而會使他疑惑。”火見子表情僵硬不滿地說。“OK,那我刮一下胡子吧。”鳥說完返回到臥室。

鳥對火見子的不滿感到驚訝。鳥自從到火見子家來後,總是固執地以自我為中心來行動,感覺火見子也隻是他自己意識世界的一個細胞存在。我為什麼毫無理由地確定自己有那樣絕對的權利呢?我成了個人不幸的蠶蛹,眼中隻看到不幸的蠶蛹的內心活動,連蠶蛹自身的特權都沒有懷疑……

鳥剃完了胡須,掃了一眼蒙上一層水汽的鏡子中那個不幸的蠶蛹那蒼白而又認真的麵孔。鳥發現自己的臉縮小了。讓人覺得似乎並不是單單瘦了點的緣故。

“我突然插進你家,居然這樣專橫,還沒有覺得那是不自然的。”鳥走進客廳對火見子說。

“你道歉嗎?”火見子完全恢複了柔和的表情,嘲笑著鳥說。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飯,並沒有任何拘束你的正當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無拘無束相當舒暢。”“你要走?鳥。”火見子不安地說。

鳥注視著火見子,一種有如宿命感的東西使他震驚。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鳥品嚐到一種依戀的痛苦。

“你即使最終要離開的話,現在不還沒有走嗎,鳥。”鳥返回臥室仰麵躺在床上,兩手掌交叉在一起托著後腦勺,閉上了眼睛。他從心裏感謝火見子。

不一會兒,鳥和火見子還有火見子的公爹就圍坐在幹淨的客廳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興國家領導者的謠傳和斯瓦希裏語的語法等話題。火見子還把臥室牆上的地圖摘下來,攤在桌子上給公爹看。

“和火見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嗎。把這個房子和地賣了,費用就出來了。”火見子的公爹說。

“是啊,這主意不錯嗎。”火見子試探著望著鳥說:“去非洲旅行這段時間裏,還可以忘掉嬰兒的不幸,鳥。我也可以忘掉自殺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應該了。”火見子的公爹極力慫恿說:“你們兩人一起去非洲吧。”

鳥被這一提案強烈地撼動了,顯得有點窩囊和狼狽,喘出一口不安的歎息說:那不行,那怎麼能行呢。”

“為什麼不行?”火見子挑戰似地問。

“在非洲會自然地忘掉嬰兒的衰弱死,那話有點太過份了吧。我做不到。”鳥麵紅耳赤地結結巴巴地說。

“鳥真是個道德嚴肅的青年呀。”火見子嘲弄地說。鳥的臉越來越紅了,臉上浮現出責備火見子的表情。實際上他內心是這樣想的。火見子的公爹這麼說不是基於道德的目的,而是為了把火見子從自殺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來,而讓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像被熱水澆注的固體的湯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會在這甜蜜的欺騙性旅行中興衝衝地解放了自己吧。鳥懼怕火見子公爹的話,同時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突然,鳥在火見子的眼裏明顯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過一個星期,鳥就要回到夫人那兒去了。”火見子說。“是嗎,真對不起。”火見子的公爹說:“不過,瞧火見子那麼生氣勃勃的樣子,自打我兒子死後還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這事,您別生氣啊。”

鳥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火見子的公爹,他的腦袋很短,幾乎完全禿頂了。後腦勺曬黑了的皮膚一直延續到肩膀,幾乎分不出哪是腦袋哪是脖子,在那讓人想到海驢的腦袋上,一對微暗混濁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火見子的公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鳥沒有找到一點點可把握的線索。鳥沉默而警惕地曖昧微笑著,忍著看不透的羞恥和失望感,從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過氣來。

子夜時分,在暑熱蒸騰的黑暗裏,鳥和火見子,非常懶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勢,持續性交一小時。像交尾作愛的野獸,他們一直沉默無聲。最初間隔短暫,隨後經過一段醞釀,火見子飛躍到性快感的高xdx潮。每當這時刻,鳥就會憶起一個暮色蒼茫時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學校操場上,操縱裝著汽油引擎的模型飛機飛行時的感情。以鳥的身體為軸心,火見子在她性欲高xdx潮的天空劃著圓弧,像不勝引擎重負的模型飛機似的痛苦地飛翔著,一邊渾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叫聲。然後,火見子再次降落在鳥站立的操場上,重返那種靜默而堅忍的重複運動時間。鳥們的性交已經深深植根於日常生活的靜諡而有秩序的感覺裏,鳥覺得自己和火見子的性交已經延續了百年之久。對於鳥來說,火見子的性器官單純而實在,沒有隱藏一點兒恐怖的胚芽。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東西”,而仿佛是用柔軟的合成樹脂製成的衣袋似的單純的物件。這裏應該沒有妖怪一類的東西突然追來,鳥心裏踏踏實實。這或許是因為火見子把他們的性交限定在徹底追求赤裸的性享樂吧。鳥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結婚以後,過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鳥夫婦在性交的時候,仍不斷被憂鬱的情緒糾纏著。鳥用笨拙的手腳觸摸像極力克服厭惡心理,硬硬地蜷在那裏的妻子的身體時,她總感到像被毆打了一樣,因而總是怒氣衝衝地想對鳥回敬幾拳。結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後或者就這樣讓稍稍燃起的欲望觸角斷斷續續地糾纏到深夜,或者最終像接受慈善恩賜似的淒涼地草草收兵。鳥把改變夫婦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這次生產以後……

火見子在性欲高xdx潮的上空盤旋,像擠牛奶似的反複壓迫鳥的生殖器,而鳥則任意選擇火見子的某一次高xdx潮,和自己的高xdx潮重合,使自己達到了高xdx潮。但因為鳥畏懼性交後的長夜,高xdx潮過後,不久又重開戰陣。鳥就這樣,在平穩地達到高xdx潮的途中,進入最為甜美的夢鄉。

火見子從高xdx潮的上空緩慢下降,爾後,又像與地麵上升的氣流相遇的風箏,突然逆轉,直直地衝向高空。已經醒了但有意抑製自己的鳥,聽到不遠的黑暗處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鳥想起身去接,後背卻被火見子光滑的胳膊緊緊摟住了。“鳥,好了。”一分鍾後,火見子鬆開了胳膊。

鳥匆忙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進客廳,抓起電話。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想找在大學附屬醫院的特兒室住院嬰兒的父親。鳥緊張的應答了一聲,聲音像蚊子般的細小。打來電話的是實習學生,傳達了鳥孩子的擔當醫生的話。“這麼晚打電話真對不起,因為這裏也忙到現在。”電話裏傳來遙遠的聲音。“明天上午十一點請到腦外科教授房間來一趟,副院長室。照理說,應該由大夫直接給你打電話,可他太疲勞了,真對不起。這麼晚,雜事太多。”

鳥深深地呼了口氣,他想嬰兒死了,也許腦外科要解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