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哥，我從心底裏感謝您，您真是我的好哥哥！好師長！我早已從內心裏把您當成了我今生做人的楷模，人格的標準。”我望著他那嚴肅的表情，又改口說：“隻是您不吃一嘴喝一口，怎樣報答您對我的恩德？”我挖空心思尋找報答他對我情義的詞句，又說：“我爹爹常說：‘受人滴水之恩，應以湧泉相報’。” “施恩圖報非君子。”他拿給我一本《燒成工藝》接著說：“別看看火工又苦又累，整個水泥生產的工藝流程中，隻有看火工和化驗室分析工是技術工，其他崗位的工種充其量都是熟練工。所以你必須認真學習，刻苦工作，盡快地掌握煆燒技術，早日生產出合格的高標號水泥，那就是你對我最好的報答。”
我望著他期盼的眼神和嚴父般的麵孔，從心底裏說：大哥，我的好師長，您放心！我一定聽您的話，以實際行動報答您對我的再造之恩。
從此，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起初，對三班製還不習慣，白天睡不著覺，夜班又經常打盹。每當此時，我就以馬大哥的教誨激勵自己，以他為榜樣，嚴格約束自己，克服想家思想和生活中的不習慣。
請教馬大哥後，我第一次給家裏寄去貳拾元錢。我穿上馬大哥給我的舊皮鞋，隨信把我隻穿過一次的新勞保皮鞋寄給了弟弟高揚，信中向父母彙報了到達江南的詳細情況和當上工人後的工作及生活狀況，確切地說是一種情不自禁的實際誇耀。沒有忘記皮鞋裏給田雨水塞進一方桃紅色的頭巾和一頁思念的“心情”。
我不平靜的思緒一會兒隨信飛到了荒涼貧窮的家鄉，一會兒又緊緊地貼在了一切都是新奇的工作崗位上。真是歡樂嫌日短，愁苦夏夜長。
不知不覺中我已換上了薄薄的短袖衫。望著眼前這：江北雪花江南雨，塞外寒冬嶺南春。三月桃花紅杏雨，五月收割打碾盡的現實，我從內心裏才感到祖國的大地——母親般的可敬可親。
不久，收到了家鄉的第一封來信，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雨水替我父母寫的回信。果不其然，她那清秀的筆跡以我父親的口氣說：
生兒，你好！
我和你媽媽都盼望我兒無病無痛，謝天謝地！我兒遇上了活菩薩一樣的大好人！你替我們全家向你的馬大哥致以最崇高的謝禮！你今天的幸福完完全全都是馬大哥給的。他真是你的再生父母！我和你的媽媽生了你的身子卻養不了你的命，是馬大哥給了你一切。謹記：“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何況，他給你的是幸福的生活，今生今世他的恩情你是報答不完的。
生兒，遠隔千山萬水不要過分地掛念我們。自從你走後，你的小弟弟小妹妹都沒災沒病，小紅差不多時時都在念叨她大哥哥！自從二鬼（二鬼兩字用筆劃去）高揚背來你們掙下的糧食和蔬菜，我們每天三頓飯兩頓都是稠的……就是端起碗來你媽媽就抹眼淚——想你啊，我的大兒子！
你寄的錢和物都收到了，以後就再不要寄了。你剛到那裏，一月隻掙拾幾塊工資，都寄來你吃啥？
生兒，聽話，每月隻寫封信把你的情況詳細告訴我們就行了。
另外，你剛步入社會，為人處世就向你馬大哥學習，就照你馬大哥的樣子做人。尊敬幹部領導，尊敬師父長輩，每一位工人兄弟姐妹。還要牢記：讓人愛己，必先敬人。更希望你刻苦學習、努力勞動、繼續保持在家時那樣。
爹爹媽媽想說的話太多，這回就先說到這裏吧。
最後，望兒也不要過分地想念家裏。
父字
19 × ×年×月×日
信中“媽媽抹眼淚”幾字用筆塗抹了，但在眼淚二字上又止不住流下了我的淚水。
我抹了把眼淚，又翻開另外兩頁寫著米粒般大小、熟悉而又娟秀的字體的信紙。
山弟，你好！
你好狠心，我恨你也更恨我！其一，為何一到那裏就不回個信？其二，我恨我為什麼不是一個男的。我如果是一個男的，，可能不會產生此時此刻說不出的複雜心情……
