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之以恒的業餘學習收到了理想中的好成績,但從沒在思想上進行全麵的測試。為此,小紅和我商量:讓每個人不拘一格地自選課題,寫出自己的心靈感悟,以後還可以定期進行長期的筆試考核。這樣,肯定對提高每個人的學習效果有更大的推動和促進作用。
“學生和老師所見略同,我已寫了好幾篇了。”我高興地欣然同意。
“你如果再這樣老師老師的,我可教不了你這個高才生哥哥了。”妹妹真有些嗔怒。轉而又說:“大作拿來我批閱……不,先拜讀拜讀怎樣?”
“你仍然承認你還是我的老師吧?”我借機“報複”。
“我趕緊改口是拜讀,是老師還是學生?”她反唇相譏。
“其實,這也沒啥,課堂上你是名副其實的老師;生活閱曆中,我自然就是你的老師。這你總該認可?”
“我永遠說不過你。拿來大作我先一飽眼福。”
“她比我寫得還多。”我望著擔水過來的雨水,和小紅把最後一棵樹栽好後接著說:“你先批閱你姐姐的。”
“姐姐,咱們不是都說好了互教互學的嘛,你怎麼不守諾言?”小紅提過一隻水桶往樹根裏邊倒水邊說。
“才胡亂寫了幾句,等寫好了肯定是要交卷的。”
“不,我等不及。”說著,她把手伸進了雨水的褲兜。雨水沒有阻攔。掏出了雨水隨身帶的袖珍日記本。兩人把扁擔一橫坐在了路邊,翻開了碧綠色的日記:
心!知道你已寫完了一本,特又給你這一本。別怪我狠心,這麼緊張的勞動和學習還逼著你——並且是按時交換。
雖然我們在體力上都累些,但兩顆共同跳動的心都更加輕鬆和愉快。我們不圖寫出多麼華麗的文章和驚人的奇詞驚句,但你我都是在記錄我們這一時代、實實在在的生活和生命的心髒跳動的強健脈搏——你說是嗎?
在妹妹老師的輔導下,終於圓了我們大學的夢啊!你有同感否?
在這一麵創建著自己的家園,一麵自由地上著自己家院中的“大學”,並且還是在心心相印的課桌上共同追求人生的真理,一起發揮所學的真知灼見,一道用心血和汗水快速地影響和改變著家鄉的自然麵貌,並且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從心底裏感到無比的愉快和幸福!童話中的神仙也不過如此而已,你說是嗎?心!
“哥哥和姐姐,你們時時處處總是先人一步,語出驚人。我有什麼資格當你們這樣優秀人才的老師呢?你們才是名副其實的我的導師啊!”
我往前湊了湊,把鐵鍁把和扁擔並在一起坐在了上麵,共同和妹妹又翻開了一頁:
心!還用得著問嗎?兩顆心同跳的脈搏把生命的氧分供給了兩體一形的你我,你的感受就是我的思想,我的想法你自然就會感到。
昨日給我的日記心有感觸,順手兒記下心靈感受,先請你指教。
一夜春風萬木蘇,兩日細雨千山綠。
誰把顏料潑人間,萬紫千紅爭相舞。
“姐姐,能讓我給你改幾個字嗎?”小紅看了我一眼望著她說。
“不是讓老師批改,哪能把自己的日記輕易給人?”
“你看,第一句前兩個字改成:‘昨夜’春風萬木蘇。第二句自然就是:‘今晨’細雨千山綠;第三句:誰把顏料潑人間,我這個水平真動不得一個字。第四句改成:姹紫嫣紅誰點塗。你看好不好?”
“改得好,改得好!真不愧是老師,我也覺得見景生情出心意,而就是不寫春字怎麼讚春呢。”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如果不遇那年代,你若把中學上出來那就更不得了啦!”
“你沒見你姐姐的散文詩,有可能你真改不得一個字哩!”
