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概不會像你預想的那樣吧。”
“為什麼?”鳥厲聲地問。
“沒什麼理由,鳥。”火見子怯怯地說。
“我決定把孩子帶回來。”
“帶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還是你家?”
鳥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鳥發現自己隻是在醫生們要給嬰兒手術,也就是不容分說地讓他在後半生承擔起頭上有個窟窿的嬰兒時貿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後的計劃連想都沒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會再接受這個甩出去的累贅吧。假使鳥在他臥室也繼續那直到昨天在醫院的特兒室還采用的危險的食療法,饑餓的雙頭嬰兒的哭叫,一定會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幾百條狗的吠叫。最後嬰兒衰弱死去,哪個醫生能給寫死亡診斷書呢。鳥的腦海裏描畫出殺死嬰兒而被捕的自己和報道那一事件的討厭的新聞報道。
“是的,我能把嬰兒運哪兒去呢。”鳥吐了一口酸氣,少氣無力地說。
“如果你什麼計劃也沒有的話,鳥。”
“怎麼?”
“我想交給我的一個醫生的朋友怎麼樣?鳥,他可以幫助想拒絕嬰兒的人,本來,我就是人工流產時認識他的。”鳥又一次品嚐到被怪物嬰兒擊潰的軍團裏一個弱兵由恐怖而埋頭自身防禦的感情。鳥臉色蒼白,又鑽跳過去一個火圈。
“如果那個醫生能接受的話,就那麼辦吧。”
“拜托給他,隻有這樣才能不弄髒我們的手而殺死嬰兒呢,鳥。”火見子用異常緩慢的語調說。
“不是我們的手,而是弄髒我的手。”鳥說。於是,鳥想至少現在我從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隻是感到朝憂鬱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台階。
“還是我們的手哇,鳥”火見子說。
“換一下好嗎,我來開。”
鳥覺察到火見子說話過於緩慢是由於她太緊張。鳥從車前麵繞過去坐到駕駛坐席上。鳥從車內反光鏡上看到火見子蒼白的臉,嘴唇周圍像是噴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自己的臉肯定也像她那樣寒磣吧。鳥想往車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裏幹得隻發出幹咳聲。鳥像火見子一樣粗暴地把車開了出去。
“我說的那個醫生,鳥,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個晚上,你說有一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個朋友。鳥,你還記得嗎?”
“記得。”鳥邊說邊想這種類型的人最好一輩子不跟他來往。
“我給他打個電話商量一下,然後準備一下去接嬰兒的東西,鳥。”
“小兒科的醫生說不要忘了帶嬰兒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嗎。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鳥。”“那不太好辦。”鳥的眼前又鮮明生動地浮現出了懷孕的妻子每天熱心地準備出產用的嬰兒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嬰兒那白色的小床,乳白色的厚光紙地鑲著蘋果形狀的把手的嬰兒衣物櫃等都在拒絕他。“我無法從那裏給孩子選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懷著這個目的取嬰兒服的話,夫人是不會允許的。”
鳥想事情會是那樣的。可是,即使不從家裏拿那些衣物的話,隻要妻子知道了從這個病院把嬰兒轉到別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話,也不會原諒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對我來說在曖昧的懷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團塞入糊裏糊塗之中的結婚生活就該結束了,我忍受這內心欺騙的痛癢,不管怎樣惡戰苦鬥,那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鳥還咀嚼著欺騙的糖塊下隱藏著的痛苦的真實。
鳥們的汽車來到寬闊的十字路口,被信號擋住了。
這是環繞著這個大都市的巨大的環行線之一。鳥忙碌地環視著他應該拐彎的方向。天空黑雲密布,裹挾著雨氣的風不停地吹著街樹上沾滿塵埃的樹梢。信號變成了綠信號,在陰雲的天空顯得特別清晰,鳥覺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鳥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沒有殺害他人意識的人們同樣被信號所保護著,他對此有點不舒服感。
“你去哪兒打電話?”鳥像個逃犯似地問。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電話吧,然後,順便買點香腸什麼的,必須吃點東西。”
“行。”鳥發現食欲或胃都有點討厭的抵抗感。他直截了當地問“不過,你的朋友能接受嗎?”
“那人長著雞蛋型的腦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幹的壞事不少,比如……”火見子沒說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來,隱約可見她的舌尖舔著幹燥的嘴唇。鳥想那個家夥一定是幹過令火見子難以啟口的殘忍的事,又惡心了,實際上還不是吃香腸午飯的時候。
“打完電話,買香腸之前還是給嬰兒買衣物吧,還有嬰兒籃。去百貨店買的話還是快吧。我不想去賣嬰兒用品的地方。”鳥說。
“我去買吧,鳥,你在車裏等著就行了。”
“妻子剛懷孕時一塊去那買過東西,可那塊兒盡是孕婦、嬰兒,有一種野獸的氣氛。”
鳥瞥了一眼火見子漸漸失去血色的臉,她也感到惡心了吧。鳥和火見子兩人都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並排坐在車裏,車在公路上疾馳。過了一會,鳥突然自我嘲弄地說。
“孩子死了,妻子恢複以後,大概我們就得離婚了。補習學校也把我解雇了,隻有那樣,我才能稱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夢寐已求的,不過卻高興不起來。”
強風從鳥這邊朝火見子那個方向吹,火見子必須頂著風大聲地喊。“鳥。”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議的那樣,把房子和地賣了,一塊去非洲怎麼樣?”現在,在眼前就有個非洲!鳥想,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的隻是荒涼的喚不起熱情的非洲。在他內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對非洲懷著最初熱情的少年時代以來的第一次。寂寞地佇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個自由的男人,他在東經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島上殺死嬰兒逃亡到這裏。他在整個非洲轉來轉去,就像一匹野豬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發呆。
“非洲啊。”鳥無動於衷地說。
“你現在就像縮在殼裏的蝸牛,隻是沉思,鳥。當你的雙腳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間,你的熱情就會恢複。”火見子說。”
鳥憂鬱地沉默不語。
“我對你的非洲地圖很入迷。鳥,我和離婚後成了自由男子漢的鳥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個地圖來找路。我昨天,你睡著以後,我一直在看那個非洲地圖,都有點感冒了。鳥,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漢的鳥。我說弄髒了我們的手時,你說不是我們的手,可是,還是我們的手啊。鳥,我們兩人去非洲吧?”
鳥好像吐出一口苦澀的痰似地說:“如果你希望那樣的話。”
“我和你的關係,開始不過是單純的性的結合,我不過是在你被不安和恥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時間的性的應急措施。然後,昨天晚上我對去非洲旅行的熱情忽然高漲起來。現在,我們以非洲的實用地圖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鳥。我們已經從單純的性交往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我一直寄望於此,現在真的感覺到了熱情。鳥,我把你介紹給那位醫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髒了,就是這麼回事。鳥。”
賽車的低矮的擋風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開了,霧粒般大小的濃鬱的白色雨滴隨風猛烈地刮進來。同時,鳥和火見子的額頭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黃昏到來一般。四周變得昏暗,凶猛可怕的旅風刮了起來。
“這車能不能裝個車篷?不然的話,嬰兒就要淋濕了。”鳥像個憂鬱的白癡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