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院長的煙鬥終於從濕漬漬的厚嘴唇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隨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為什麼會這樣理解。接著,他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鳥聽到了嶽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著某種暗示的歎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歎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蕩,說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嶽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為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院長又重複說,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一隻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隻則溫和而靜謐。鳥隨著年輕醫生的動作抬起屁股,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隻溫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說明一下。”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嚇的聲音說。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院長說完,厚厚的眼瞼意外地閃出一絲孩子般羞澀的笑。而正是這絲竊笑,重新喚起了鳥剛才的印象:醫生多毛的皮膚下深藏著形跡可疑的東西;他悄然滲出來的竊笑正是剛才曖昧的微笑的變形。一刹間,鳥憤憤難捺,怒視渾身毛烘烘且仍然竊笑不止的院長;但鳥隨即感覺到院長的笑裏含有羞恥的味道。他從人家妻子的兩腿中間取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頭像貓、身子像風船一樣鼓漲的怪物吧?他是因為接生出這樣的怪物,自己覺得羞辱,所以才竊笑不止。他的行為,與其說和經驗豐富的婦產醫院院長的職業威嚴相般配,勿寧說更像鬧劇裏庸醫的演技。他現在正被驚恐、困惑、羞恥痛苦地折磨著。鳥絲紋不動,等待院長恢複常態。怪物,究竟是什麼怪物?院長所使用的“實物”一詞,讓鳥想到了“怪物”,而“怪物”這一詞彙上的棘刺,深深地刺傷了鳥的心。鳥剛才自我介紹說:“我是孩子的父親。”鳥記得那時醫生們都惶恐不安,在他們的耳邊,可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吧:“我是怪物的父親!”

院長很快克製住了自己的笑,恢複了憂傷而威嚴的神情,但他眼瞼和臉頰上薔薇般的紅色卻沒有褪去。鳥把自己的視線從院長臉部移開,壓製住內心怒火和恐懼交相激蕩的漩流,問:

“你說吃了一驚,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記得瓦格納有一首《雙頭鷲的旗下》吧,那太讓人吃驚了。”院長說著又要偷笑,但這次他終於克製住了。

“像聯體雙胞胎?”鳥的聲音膽怯而畏葸。

“不,隻是腦袋看起來像兩個。實物,看看嗎?”

鳥仍然疑惑不解:“從醫學上看……”

“腦疝。因為頭蓋骨缺損,腦裏的東西就溢出來了。從打我結婚後開設這座醫院以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實在罕見,當然也實在嚇人呀!”

腦疝。鳥怎麼也想象不出這種病症的具體模樣。他茫然無措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患了腦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嗎?”

“正常成長的希望!”院長似乎突然憤怒了起來,聲音粗暴震耳,“這是腦疝呀!即使切開頭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後變成植物人,這已經是最運氣的了。正常成長,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院長衝著兩旁的年輕醫生搖晃著腦袋,表示很驚訝鳥如此缺乏常識。假眼醫生,還有一位一臉褐色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的醫生,他們都連連點頭,像主持口試的主考官責怪答錯了題的學生似的,嚴厲地注視著鳥。

“那麼說,很快就會死嗎?鳥問。

“現在還不會吧。到明天,也許還要更長時間。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呀。”院長相當客觀地回答。“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鳥像挨了重重一擊似的矮了下去,狼狽不堪地沉默著。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院長頗似一個心地險惡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鳥逼上絕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是啊,怎麼辦,跪地長哭嗎?

“如果您有這樣的願望,我可以介紹去N大學醫學部的附屬醫院。當然,要看您的願望!”院長的語調,頗似是在提出一個隱藏著某種陰謀的問題。

“要是沒有別的方法的話……”鳥想努力看穿對方鬼鬼祟祟的迷霧,但結果隻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抓住。院長斬截明了地說:“沒有別的辦法。”他又接了一句:“總而言之,該盡的力盡到了,也就沒遺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這兒呢?”鳥的嶽母說。

不隻是鳥,三個醫生也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目光都轉向這位唐突的發問者。嶽母一動也不動,宛如天底下最陰沉的口技表演師。院長盯著鳥的嶽母,像在對她進行評估,然後,他頗失體麵地進行自我保護,露骨地說:

“那不可能。因為是腦疝,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呀。”嶽母聽了這話,仍然用袖口掩著嘴,一動不動。

“送到大學醫院去吧。”鳥下了決心。

毛烘烘的院長立刻接著鳥的話頭,進行了精采的發揮。他指示身旁的兩位醫生立刻和大學醫院聯係,安排急救車,動作利落,像個頗有能力的實幹家。

“我們會有一個醫生跟著急救車,這中間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兩個醫生按院長的指令分頭走後,院長似乎卸去了什麼重負,很安心地拿起煙鬥,再次往裏填起了煙草。

“謝謝。”

“你媽媽還請陪著產婦吧,你呢,是不是該換換濕衣服?急救車得準備二十分鍾左右呢。”

“好吧。”鳥說。

院長把身子挨近鳥,像要開什麼猥褻的玩笑似的,表示出過分的親昵,他竊竊地說:

“當然,你是可以拒絕手術的!”

可憐而淒慘的嬰孩嗬!鳥想。我的孩子在現實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這個肥胖過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鳥仍舊漠然一片,憤怒與悲傷的感情都結成了晶體,然後又很快像泡沫一樣消散了。

鳥、嶽母和院長各自扭著臉,一齊沉默著走到玄關前外來患者候診室。鳥回頭望了望嶽母,準備在這裏告別。嶽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著他,像有什麼話要說。鳥等待著。但嶽母隻是用暗淡無神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鳥覺得嶽母好像赤身裸體站在公眾麵前那樣羞恥不堪。她的眼神,她臉上的皮膚都麻木而無感覺,那麼,她到底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呢?鳥在嶽母垂下眼簾,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時向院長發問:

“是男孩還是女孩?”

院長疲憊的臉上不由得又露出一絲匿笑,他用醫學院剛畢業的實習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對,看到了,小雞子。”

鳥獨自走進存車棚。雨剛停,風也弱了,天空飄動的雲明朗而幹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經從黎明時分昏淡的繭殼裏脫跳而出。初夏季節空氣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髒六腹,都覺得倦倦的。在鳥的眼瞳上,車棚裏殘留的夜色溫柔地流動著,而濕漉漉的柏油路麵和茂茂密密的街樹反射出的晨光,則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頭撲來。鳥逆著晨光,準備翻身上車,但他突然覺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確實是脫離地麵後頭眼昏花的感覺。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蟲,全身都麻木了。他聽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啟的聲音:你就這樣騎上自行車,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後,泡在酒裏,泡它幾百天。沐浴著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車搖晃著,鳥繼續等待,但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鳥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像一個懶漢,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