“咋不拿來我開開眼界?”
“你聽你哥哥說哩!千古名篇《滕王閣序》中的兩句絕唱中都有兩個可用可不用的‘與’和‘共’哩。我若真有你哥哥說的那樣,這會兒恐怕不會和你們坐到一根扁擔上了。”她看了我一眼繼續望著小紅說:“都是學生,你這位最有才華的優秀生你怎麼不考考?他那宏篇絕唱可才真是加減不得一字哩。”
“哥哥!還推辭什麼?拿出來吧。”小紅把手伸向我。
“你知道我從來隨身不帶紙筆。”
“誰不知他的記憶比我們寫的日記還清楚哩!妹妹別信他,就以我們這眼前的景象讓他吟一首。”
“哥哥,我的好哥哥,那就請吧!”
“行,就讓我出一回醜:
桃杏枝頭雙鵲戲,撲落紅雨沾巾衣。楊柳斜風紫霞燕,田間地頭坐織女。”
“來!讓織女挨到牛郎的身邊。”小紅起身把雨水欲往中間推。
“別打岔,老師點評後該你先生小夫子了。”雨水把她仍按到了中間。
“你咒我死呀?”
“怎麼是咒你死?”
“先生千古,你說是死人還是活人?”
“你別轉移目標,我說千古兩個字了嗎?你想興文字獄是嗎?快作,再推辭可是要受罰的。”雨水把小紅輕輕地推了一把。
“好!有來無往非禮也,請看眼前這老牛春耕圖:
左手扶犁右手鞭,幾聲吆喝一畝半。
柳絮飄灑三月雪,她送早茶到地邊。
一陣濕霧東方起,直雨斜風抖巾裳。
落麵不冷及時雨,春風時節好種田。”
“和你哥哥的好兩幅詩畫……”畫字剛出口,田雨水飛身搶救突然橫穿過路的小孩,自己卻軋在了拉水泥的汽車下……
一聲姐姐喊!兩眼淚雙流……我從車下搶抱出渾身上下血流如注的雨水,叫過嚇傻了的司機忙說:“‘不礙事’,你看現在再沒有別的車輛,隻有你的車……快……趕快進醫院……
“你瞎著哩嗎?”遠近幹活的人們都擁了過來。
“砸死這個瞎驢!”路邊栽樹的男女老少全部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罵聲連天,雨點般的拳頭砸向了嚇傻了的汽車司機。
我厲聲製止住人們合情不合法的過激行為,讓大家幫我把已經不省人事的田雨水端捧上了汽車。我一手抱,一手按住她噴血的眼瞼,又讓小紅抱起雨水繼續流血的雙腿,安慰並命令似的讓司機小心駕駛開往縣城醫院。
幸虧是重車,坐在車廂裏的我倒不覺得太顛,又感到車速太慢,我隻能心急如焚地按著她已塌陷的額角,輕不得、重不成。我無聲的淚水,小紅不住聲的哭喊和她流淌的鮮血,灑滿了衣裳,染紅了車廂。
車到縣醫院急救室前,還沒有完全停穩,司機就飛跑進樓內叫來了大夫。醫生跳上車試了下她微弱的呼吸,指揮用擔架把奄奄一息的雨水抬進了急救室。小紅被醫生阻止了哭聲,我癱軟在急救室門前的樓道裏隻覺得天地在旋轉,世界不複存在,口中隻是重複著兩個字“天啊!天啊!……”
我望著診斷書:左腦顱骨大麵積塌陷,左小腿腿骨、肌肉全部粉碎,建議截肢,兩手術同時進行。
“醫生,求求你們!不要截去她的腿呀!她還是個姑娘!”
“不截?生命就無法保證,快決定!這會兒時間可就是生命。幸虧你們送得及時……”醫生斬釘截鐵地催促。
“那就截去她的換上我的吧!”
