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光著身子站在屋中央,聳身伸手去取放在電視上的內衣的時候,鳥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赤身裸體。隨後,他像搜索一隻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裏羞恥不堪。鳥像鍋裏的炒豆兒,嘣、嘣跳著穿好內衣,套上褲子,扣上上衣。現在,鳥和院長、嶽母鎖在同一條羞恥心的鏈環上。人的殘損的肉體,滿蘊危險而又一觸即壞,是多麼讓人感到羞恥的東西啊!鳥像混進足球場更衣室的處女,垂著腦袋,哆哆嗦嗦地逃離那個連帶廚房的房間,逃離樓梯,逃離門口的玄關,跨上自行車,逃離了身後的一切。如果可能,鳥希望能從自己的肉體逃離。和步行相比,騎自行車多多少少有一點兒從自身肉體逃離的感覺……

蹬著自行車,鳥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抱著幹草籃子似的東西,從醫院門口一路小跑過來,分開人群,鑽進急救車敞開的後門。鳥內心裏軟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著逃走,眼前的情景仿佛發生在萬米以外,是遙遠的地方的事情。鳥像一個清晨早起的散步者,與那情景沒什麼關係。然而,鳥又頗似一隻在架空的土壁掘進的鼴鼠,盡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緒拖著,卻終究不能不向那邊靠近。

鳥從人群背後繞過去,停住自行車。隨後,他跳下來,彎腰用鏈條鎖把沾著濕泥巴的車輪鎖上。這時,一個充滿責難意味的聲音從身後衝撞過來:“往那放自行車不太好吧?”

鳥驚恐地回頭,恰巧和責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長的目光相遇。於是,鳥把自行車扛起來,藏到旁邊的灌木叢裏。八角金盤的葉子上積聚的水滴唰唰濺落,從鳥的脖頸流了進來;平日裏鳥暴躁易怒,現在,對這些瑣細的倒黴事情,卻一點也不反抗,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已經連皺眉咂嘴的憤怒都沒有了。

鳥從樹叢走出來,鞋子弄得髒兮兮的。院長似乎後悔剛才那樣蠻橫地叱責鳥,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鳥的背,一邊指揮急救車,一邊像報告一個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滿懷自信地對鳥說:

“是個男孩呀,我想起來了,看到了小雞子。”

急救車上坐著假眼醫生和一位身著白衣,皮膚淺黑的救護員。假眼醫生身邊圍著籃子和氧氣瓶。籃裏的東西,被救護員的背擋住,看不清楚。但裝滿了水的瓶子裏氧氣泡的破裂聲卻悄然可聞。他們占據的長凳對麵,還有一條長凳;鳥坐了上去。坐墊很不安穩,鳥是坐到了放在長凳上的帆布擔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搖動著,他透過玻璃車窗向外張望,猛然間渾身震顫了一下。醫院二層的窗口,從窗口到陽台,都站滿了孕婦。她們可能剛剛起身洗過臉,白白的肌膚浴著晨光,一齊朝這邊俯望。她們都穿著柔軟的睡衣,睡衣顏色有紅有藍,還有淡藍。特別是那些走到陽台上的孕婦,長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風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鳥看得出,她們的表情裏含著不安與期待、甚至歡欣;他垂下了頭。警報笛響,急救車啟動出發。鳥被車的震動彈起來,差點兒從長凳上滑落,他運足渾身氣力,站穩腳跟;都是這警笛!他想。至今為止,對於鳥來說,警笛都是由遠處傳來,又從身邊掠過,向遠處傳去,但現在警笛將像他體內的病疾一樣固執地糾纏他,堅決不肯遠離。

假眼醫生轉過臉來說:“現在還沒什麼問題。”

“謝謝!”

鳥渾身像糖一樣,融化在醫生那雖然細微但卻明顯的權威式熱情裏,鳥像喪家犬似的惶惶謙卑的態度,拂去了醫生眼神裏的躊躇和疑慮。醫生對自己的權威充滿了自信,並把這種自信明顯地表露了出來。

“這確實是非常罕見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醫生神情專注,邊說邊自己點頭,並靈敏地利用車身搖晃的間隙,把身子移到鳥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擔架的長凳坐墊不穩。“您是腦科專家嗎?”鳥問。

“不,不是。我是婦產科醫生。”假眼醫生訂正說,但鳥的問話並不足以損傷他的威嚴。“我們醫院沒有腦科醫生,但這症狀再明了不過了!腦疝,確定無疑。要是往那個從腦裏溢出的瘤上刺一針,抽出脊髓液檢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說得難聽一點,腦部針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送到大學醫院去。我是個婦產科醫生,遇見腦疝嬰兒這樣的病例,實在太僥幸了。我很想能親眼看看解剖手術。你肯定是讚成解剖的吧?現在這時候,這麼直率地談論這件事情,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吧?哎,但是,這樣的經驗積累起來,才會促進醫學進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會幫助下一個患腦疝的孩子獲治!更坦率一點兒說,為了這個孩子,為了你們夫婦,我想,這個孩子早點兒死了的好。當然,對患這種病症的嬰兒,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樂觀態度,不過,我還是覺得早點兒死了是幸福的。這可能是年齡代不同的緣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間,鳥來不及把自己的生年準確換算成公曆。“那麼,是很痛苦的吧?”

“我們這一代?”

“不,我是說孩子的事情。”

“問題在於痛苦一詞的含義呀。這孩子視覺、聽覺、嗅覺等等,還都沒有吧。用院長的話說,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認為植物有痛苦嗎?”

鳥默然思索著。我曾經考慮過植物的痛苦嗎?我想過被山羊啃食的圓白菜的痛苦嗎?

“怎麼樣,你想,植物似的嬰兒會痛苦嗎?”醫生滿有興致地重複追問。

鳥坦率地搖頭,表示這問題超出了他現在火燒火燎般的頭腦所具有的判斷能力,盡管他本來不是那種與人一見麵就低頭服輸的人。

“吸進了氧氣,但情況好像不太好。”救護員回頭報告說。醫生趕快站起來去察看輸氧管。

就在這一瞬間,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個很難看的嬰兒,赤紅的小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像貝殼接口的縫,硬硬地闔著,鼻孔插著橡膠管兒,而閃著珍珠光澤的桃紅色的小嘴,則發著無聲的呼喊。鳥不禁抬起屁股,探著頭,他看到了孩子包著繃帶的頭。繃帶後麵,血漬點點的脫脂棉裏埋著的,很明顯,是一個異形的存在。

鳥幾乎不敢正視,轉臉坐下,臉貼在車窗窗框,望著匆匆向身後退去的街市。警笛驚嚇著路上的行人,行人們和鳥剛才看到的那群孕婦一樣,懷著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視著急救車。像突然定格的電影畫麵,他們的動作突然不自然地靜止。這正是他們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細微的裂紋的時刻。同時,他們也表示出一種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兒子,像在戰場負傷的阿波利奈爾一樣,頭上纏著繃帶。鳥這樣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的兒子負了傷,然後,他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

鳥突然流下了眼淚。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的形象,一下使鳥的感情純淨化。鳥感到多愁善感、軟弱無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許;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淚水裏的甜味。我的兒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他孤獨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隻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鳥熱淚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