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北方大地,像一位行將就木的古稀鰥夫。冰冷的西風,像老人的哮喘和咳嗽,人人避而遠之。無溫的陽光,像病人暈暗的眼神,有誰還想再多看一眼。黃風中卷起的片片落葉和雪粒,就像死人咽氣前嗦倒出的痰唾,使人望而生畏。暗淡的星辰,就像停止呼吸的女屍,陰森而又冰冷。凍結的山川,就像亡人的破衣爛裳,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沒有生機的城鎮村莊,就像出殯後的喪場,偶爾飄下幾片枯黃的落葉,多麼像靈柩後拋撒飄落的冥錢。
隴海線上,隨著一聲低沉的長鳴,一列蒸汽火車喘著粗氣離站了,一步、兩步,似乎極不情願,但終於還是在搖晃中跑了起來。
這是我新的人生的開始,感到十分的驚奇。但矛盾和複雜的心情攪得我腦海中一片茫然和恐慌,朦朧中的光明未來畢竟還是個想象。家裏雖然貧苦,但與此時相比是多麼的溫暖!離家這才不到一月時間,就像是已經過了幾個年頭了。媽媽一年四季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體弱的爹爹把我們一個個連拉帶哄地從熱被窩裏叫起,用他那結滿厚繭的粗手有輕有重地在我們的身上連拍帶“打”,我們雖然都是極不情願,但父親轉拍為捏,數我們全身的肋骨,就連哭聲最多的小紅也經不住他這一絕招:“哇——哈哈”破涕為笑!我們三人更是縮著身子——急穿衣服錯蹬褲,亂穿鞋帽急下地。媽媽開口說:“要打就使勁打,你那不是都給他們撓癢癢嗎!”但手中端出菜多糧少的野菜湯都能讓我們喝飽喝脹。
碗沒放下,小夥伴們就高一聲低一句,你拿繩他背筐,男提斧頭女拿鏟,南山裏砍柴北灘裏拾糞,東柳樹下捉沙雞,西草窩裏逮兔子。不時發生你搶我奪,他罵她喊,隨分隨聚,剛離又合。拆不開的小集體和一切家鄉的土土石石、草草木木都覺得無比的可親可愛、可想可戀。
人在車上隨車東行,但心和神卻固執地回轉到家鄉……
我站在車門的窗前,遙望著家鄉的方向,黑沉沉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隻有祁連山野牛峰的輪廓,清清楚楚地跳入自己的眼簾。看到直射藍天箭頭一樣的野牛山主峰,又勾起一段我差點喪了命的往事。
初夏春末的一天早晨,風和日麗。學校動員每個同學“抓菜渡難關”,我積極響應,毫不猶豫地拿上糞叉背上褡褳向野牛山出發了,走了一半路程,轉過頭才發現田雨水不遠不近跟在我的後麵。
“我以為你是個直脖子狼,不會轉頭。”她望著我沒頭沒腦地給了一句。
“你跟上我幹啥?”我明知故問。
“你想當積極分子,難道我就落後不成?”她雙目中閃動著異樣的眼神,有點惱怒地質問我。
“你,你一個丫頭家,這是上山,可不是校園和你家的後灣。”我語無倫次地揶揄她。
“你是少先隊幹部,別忘了《守則》中有‘關心集體、團結同學’的規定。你就這樣帶頭對待一個女同學嗎?”她連珠炮似的說完,抬起左手捂住小嘴,轉氣為笑。
我被她說得無言以對,隻好接過她手中的鋤頭說:“上山可不是上學。看見山,走半天,望見峰,走到明五更。”
“你放心,走不動也不讓你背,總行了吧……”
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走到了山腳下。抬頭向山尖遙望,蒼鬆連成看不到頭的利劍直刺藍天,翠柏擠滿了懸崖峭壁,雲霧把整個山峰掩蓋;雄鷹悠閑地在藍天上盤旋,奇珍異獸隨處可見,花紅草綠,叮咚山泉——家鄉還有這樣美麗的地方?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回過頭剛想說……卻被她的美麗驚呆了!齊耳的黑發,飄飄灑灑有兩三根隨風斜蓋在汗津津的臉頰上,雙耳後永遠長不長的汗毛,襯托著細嫩的脖頸,突突跳動的脈搏,我擔心就要把雪白的肌膚衝破。粉紅的嘴唇,分明是剛努瓣兒的花朵,高低正好的細鼻,詞句沒有恰當的比喻。彎彎的眉毛,明亮的雙目能言似語。藍褲子、花上衣、隨風飄動的紅領巾,這哪是人間少女?分明是書畫中的仙姑。
“你在幹啥?”