“別胡說了,娃子……隻要……隻要能保住她的命!截就截吧。”隨後趕來的田大佬在手術單上顫抖著雙手,用淚水和墨水歪歪曲曲地簽上了“田盼河”三個字。
……
一天,兩天,她沒有醒過來,三個月、四個月,她仍然昏迷不醒,醫生最後決定讓她出院,在家治療休養。這倒不是為了錢:“而是很可能田雨水已成一個在短時間內很難蘇醒的植物人。”主治醫師非常惋惜地說。
無魂無神的日子開始了。她是躺著的植物人,我是行走的植物人;她是睡著的糊塗人,我是能走動的昏迷人;她整天躺著有傷卻不知道疼痛,我是整天來回走無病卻痛苦不堪,萬念俱灰。真覺得活著沒了什麼意義,如果不是她尚存一絲氣息和還沒有完全冰冷的體溫,我是堅持不了幾個漫長而又無情的晝夜的。
早晨,田大媽喂了她再勸我,吃了飯又被大媽逼我上班,晚上又是大媽喂完她,再逼我吃飯。她躺著,我搓著她沒有一絲兒血色的雙手,搓了左手掐右手,捏了右手揉左手。昨晚盼今夜,今夜盼明晨,盼她自主地哪怕稍微動一下,隻動一下!十個指頭扳開拳,拳住扳,哪怕她順勢拳一指兒也行?
夜夜相陪相伴,漸漸地我心情有了些許變化,隻有悲痛卻沒有失望,隻有悔恨,卻沒有喪失終有一天她會醒來的信心。
不知道春花秋月,不覺得夏炎冬雪。好在水泥廠有妹妹撐著,粉條廠和養殖場有弟弟和山丹管理。我雖又一次遭到了與死別無異的劫難,但在親人們的關懷和照顧下總算沒有徹底地倒下。
今夜借中秋佳節,思緒萬千,故又翻開了日記寫道:
××××年,八月十五日,天陰。夜裏小雨轉大雨。
除了車間裏的工作照常,室外的工作一律全停。一來提前下班合家團圓,二來秋雨如注。
下班後母親端水讓我洗完手臉,就端出各樣月餅,但並不讓我吃,說是拿過來和你共嚐。我剛要張口說話,媽媽急忙說:“看我這記性……這丫頭幾時才能醒來?”
心!我的姐姐,不!從今後再不叫你姐姐了……你聽到了嗎?如果聽到了就請你微微兒動一動眼睛……我怎麼也這樣傻,你這麼重的傷情,怎麼還祈求你睜眼活動……別動,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我說——你聽。——果不其然,真被你言中了:今年的正月十五飛雪打燈,八月十五便是雲雨掩月。不用想,雙眼兒一閉,多少個元宵之夜,你輕盈的身影兒飄出飄進,有燈時紙球光紅,你從不施脂粉的臉蛋兒在燈光的映襯下更加豔紅。而今,黃白的臉頰失去了往日的血色,更沒了潤澤的膚光和鮮豔。但我不灰心,你美麗的笑臉很快地就像光輝的太陽照耀在我的麵前。
緊閉的雙眼,滿含著有聲有韻的目光,再緊鎖多少個時辰才能向我盡情地傾訴、完完全全地釋放?
