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回響裏,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裏潛隱的跡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著鳥的話,然後,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製著,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著鳥。在他們眼裏,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著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裏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著。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嶽父全部說完。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幸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裏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周的往事。鳥猶豫著,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裏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youkiddingme,kidding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著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鬆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著酒瓶,回到鋪著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裏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裏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鳥說服了自己心裏水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聽,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臥室看看,那白色的嬰兒床,則可能會鯊魚利齒般地刺疼他的神經。鳥使勁搖了搖頭,拂去剛才的想法。那麼,躲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小旅店裏去喝吧。但鳥對自己醉在旅店的單人房間裏不無恐怖。他頗為羨慕地望著威士忌酒瓶商標上畫著的那個白人,他穿著紅色上衣,興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著。這家夥是在往哪兒去的路上呢?突然間,鳥想到了一位女友。無論冬夏,這位女友總是躺在光線暗淡的臥室裏,思考一些極為神秘的事情。房間裏人工煙霧籠罩,她幾乎不停頓地吞煙吐霧。她每天出門,總在黃昏以後。

鳥在學校正門前等待出租汽車。路對麵的飲茶店裏,寬大的玻璃窗對麵一側,坐著他那位舊日的學生和一群朋友。學生立刻認出了鳥,他像一隻親昵可人的小狗,真誠但並不得體地向鳥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著鳥,顯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家夥怎麼對他的同伴們講究我呢?沉醉數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學,最後當了補習學校的老師;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和恐怖情緒裏的家夥。他可能這樣說吧。但不管怎麼想,直到鳥鑽進出租車,那位學生始終望著他,執拗地送來微笑,出租車開動以後,鳥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種受人憐憫的情緒裏。並且,竟然是直到離開補習學校也沒明白現在分詞和動名詞的區別、蠢笨如貓的學生的憐憫。

鳥向出租車司機說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過了那條巨大的高架橋,橋對麵是被一片寺廟和墓地圍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獨身一人,住在街巷深處一座住宅裏。鳥是剛上大學的那年五月,在班級聯歡會上和她認識的。她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給同學出了個題,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見子”的出典。鳥說,這是從《風土記》的逸文“肥後國”取來的。回答正確。“天皇勅曰:棹人行前見火,直往勿回顧”。那以後,鳥和這位來自九州的女學生火見子成了朋友。

鳥的母校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們,尤其是從外地來的文學部學生,就鳥所知,臨近畢業的時候,都變得希奇古怪。她們細胞裏的一部分因素漸漸發達過分,開始扭曲,因此,她們的動作變得遲緩。表情變得遲鈍而憂鬱。結果呢,畢業以後,適應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們有的結婚了,但很快就離了婚;有的就職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無所事事,隻是到處去旅行,卻偏偏碰上滑稽而陰慘的交通事故。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滿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學,那裏的畢業生都能精神抖擻地適應新的生活環境,成為骨幹,而唯獨鳥的大學的女生們是另一番模樣。火見子在臨近畢業時,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結婚了。她倒是沒離婚,但實際比離婚更糟,結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殺了。丈夫的父親讓她仍然住在原來的房子裏,並且每月還支付她的生活費。丈夫的父親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裏一直沉湎於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駕上體育賽車滿街彷徨。鳥聽到過非常裸露的流言,說火見子是屬於超常規型的性冒險家。甚至還有的說,她丈夫的自殺也與此有關。鳥曾和火見子睡過一次,但那時兩人都酩酊大醉,甚至連當時是否真的進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後來也不曾重複過類似行為。這是在火見子不幸的結婚大以前的事,那時候的火見子,雖然欲望強烈,主動追求享樂,但還隻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學生。

鳥在火見子住地的一個巷口下了出租車。他快速計算了一下錢包裏剩下的錢。明天課後,提前預支本月工資,還過得去吧。鳥用手掌蓋住從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進巷裏。火見子的古怪生活,在這一帶盡人皆知,毫無疑問,來探望火見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為各家窗口的觀賞對象。鳥按了一下門口玄關上的門鈴,沒有反應。他搖晃了兩三下玄關門,小聲喊:火見子,火見子!這是禮節性手續。隨後,鳥繞到房子背後,看到火見子臥室的窗下,停著一輛半舊的箱型MG賽車。純紅色MG的空蕩蕩的座席露在外麵,車身有些髒,好像被棄置在那裏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見子現在在家的表示。鳥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窪窪的汽缸上,全身體重都壓在了上麵。MG搖搖晃晃,像隻顛簸的小船。鳥仰望垂著窗簾的臥室窗口,又開始呼喚。窗簾的接縫處從屋內被捏起來,從那裏形成的一個狹長的窺視孔,有一隻眼睛,正從孔裏向下俯視著鳥。鳥停止搖晃MG,微微笑了。在這位女友麵前,鳥的舉止始終可以自由而自然,沒有拘束,不須做作。

“啊,鳥……”那聲音被窗簾和玻璃遮住,聽起來像是一聲柔弱無力的歎息。

鳥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場所;在今天心理意義上的收支對照表上,寫上了一個(僅隻一個)正數。懷著這樣的心情,鳥返回玄關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