朝朝看，暮暮盼！終於盼到了你的來信和物。我急不可耐就想拆開信封，可收信人的名字止住了我狂跳的心扉和顫抖的雙手。我三步並做兩步進了你們的家門，把它交給了你的父親，你父親就像觸摸你的頭一樣撫摸了好長時間，轉給了你媽媽，你媽媽哪裏是在接信，分明是雙手抱起了你單薄的身子！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才把滴上淚珠且有兩位老人手溫的信塞給了我說：“丫頭，快拆開念！”信念完了，你爹爹說：“大兒子這就好了……”你媽媽說：“娃娃遇上活菩薩了！”你大弟弟高興得跳了起來，把皮鞋舉在頭頂大聲喊：“我也有了翻毛皮鞋了！”你小弟弟拉起妹妹的雙手轉著圈兒喊：“哥哥給我們寄錢來了！寄錢來了！”
我們都在狂喜中。高揚從皮鞋裏掏出頭巾，又把手伸進皮鞋裏說：“可能還有糖哩。”小紅搶過了頭巾頂在頭上，頭巾裏掉出了你給我的信。小紅知道頭巾是給我的，她雙手小心翼翼地蓋在了我的頭頂上。
弟弟，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塊方方的頭巾，而是你——我可愛的弟弟一顆熾熱的心！圍上它，冰天雪地我不知道寒冷；頂上它，烈日酷暑我不知道炎熱；拿起它，知道弟弟沒有忘記家鄉；看見它，似乎望見了弟弟麵對我的微笑。反正，我不害羞！我的弟弟，笑話你就笑話我吧。
我就這樣一五一十地把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全部流淌到紙上：
遙望祖國的江南，不盡的雲海把淚眼遮攔。
看不見你的容顏，但能望見你歡暢的笑臉。
雪花蓋滿我衣裳，知道你身上落的是雨點。
北風冰冷依舊樣，早春花香開滿你的身旁。
換了環境在他鄉，怕弟弟說不出口的彷徨。
自古富貴愛少年，我仍舊不懷疑你的心腸。
江南鳥語柳絲長，家鄉水幹草黃地凍天寒。
貧窮荒涼啥時變？父母親人都在望眼欲穿。
壓不住猜疑心腸，恕姐姐無端地亂思亂想。
昔日上工進學堂，弟弟和我無猜相依相伴。
酸甜苦辣各一半，你對我多半依賴少思想。
現如今我北你南，一顆癡心多半為你倒懸。
知你不是負心人，又怕功成名就不回家鄉。
不是我疑習無端，出走人兒幾個現已回還？
望眼前鐵證如山，不由我女兒家滿懷愁腸。
好弟弟莫把姐怨，我知你不是那輕薄君郎。
早學到一技之長，回家鄉治貧再變換山川。
人生在世幾暑寒，最多一千多個月缺月圓。
雖不望名垂青史，這缺吃少穿日月何時完？
恨我不是男子漢，想和你同舟共濟赴他鄉。
幫不上忙能做伴，遇事兒能和你有個商量。
回頭想多麼荒唐，世間哪有好事都遂心願？
謀事在人成在天，望弟弟自珍重騰達飛黃！
無災無病首平安，鴻雁兒捎書一紙淚千行。
字字句句肺腑言，月下斷腸人血淚染襟裳。
“是家裏的回信吧？”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馬大哥問了一句，我急忙用衣袖抹了把雙眼。“成了工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他把他的手絹子塞到了我的手裏又說：“一樣！我初次到這兒也哭過。”我把兩封來信給到馬大哥的手裏：“你看，我爹媽全家都感謝大哥您的恩情哩！媽媽叫我還要好好報答您呢！”
“你們全家人也要把我推進非君子的行列嗎？更何況我們不信神鬼和菩薩，隻敬真主。”馬大哥一邊翻看來信，一邊問：“替你父母寫回信的這位女子是……”