我沒有應。
“哎!你怎麼了?”她輕輕地搗了我一下。
“我在想……我在想形容詞裏的美麗、漂亮、迷人,還有仙女。我看到了恰當的解釋。”
“怎麼解釋?”她笑著問我。
“美麗、漂亮、迷人,仙女的解釋就是田雨水。”我脫口而出。
“你壞,你真壞!”她有點惱怒地捶打我。
我雙手趁機攥住了她的小手,用勁地攥,狠力地捏。她微微張開小口,咬著整齊的白齒,眉宇間輕輕地皺了皺。我熱烈的目光和她深情的眼神相碰。隻覺得天旋地轉,金星四濺。初次感到胸腔內點燃了一團火焰,燒得我喘不過氣來。
“山弟,我們都還是學生……都……都還小。”她慢慢地慢慢地抽出了雙手,紅著臉微笑著接著說:“哪兒有黃參?快晌午了,我們現在還都是兩手空空。”
我領上她翻過小山坡,向溝坡裏一塊早年種過莊稼的旱地走去,進到鬆軟的地裏,彎下腰細看,滿眼都是剛露出地麵的黃參苗尖,黃裏帶紅,還沒有鑽出土皮的參芽黃裏帶白。不用多大的力氣用糞叉一摟,白白胖胖,大大小小齊整整就能拔出一把。
“我的鋤頭白拿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你不是也沒有早告訴我一聲你要來嗎?”
“這會子告訴你也不遲。”她邊拔黃參邊笑著回答我。
我倆不大一會兒,就拔滿了她的褡褳。我又望了望溝對麵一塊荒置多年的陽坡地,好奇地說:“你就在這兒挖,我到對麵看看。”她“嗯” 了一聲點了點頭。
我三步並作兩步跳過溝走到對麵。大概是陽坡裏比陰坡裏熱的緣故,粗壯的黃參葉均已冒出地麵,綠茵茵連成一片。我來時拿的是田雨水的鋤頭,正好派上了用場,用力刨下鋤頭:“喲!好大呀!足足有三寸長,比拇指還粗,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黃參。”
雨水被我的聲音招了過來。眨眼工夫,我們又挖滿了我拿的褡褳。我跳下溝,三把兩抓就抱上來一捆幹透的柴草,烤上了學校食堂發給我們的“中午飯”——每人兩個的雜麵饅頭。我挑了好些大的黃參燒在了火裏。倆人謙讓著,饃饃就著又麻又甜的燒黃參,吃完了黃參多饃饃少的“中午飯”。
“該走了?”她笑著問我,並把吃剩下的許多熟黃參全部拾上,裝到了褡褳裏。
我抬頭望了望正午稍過的太陽,又望著提起褡褳準備回家的她,轉過頭看了看神秘的野牛山主峰說:“我很早就想到山尖上看一看究竟是個啥樣,你敢不敢和我到山頂上一遊?” “這有啥不敢的?別忘了我還比你大一歲哩!不過,今日是不是有些遲了?明天早些來行嗎?”她稍一遲疑又接著問:“你不是說望見峰,走到明五更嗎?現在已經後半天了,能不能走到?天黑了怎麼辦?”
“ ‘長不過四月,短不過十月。’時候還早著哩,褡褳鋤頭都放個地方,空手先爬上眼前的這座山頭,看一看如果太遠了就不去了行嗎?”
“誰不知道你的小牛勁!就跟上你瘋一趟吧。”
山腳下是不太高大的鬆樹、柏樹,還有柴柳、山白楊等雜交林,稠密的地方人是根本無法鑽過去的。我倆隻好轉過一片灌木林繞道上山。越往上爬,樹木越來越稀,但樹卻越來越粗。快接近山頂的時候,最大的鬆樹可能要有兩個大人連起手才能抱住,而且一棵鬆樹的樹冠至少要占去近半畝地大。樹根處幾乎寸草不長,隻有年複一年,層層疊疊的落葉,腳踏上凹下一個坑,腳抬起又恢複原狀。午後的太陽,溫暖又明亮,可樹林中卻是陰暗又冷涼。雖然在吃力地爬山,但兩人都是頭不冒汗身不熱,精旺神爽。突然眼前一片光明,原來我們已經爬上了一座小山頂。不遠處有一塊三間房子大的巨石,我拉起她的手登上了石頂。向上觀看,仍然是樹的世界、林的海洋。仰望主峰,雖然清晰可見,但要想登上峰頂,以走過的路程計算,最多也超不過十分之二。轉過身向來的方向鳥瞰:近處道路、村鎮、田園,似乎就連地上玩耍的孩童都能看得見;再往遠處的天邊遙望,東北西三麵大山環立,我們縣分明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圓盤,端端正正、平平穩穩地放在河西走廊的中西部。“原來最美麗、最可愛的就是生我養我的家鄉啊!”我情不自禁地歌唱:“要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麼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們的家鄉……”
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我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才睜開沉重的眼皮。雨水雙手抱著我的右臂,烏黑的秀發淌在我的臉上,單薄的身子多一半傾蓋著我平躺的右身;顯然是以她全身心的體溫,當被子護焐著怕被夜寒凍壞了的我。我用左手摸了摸身下又綿又軟的荒草,望眼周圍,全是黑油油的石壁,離我不遠處的洞口燃燒著一堆柴火。
“這是哪兒啊!我怎麼了?”