微弱波動的鼻息雖飄逸著少女特有的清香,但無神無靈的雙翼已感覺不到親人們聲聲泣血的呼喚,也嗅不出媽媽的茶甜,兩個妹妹的飯香,更不知爹爹的藥苦和醫生們的針疼。守著你的玉體,搓著你的十指,隻聞見你獨有的獨特清香,不敢擦抹你冰清玉潔的手腕。隻能輕搓你無知無覺的十個指尖;掌對掌,指對指,搓掉了我的皮肉層層,隻見你血珠兒殷紅,但你仍然一點兒不覺疼痛。望著你長全十個螺紋的雙手,迷信說:女兒十個籮,家中的金銀銅鐵多,女兒十指尖,大富大貴九十三。可你今年才隻有二十八個春秋,九千三百六十七個日夜,你永不停歇的雙手,除去幼時的無為,你創造了多少財富,雖沒有精確的計算,隻就我來後,你用你勤勞的雙手為此付出的辛勞,隻用算術中的加法那要計算到何年何月?你用你全身心的智慧和才能在這短短的十個年頭裏使貧瘠的山鄉春有花香,夏有樹陰,秋有米穀萬石,冬閑變成了冬忙,機器不停,遍地的土石都變成了農人懷中的錢銀。你對我的癡情,這輩子我是無法還清。在我迷茫時你指引我人生的方向,在我躁急時你穩住我的方寸,在我沾沾自喜時你冷靜地刹住我的狂傲,在我危難時,是你奮不顧身地救我脫離囹圄,在我無望時,你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和勇氣。生活中誰沒有磕磕碰碰,道路上哪能沒有坎坎坷坷?我稍有猶豫和彷徨,偶有小病微恙,幾經你忠言疏通,巧手兒熨帖,即刻就會眉展色悅、精舒神爽。手到處縫整褶平,指過時蒿無苗旺。
我身上有你數不清的手印,指縫間還流淌著你的汗香液味,而這會兒任我握摸的雙手掌心,味香紋清指不動。按醫生囑咐照辦:常掐多搓雙手,能幫你早日恢複知覺。可是,不管你兩個妹妹搓,還是你媽媽掐,是我揉還是捏,拉直指尖再一個個拳回,隻聽手節兒脆響,卻不是你自己,哪怕是稍微的一點動彈?也不枉費全家人淚眼相望和我心靈滴血的聲聲呼喚。捧著你薄而透明且壓成無色花瓣的兩隻耳朵,不疼不麻不木,也感覺不到夏熱秋涼和今晚時隱時現的帶淚的月光。更聽不到你的“心”這肝腸寸斷、悲傷欲絕泣血咽淚的盼望。
聽見了嗎?我的好姐姐,不!我的雨水,我的紅顏知己,我的“心”,你若前一刻冰冷,我就在後一刻跟隨;你若今夜晚停止尚存的一絲氣息,最多到明晨兩家人的院內必定停放著兩副帶彩的靈柩。
心!我的雨水,知道嗎?你緊閉的毫無一點血色的雙唇,憶當年傾訴道理,就是不出聲兒,隻需微微一動,兩顆相通的心,就知道各自的肺腑內所要迸發世間最美妙的音韻。你從不抹口紅,但豔若朝霞中帶露的含苞,剛剛怒放出兩粒殷紅的花瓣,在濕潤的晨風中微微飄動,我並不過分的誇耀,文字描繪的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傾城傾國真的是百聞不如一見。
眼前幹裂皴薄無聲無息、緊閉了許久的嘴唇,何時才會飄出世上最美的音符,幾時又能飛出人間最妙的樂章。
如果哪一天花瓣凋零,蓓蕾脫落,我將用我麻木的雙手輕輕兒拾、慢慢兒捧,一瓣一瓣、一片一片,和著我的眼淚蘸著我的心血,包著我點點片片的心肺,裹著我寸斷碎碎的肝腸,懷進我有體無形、有肉無靈的軀殼——隨風飄到天盡頭,尋找一個隻有陽光,沒有陰冷;隻有清風,沒有冰雪;隻有清泉,沒有洪流;隻有花香,沒有腐臭;隻有青山,沒有荒涼;隻有蜂蝶雙雙飛,沒有蠅蚊處處舞的地方。我抱著你,你依著我,你幹幹淨淨,我清清白白,你化作白雲,我化成清風,你托著我,我攜著你,最終化作陽春裏的和風細雨、澆開人間這割舍不下的美麗花朵,讓普天下的青枝綠葉全都綻蕾吐豔,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