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植物似的嬰兒的死,鳥從尖銳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兒的不幸。嬰兒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兒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他的生意味著什麼呢?橫亙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種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兒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溫暖、柔和、暗黑的世界裏。然後,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裏冷嗖嗖硬梆梆,幹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他獨自安寧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於植物嬰兒來說,置身外部世界,可能隻不過是幾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後,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為橫亙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麼,出生之後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兒,能作為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舌頭一舐舐地,哭泣著在世間停留了幾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說,都是證據不足吧?完全是證據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麵孔都不能確認嗎?鳥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發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說。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跡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汙,胃裏感覺有些惡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憐的嬰兒體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著血汙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裏麵,抑製著胃裏的反應,闔上了眼睛。理發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胡須時,下刀滯澀;然後,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顎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發裏麵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發師不甘心地說。

“昨晚滑倒了。”鳥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裏,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發確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顎卻像紅鱒魚肚子一樣紅撲撲地閃著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裏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瞼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甚至一向痙攣的薄嘴唇也不抖動了。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裏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嶽父之前,先來理發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不管怎麼說,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麵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於可以加上一點兒正麵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發店。等到了嶽父的大學,理發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淒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嶽父的眼裏。鳥大步在這一帶轉著,尋找公共汽車站,轉著轉著,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裏一直備有零錢,於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群裏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係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親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後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裏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插圖裏的德意誌農民,但模樣並不難看。鳥說:“那麼,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麼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裏,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為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後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並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說。“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啊,是麼。”大塊頭學生機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向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為一種養分,貯存在腦子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麼?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啟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著,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色的磚瓦建築前。

“英文係研究室在三層最裏邊,老師。雖說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著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裏所有的建築物都了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說。隨後,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懷疑自己眼睛的極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麼單純呀。”鳥說。

“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老師,那麼,祝您健康,臉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著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家夥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兒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鳥扒著英文係研究室的門縫看嶽父在不在。隻見房間對麵客廳一樣的地方,美國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嶽父身體深深陷在那裏,眼睛望著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裏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嶽父曾說過,退休後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嶽父眾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裏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嶽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掛上窗簾吧。靠房門這側,擺著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著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麵,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著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嶽父保持著身體平衡,向後仰著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著注視著鳥,但他們的笑裏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家夥。

看到鳥走到近前,嶽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著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著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後鳥還是強製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著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發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色。皮膚鬆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並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從今天淩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