“我的鄰居，又是同學。”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並非簡單的鄰居關係，她可是荒原上一塊沾滿沙粒的金塊，透過顆顆沙子的間隙，耀眼的光輝無不閃閃發光。你以後千萬別‘貪看天上中秋月，失卻堂中照殿珠。’”他把信還給我接著又說：“剛離開家，不想不可能，可你要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哪輕哪重？你父母信中說你要刻苦學習，刻苦二字可不是人人都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它的深刻含義你要真正領會才是。目前，你主要做的應該是克服思親想家的事實。最主要的是：盡快把《水泥生產工藝流程》學通弄懂，這是最基本的常識。作為一名水泥工人，應該知道石頭、黏土、煤等，怎麼遇水就會變成“石頭”。這裏麵的學問可深得很呢。”停了停他又接著說：“噢！還要告訴你：近日廠裏決定進行節能低溫煆燒的新工藝。你當然知道這項新工藝也是我的實驗成果，如果大窯試燒成功，這將意味著水泥生產就用現在的煆燒方法，可以使普通矽酸鹽水泥至少提高一個標號。煤耗自然就會節省不少。同時，南京市決定同全省各水泥廠家，抽調技術尖子來我廠共同研討培訓，以便以後全省乃至全國推廣應用。”我好奇的眼光和他沉著的眼神相遇，他無不關切地歎了口氣又說：“小高兄弟！你要爭氣，並且要以超常的毅力配合我的工作。也可以這麼說吧，你不是說要報答我嗎？現在就看你的實際行動了。”
我緊閉雙唇，盯住他多少有一絲擔心的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他欲言又止，會心地笑出了聲音。
“五一”勞動節這天早上五點鍾，隨著一聲低沉而又粗獷的汽笛聲，從礦山到全廠五大車間，不到十分鍾的時間，隨著一陣習以為常的大雨，轟鳴的機器聲全部停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接連砸在人的頭上臉上，真有些疼，又有些涼意。沒等回過神來，探照燈似的陽光像一盆發藍的炭火，烤得人全身濕熱濕燙。緊接著，輕輕的煙雨又像一幕鋪天蓋地的白紗，把個能動的物、不動的樓、紅的花、綠的葉，就連擁向全廠的職工，不分男女老少均妝扮得妖嬈靚麗。會場選在緊靠火車站的一號成品庫裏，全廠上千號幹部職工，隻占去庫房的三分之一。大會的主席台上方，黃布紅字用工整的仿宋體寫著：慶“五一”試新產表彰先進大會，左右對聯也用黃布紅字寫著：度佳節新產品定能成功；獎勞模樹新風人人行動。
主席台用長條桌拚成一個長八字形，桌麵全用床單布鋪罩著，整整齊齊的桌子上均勻地擺放著各色玻璃花瓶，花瓶裏插著隨便從各車間門前采來的大朵鮮花，新鮮的花兒似乎還在往下滴著紅色的水珠。
正中桌麵上的麥克風，用鮮紅的綢子包罩著，像是一朵深紅色的花朵。
主席台和會場臨時多加了數盞200瓦的燈泡，把個嚴肅整潔的會場照得如同太陽下一樣光輝耀眼。
隨著一聲“起立，肅靜”的聲音，全廠“轟”的一聲站起，轉而又像是空曠的原野般寂靜無聲。此時如果掉下一根針，我肯定能聽到骨碌碌滾動的金屬聲。緊接著震耳欲聾的國歌聲，衝破鋼筋水泥澆鑄的庫房頂飄向遙遠的天邊……
我被學校批準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時，高興和激動的心情持續了很長時間。熬到放學——三步並做兩步，連飛帶跑地跳進了家門，一頭紮進奶奶的懷裏，把個奶奶結結實實地撞得半天上不來粗氣。
“這個笤（傻）娃子把奶奶一頭砸死了，看誰還護著你？”媽媽扳過我的頭嬉笑著說。
“你看！我難道是泥捏的嗎？就這麼不經碰！娃，把頭碰疼了吧？什麼事這麼高興！快說給奶奶聽聽。”
“我明天就成少年先鋒隊的隊員了。明早學校就給我戴紅領巾哩！您明天天不亮就把我叫起來，我們幾個新隊員要把操場灑掃幹淨，歡度我們的第一個節日。”我一口氣地說，奶奶一迭聲兒地應。
一夜興奮得睡不著覺。等天快亮的時候，我卻又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等奶奶先輕後重，用勁搖醒我的時候，我差點連哭帶叫地埋怨奶奶沒把我早點叫醒。