“你醒了嗎?真嚇人!”她抬起頭捋了把亂蓬蓬的頭發,雙目紅腫。顯然是疲勞加流淚的原因。
我支撐著無力的身子走到了外麵。原來,我倆昨天登上去觀望四周的這塊石頭,它的下麵就是我們過夜的天然石洞。
我望了望已經升起很高的太陽,想活動一下手腳,但實在無能為力。還走進石洞倒在了荒草上。
“起來喝口水吧!”她搖晃著病懨懨的身子,用大黃葉卷成漏鬥狀,捧來清涼的山泉。
“我們這是怎麼了?”我邊喝水邊問。
“可能是吃多了黃參。”她說著又問我:“還上不上野牛山了?”
“雨水姐,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今後在你眼裏有我這個黃毛丫頭……”她停了停又接著說,“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外麵傳來低沉且悲切的喊聲。
我倆走出洞外,她攙著我又爬上了石頂。
“高山……高山……”
“雨水……雨水……”
山腳下有好些人影在晃動。
“爹爹……”
“媽媽……”
我倆不約而同地齊聲答應。
我撲進我父親的懷裏……
雨水撲進了她母親的懷裏……
找我們的還有老師、同學、同村的社員。
我們簡單地敘說了事情的經過後,一位慣走山林的老獵人笑著說:“算你兩個娃娃的命大! 一定是吃了出了芽的藥黃參。黃參出了苗,藥力一半少。如果吃的是不出芽的藥黃參,這會兒你都早沒氣了。你倆毒氣解得這樣快,多虧田丫頭歪打正著,恰巧用大黃葉舀來土靈芝山泉水……”
“你說了個,哪一年我們誰家不飽飽地吃上幾頓地卷皮黃參包子,怎麼沒有一個中毒的?” 一位鄰居嬸嬸打斷老獵人的話,明顯不相信。
“婆姨家,不相信就算了,下山去把娃子們挖上的藥黃參你包一頓我看看?” “活山神,你就把這些知識給大家說說,免得鄉親們以後再有此事發生。”我們的班主任懇求老獵戶。
“你們都記清:普通黃參怎麼也長不上藥黃參那麼大。再說,普通參的牙尖是粉紅色,藥黃參的牙尖是血紅色,而且又粗又長。”他望著鄰居嬸嬸繼續說:“比你男人的那截子……” “這個老不死的,丫頭娃子都有,你還不死……”老獵戶被她冷不防推倒在草坡上滾了好幾個跟頭。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
“小高,別過分地思念了!貧家難舍,人之常情。”馬大哥拉著我的衣袖,走進車廂坐下後繼續說:“要走兩三天哩,站著可不行。”有生以來頭一次坐火車,新奇與思念參半。不大一會兒就被車窗外的陌生景象所吸引。所到之處,馬大哥都給我簡略地講解著風土人情,地方習俗。不知不覺中,我的思想也起了變化。入夜,一半的座位空著,乘客都先後進入了夢鄉。馬大哥也雙腿微彎,獨自一人睡了三人座位。我也睡到了他對麵的座位上。火車有節奏地行進在漆黑的夜色中。我翻來覆去,雖然使勁地閉上了雙目,但曆曆往事與美好的憧憬,仿佛銀幕一樣,清清楚楚且又真真切切地展現在眼前。我心煩意亂,矛盾重重,幹脆起身趴在客桌上,向什麼也看不清楚的窗外展望……人生啊!是歡笑,還是悲痛?是歡樂還是歌聲?是愁苦還是眼淚?是鮮花還是能要命的黃參?生活啊!是蜜糖還是靈芝?是黃連還是大黃?是紙醉金迷還是拋骨荒野?是衣錦歸鄉還是臭名遠揚?是山珍海味,還是糝子米湯?是帝王將相還是走街串巷?……你到底是啥東西啥滋味?
