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湯爺,我們順著通往縣城的沙石路走到快進城的地方,準備拐到社員家找活幹。可弟弟死活要到縣城裏看一看,說是:“就到城裏了,我們先去看一看城到底有多大,是個什麼樣子。”我拗不過他,加上我也從來沒進過縣城,也想進城看看,隻好隨他走進了陌生而又神秘的縣城。
這座名勝古跡遍布城內四街八巷,而沒有一棟現代建築的絲綢古鎮,像一位白發蒼蒼的曆史老人,孤獨而淒涼地坐落在華夏的西北邊陲。他蒼老而又憔悴,倔強而又執著。千百年來飽經大漠荒原風沙的欺淩和時代變遷的蹂躪而不改其剛強氣質。你聽:古塔的風鈴,訴說著大道變成河的經過。你看:寶刹的古瓶殘留著千年滄桑的痕跡。你摸:長眠的大佛,酣夢中還在咒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你瞧:端坐的老聃,卻永遠脫離不了花紅柳綠的世俗紅塵。你聞:人間散發的奇香花味,還是飛天仙女撒落。
忘了饑渴,不想憂愁。我暫時被祖先們的智慧和偉大而陶醉,也為破敗的斷壁殘垣而惋惜。太陽落山了,城區比山村遲一個節氣,冷風夾卷著古樹上最後的幾片黃葉打到我臉上的時候,我才遲遲地從幻夢中醒來。我望了望疲憊不堪但仍然無所畏懼的弟弟,自然想起了湯爺的熱炕和馬料夜餐——然而今夜是不可能了。
“哥,不要愁!向有燈光的街門走,說不定還有一碗米湯和稠麵條子飯哩!”
我望著幼稚的弟弟,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接連幾家,不是冷眼就是歎息。好在有弟弟花言巧語加死皮賴臉才勉強討到一勺半碗。我婉言憐語想借宿幾家,都被無情地拒絕。也難怪,渾身上下破爛不堪、髒不兮兮——和我們有著天地之別的城裏人哪能貿然留宿兩個山村討吃鬼。“哥!還是到鄉村去找個飼養場吧,說不定又能遇上個‘湯爺’。”
事已如此,也就隻能出城到鄉下碰碰運氣。我倆高一腳低一腳盲目地東碰西撞,也不知摸到了什麼地方。快過大半夜了,亂竄的結果都是冷言冰語和關窗鎖門。最後在一家有雙扇街門的門前停了下來。我輕輕地推了推從裏麵閂死的門扇,又從門縫裏向裏窺視沒有光亮也沒有聲音的院內。
“哥!別找了,這裏有個沒有門扇的草房。我實在瞌睡得不行了。”
“能行嗎!凍病了怎麼辦?”
“反正我能行,往草裏頭一鑽,根本凍不了。”說著他疲憊地打了一個哈欠。
別無選擇,兩人隻好摸著鑽進草堆緊緊地擠在一起睡下了。很快,弟弟就進入了夢鄉,嘴裏還嘟囔著聽不清的夢話。我卻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又上映在滿含淚水的眼前。記得自己已經上小學兩年了。有天黑夜,木板炕燒得太熱,奶奶怕燙著我,就把我抱到她的身上睡覺。夢中尿急得不行,到哪裏都是人山人海,最後沒辦法找了一個人少些的牆根才尿了出來,尿完了,也醒了。我怪奶奶怎麼不叫醒我,奶奶卻笑著說:“叫你不要緊,驚出個病可是一輩子的事,那可不得了。”
當年,奶奶的身子當褥子,今夜柴草堆裏熬寒夜……
“這是啥東西? !” 一個女人驚恐的聲音,撂掉攬草的筐子跑回了院內。
我急忙搗醒了還在夢中的弟弟。
“你們是幹啥的?”黑暗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厲聲責問。
“我們是……是給人幹活的。”我結巴著回答。
“你們在這裏睡覺怎麼不問一聲我們?”
“本來打算是要問一聲,可是你們的街門從裏閂著哩,院內也沒有一點兒亮光。”
“這會子補得問一聲行嗎?”弟弟插話說,“讓我倆睡一夜,明天給你們白幹一天活行嗎?”
“睡在這裏凍壞了怎麼辦?”女人插話說。
“走!到屋裏的燈下看看你們到底是幹啥的。”男人用命令式的口氣說。
我倆互相撲拉掉身上的柴草順從地跟他們走了進來。進屋後,男人脫去皮鞋上了炕。
明亮的罩子燈燈光下,男人銳利的目光在我倆的臉上停留了好長時間,語氣緩和了許多問我弟弟:“你說睡一夜明天白幹一天活是真的嗎?”
“叔叔,不騙你,不問您要一分錢。不過……”我弟弟叫了聲趕時髦的稱呼。
“不過什麼……”他臉上的表情顯然友善了些。
“不過你得給些剩菜剩飯或者是其他什麼……反正能吃的都行。”我弟弟得寸進尺地提高了檔次。“你這個當哥的怎麼不說話?”男人和顏悅色地征求我的意見。
“您可能是個幹部,不知道怎麼稱呼您?”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
“憑什麼這樣說?”
“你屋裏的擺設和炕上的鋪蓋,還有這個洋爐。”
“咯咯咯……”女人笑出了聲音,並插話說:“今天忘了燒炕,越睡越冰。剛才攬草摸著你們的腳,差點把人嚇死。”
“我叫馬萬寶,家人叫馬玉蓮,你們就叫她新姐,按你們漢民的叫法就是嫂子,我們是回民。算你有眼力。我是個以工代幹的工人,就叫我師傅吧。滿足你弟弟的要求。我還正好有些活想找人幹,你倆明天就挖我的自留地。”男人轉過臉問女人:“還有吃的嗎?給他倆吃些,明天好幹活。”他又指了指屋正麵桌子兩邊的兩把椅子說:“搬過來,坐到爐子邊上邊烤邊吃。忘了問你倆叫啥名字,哪個寨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