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鳥坐在特別兒童診室前的台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後,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紮著。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裏透露出不安,與剛才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他說:“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著這醫院裏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於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麼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裏,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溫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說,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萬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後,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裏看看,怎麼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說,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絕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隻健康的好眼,也和那隻假眼一樣閑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兒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著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著煙等。在這裏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著籃子的鳥隨後,一行人沿著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機,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裏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製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鳥從背後望著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說:“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氣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準都是需要氧氣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麼說。”司機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閑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麼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複情緒。鳥衝管氧氣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麼,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說:“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著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著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自己提問的愚蠢,和救護員們的反應,使鳥頗感惱火。而這怒火,是和黎明時分以來一直積壓、凝聚在他心裏巨大而陰鬱的憤怒脈絡相連的。但是,兩位救護員似乎很後悔剛才不慎取笑了這位不幸的年輕父親,都可憐兮兮地縮著頭。鳥噴發怒火的閥門也由此關閉,甚或不如說,他覺得該責備的是自己。最開初提出那樣反高xdx潮的滑稽問題的不是我自己嗎?而那問題,不是趁自己因悲傷、睡眠不足而糊塗的腦袋遲鈍之機冒出來的嗎?鳥看了一眼身旁的嬰兒睡籃,那裏給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窪地。籃底隻留了一條疊成幾層的毛毯,和一束紗布裹著的脫脂棉。紗布和脫脂棉上沾著的血跡還沒有褪色,鳥已經記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頭纏繃帶,鼻孔插著橡皮管,微弱地吸著氧氣的孩子。甚至孩子頭部的異樣形狀,孩子紅紅的皮膚上粘著的脂肪膜,鳥都不能清晰準確地記起了。現在,孩子正開足馬力離鳥遠去。鳥的心裏,負疚的安定與無盡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孩子的事情吧?他從無邊的黑暗裏露頭,經過十個月的胚胎狀態,來到人世間品味了幾十小時難以忍受的痛苦,然後,再一次無可複返地再歸黑暗。他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也許,並於這些,我很快都會置之腦後吧。也許,當我將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想起這些一切。那時,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麼,我多少也算盡了一點做父親的義務。

鳥等一行人到達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兩個救護員向停車場跑去。他們的職業就是和異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可能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救護員們擺動著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樣,橫著陽光燦爛的闊大的廣場。這期間,假眼醫生借用公用電話,向他的院長彙報。醫生很簡短地說明了情況,因為沒有什麼新內容需要多說。隨後,鳥的嶽母的聲音出現在電話裏。醫生轉過身對鳥說:

“您的嶽母。關於孩子的處置情況,已經說過了,你來接嗎?”

不,鳥不想接。從昨天晚上以來,屢次三番的電話聯係,話筒裏傳來的嶽母的聲音,糾纏得鳥心神不寧。嶽母的聲音很像妻子,但其實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鳴。但鳥終於把嬰兒的睡籃放在水泥台上,一臉憂傷地接過話筒,說:

“明天午後還要再來這裏一趟,聽腦外科專家的診斷結果。”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處理呢?”嶽母傳來的,恰恰是鳥最不想聽的聲音。她的問話,似乎是在直接責備鳥。

“如果說為了什麼,那是因為孩子現在還活著吧。”鳥說完,懷著厭惡的預感,等待著嶽母的話。但嶽母一直沉默著,隻聽得見痛苦而短促的呼吸聲音回響。於是,鳥又說:“我馬上回去,見麵再細說吧。”鳥說著,要放下電話。

“啊,你不要回到這兒來!”嶽母連聲咳嗽著製止鳥說,“我對女兒說,你送孩子入心髒病專科醫院了,你若是趕回來,她不是要起疑心嗎?等她多少平靜下來以後,你再回來,就說孩子是因為心髒病死的,這最順理成章了。現在還是隻用電話聯係吧!”

鳥體諒嶽母的心情。他說,他這就去向嶽父講一下。鳥正說著,聽到對方哢嚓一聲放下了電話。看來嶽母也一直強捺著厭惡情緒。鳥放下話筒,拎起嬰兒睡籃。急救車從停車場開了過來,假眼醫生已經乘了上去。鳥把嬰兒睡籃放到來時自己坐的位置上,向醫生和兩個救護員致謝說:

“多謝你們幫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醫生問。

“嗯。”鳥答應說。其實他是想說:我自己出去。必須去嶽父那兒報告妻子的生產情況,但那以後,就完全是鳥的自由時間了。鳥覺得,比起回到嶽母和妻子那兒,去看望嶽父,簡直可以說是使自己獲得了拯救。

假眼醫生從車廂裏麵關上了門,急救車出發了,警笛不鳴,速度遲緩,像一個軟塌塌的怪物。鳥和司機席上的救護員迎麵相向,透過車窗,他看到醫生和管氧氣瓶的救護員東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時以前,他曾從那窗口流著淚水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但鳥並不顧慮現在車裏的三個人怎樣議論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鳥的頭腦裏集中轉動著的新念頭,是由嶽母的電話不意帶來的空閑,是獨自一人的自由時間。鳥尾隨著急救車穿過醫院前足球場般寬闊的廣場,走到廣場中央,他轉過身,抬頭仰望剛剛把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瀕死的嬰兒丟在裏麵的那座建築。那是一座偉岸如城寨的龐大建築。初夏的陽光閃耀,嬰兒不知在建築物的哪個角落,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細細地哭叫著;這座龐大的建築,使嬰兒顯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來此地,與孩子相逢,孩子也許正在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宮裏彷徨無路,也許已經不在人間,或者正在瀕死的邊緣吧。鳥這樣想。這樣的構想把鳥從剛才陷入的不幸裏拉出了一步。鳥邁開大步,穿過醫院的大門,走到柏油馬路上。

鳥向前走著。初夏的上午清爽而涼快,微風拂在鳥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熱的臉頰和耳垂上,使他憶起當年小學校的遠足旅行,使他微微體味到一種快感。他的肌膚感覺和神經細胞,都遠遠脫離了意識的控製,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這季節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種內在的解放。而這感覺,又漸次擴散到意識的表層。

鳥想去見嶽父之前,應該刮刮胡子,洗洗臉!鳥看到了一家理發店的招牌,便徑直走進去。略上了年紀的理發師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讓鳥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出鳥身陷不幸的跡象。現在,鳥因為成了理發師、亦即“他人”眼裏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從悲傷與不安中解放出來。鳥閉上了眼睛。他的臉頰和下顎,都被消毒液氣味濃重的熱毛巾捂住了。孩提時代,鳥曾在理發店看過滑稽的“落語”節目。那時,店裏的小夥計給顧客送熱毛巾,毛巾太熱,等不及放在手上涼一涼,就趕緊往顧客的臉上放,打那以來,每當熱毛巾貼到臉上,鳥就發笑。現在,鳥感覺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這次未免太過分了。鳥戰栗著驅走自己臉上的微笑,又開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從剛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