本想出來用力氣換上點粗糧、蔬菜什麼的,拿回家去貼補貼補,結果命運就像一根繩,全然由不得自己,而由它拉扯著我一步步走向謎一樣的未來。火車馳過的大小車站,我都有心無意地稍加觀望,有的燈明燭亮,有的黑燈瞎火。不論車上車下,給人確切的印象——同樣都是缺食少穿。
“前方到達站是省城蘭州,它坐落在黃河上遊,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 一位乘務員似乎沒有睡醒,在有氣無力地報站。
“一整夜不睡會能行嗎?”馬大哥睜開雙眼帶點責備的口氣坐了起來又說:“你仔細看一看我國的第二大河——黃河。它可比家鄉的河溝寬廣多了!”
天剛剛大亮,透過車窗看到:天空仍然塞滿了灰沉沉的寒冷,大地仍舊是家鄉冰冷的西風,偶爾有幾個早起的身影,鐵板似的麵孔上看不到一絲兒高興。隻有灰蒙蒙的黃河轉過彎兒,洶湧澎湃地歡跳著,一往無前地向東方流淌。省城——蘭州,在我眼裏,也隻不過有幾座低矮的樓房和高高的煙囪。可能是山峽的緣故,灰蒙蒙陰霾濃重。除此,也就是擴大了數倍的家鄉縣城而已。
向東的火車,不管你是乘客還是幹部,是工人還是平民百姓。也不管你是快要相會還是痛苦地離分,它要走就走,要停就停,全然不去理會你的複雜心情。
一夜一天,走出了河西走廊。又兩天兩夜,奔到了古都南京。沿路一切好像都是一樣,隻是氣候上沒有家鄉那麼寒冷。一路過州跨省的異地的景色,怎麼也提不起我沉重的心情。如果不是馬大哥和我同行並循循誘導,我將會數次大放悲聲。好在我遇到這樣一位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好人,如同親哥哥般的愛護和幫助,我才強裝笑容,硬打精神,直奔祖國的江南——埋下黃金以壓帝氣的古都——金陵。
幾天幾夜的離愁與茫然的奔駛,終於心事重重地落腳在江蘇南京水泥廠。
風機的轟鳴,震耳欲聾。燒成車間,吐霧噴雲,煆燒窯台,烈火熊熊;黃土石粉,轉眼間變成烏金;破碎車間,山搖地動,牛大的石塊,瞬間全部變成流淌的碎石。房屋樣大小的磨機又把熟料變成黑色的“麵粉”。我驚歎!隻在書本上見過機器的字樣,今日方才耳聽目觀。可能與我今生有緣,愁苦的心情從此就像燒成車間的白煙,隨風飄向了高高的藍天,轉眼無影無蹤。很快,我就全部知道了:原來馬大哥才是整個水泥廠生產水泥的技術權威——水泥廠化驗室主任。他從一名燒成車間的看火工成長為車間主任,又從車間主任升任成化驗室主任並主管全廠的水泥質量工作。在他的影響和推薦下,沒等三天我就領上了老保工作服及其他用品,加入到臨時工的行列,也成了一名燒成車間的看火工。
我穿上嶄新的藍布工作服,腳蹬上金黃色的翻毛皮鞋,手上護著白帆布手套,頭上戴著防塵帽,眼睛上扣著防火鏡。衣褲帽雖然都有些寬大,但我心底裏還在懷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驚喜中又領上了頭一月的工資:十八元七角九分。我才確實相信,我真的由一個土農民變成了能拿工資的工廠的工人了。我高高興興地跑到商店買了一瓶高粱白酒和兩盒黃金葉香煙,又說盡好話纏了半斤酥心豆麵花糖。跳進了我和馬師傅住的雙人宿舍。
“小高,你這是幹什麼?”他驚訝地問我。
“馬主任,無以回報,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你還是叫我大哥好,我在廠裏說你是我的親戚。”他接過東西放在寫字台上,讓我坐到他的床上又說:“不是我說你,我們回民是不準喝酒抽煙的。吃喝食物更講究,不是清真的食品連看都不能看。再說你初來乍到,剛拿工資不容易,以後再不能這麼亂花錢。家裏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能節省幾個是幾個。過上幾個月了給你父母親寄去些,知道你當上工人拿上工資了。也讓全家高興高興,你說是嗎?”他把煙酒糖放進了寫字台的櫃子裏又繼續說:“先替你保存著。我還要勸你,以後最好不要抽煙喝酒。你觀察過嗎?你們漢民老人,特別是長期抽水煙的,臉上的顏色都是焦黑色的。而我們回民老人,七八十了,臉上的顏色真是紅處紅似血,白處白似雪。”他又問我:“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