也是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下，和我一同被批準入隊的同學，在莊嚴的隊歌聲中一字兒排成帶露的十八朵蓓蕾，又有十八名同學雙雙對對地立在了我們對麵。一聲“敬禮”，我被奶奶搓洗得還有點疼的脖子裏，第一次挨上了少女的雙手。她那柔嫩似水的手指兒，嫻熟地給我係好了鮮豔的紅領巾，她給我還了隊禮。我還舉在頭頂的右手被她伸出的雙手緊緊捧住，微笑著說：“祝賀你！高山同學，從今天起，你就成了一名真正的中國少年先鋒隊的隊員了。”
我望著她那滿臉汗毛且又有些幹瘦的瓜子臉，抖了抖還被她握著的雙手親切地叫了聲：“雨水姐……” “哢嚓”，照相機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回了我童真的回憶。主席台前不多不少正好也站著十八位先進模範，也有十八位南方姑娘，她們像是一母所生，一色的粉紅襯衣，一色的藍工作褲，一樣的烏黑齊耳剪發，一樣的迷人笑容和一樣的優美姿勢：手捧近尺幅大的紅花獻給了本年度的先進模範。
這十八位先進生產者和先進工作者中，就有我的馬大哥，其中還有五位是女的。他們胸戴紅花、手捧獎狀和獎品，雖然隻是一本筆記本、一支英雄金筆和寫有獎品字樣的搪瓷茶缸，但我確實能夠感覺到它千斤重的分量。
馬大哥把他的獎品送到我的懷裏後，莊重地走向主席台的發言席，向著主席台行了禮，又轉向我們行了禮，然後把麥克風微微向上抬了抬，講起了他經過近百次反複試驗的成果。有講稿，但他沒有照讀，近四十分鍾的演講，把個常見的石頭、土、煤、爐渣等，怎樣經過化學反應變成複雜的化學分子，又從複雜的化學分子怎樣還原成普通的礦物組成——水凝性膠凝材料，再從深諳火煆燒和低溫強迫矽酸三鈣提前形成的化學反應過程講得深入淺出，一聽便懂。他的演講，幾次被台上台下雷鳴般的掌聲打斷。在他演講期間，廠長三次親自給他端茶送水。
“鮮豔的紅領巾，它是革命先烈們用生命和鮮血染紅的，它是五星紅旗的一角。我時刻準備著：為保衛和實現共產主義而獻出自己的一切！”
榮耀和光榮，向往和信仰，熱愛和尊敬，它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隊旗下宣誓時沸騰和激動的心情如烈火、碉堡，哪怕再密集的槍林彈雨，我都會不假思索地撲滅、搬掉和滾上去堵住它……
“小高，發什麼呆？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明日我們共同試燒新產品。”馬大哥的臉被大紅花映照得紅光滿麵、神采奕奕。
“祝賀您，我的大哥，您是我的榜樣和驕傲，更是我的向往，我為了您照樣會獻出我的一切。”我語無倫次，但確實是出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電流？”
“ 400安培。”
“電壓？”
“380伏。”
“風壓？”
“ 3000毫米水銀柱。”
“再仔細觀察！”
“ 3000毫米水銀柱。”
“卸料轉速？”
“整8轉。”
“窯溫？”
“ 1500 度。”
“通知各窯門：窯內阻力有些增大，各門認真操作，並隨時做好各自的安全保護！”
馬大哥親握播料機按鈕，一絲不苟地向窯內播撒二次配煤的生料料球。窯內煙霧滾滾，任憑我怎樣睜大雙眼，還是看不到料麵的薄厚，更不清楚底火的位置。而其他六個窯門每次都是剛有火球跳起，恰好播料機就把上千度的半液體的火球壓了下去。
“大哥，請喝口水！”同時遞上去我脖子裏搭的毛巾。
“把播料機調到自動位置。”他擦了把流成串的汗水，一口氣喝盡了一缸子涼開水。親自走進儀表控製室仔細地觀看了各表的讀數。又到各窯門把滾滾的煙氣看、聽、聞、摸、抓後對我說：“新料進窯到現在已四個小時，根據現在的上火速度和各儀表的讀數，除了窯內阻力大些外，屬於煆燒正常。現在應該再加大卸料量，把速度調到九轉。以此推算再有兩小時四十分鍾就可以見到新料。”他又擦了把臉上的汗水以自信的目光掃了一眼我和班長繼續說：“從上火的速度和物料的反應看，熟料標號至少能夠達到600號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