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腳著地竄過去了,”此時僅僅先我們一步的莫羅大口喘著粗氣說道。
“沒有人能夠逃脫,”狼熊人說著,帶著追逐的狂喜,當著我的麵露出一副嘲笑的神氣。
我們又在嶙峋的山石中衝了出去,看到被追逐的豹人就在前麵,他敏捷輕快,四腳著地地奔跑著,還回過頭來衝著我們咆哮著。看到這個,那些狼人們也高興地嗥叫著。豹人還穿著衣服,遠遠看去,他的臉還象是人樣,但是他四肢的步態舉止,顯得陰險狡詐,而且他肩膀低垂,偷偷摸摸的樣子,明白地顯示出這是個被迫捕的野獸。他竄越過一片開著黃花的多刺的灌木叢,隱藏了起來。姆令在這片灌木叢中,飛跑至中途。
這時,我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已失去開始追逐時的速度,漸漸地放大放穩了腳步。當我們橫穿過空地的時候,我發現追擊的人群正在散開,由縱隊變成了橫隊,鬣豬人還是緊隨在我的身邊奔跑著,一邊跑一邊盯著我,不時地撮弄著口絡,嗥叫著狂笑。
在亂石林的邊緣,豹人覺察到他正在朝著那個伸出的山岬跑去。就是在那裏,在我剛剛上島來的當天晚上,就是他曾經躡足潛蹤地追逐過我。這時豹人在灌木叢中更加快了奔跑速度。可是蒙哥馬利已經看穿了這一計謀,遷回到他的側麵去了。
於是,我不顧氣喘噓噓,不顧在山石中磕磕絆絆,被荊棘掛得衣衫襤褸,再加上羊齒草和蘆葦叢阻礙去路,還是盡力追蹤那個違法亂紀的豹人。鬣豬人在我身畔邊狂嗥邊奔跑。我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跑著,頭昏眼花,心狂跳個不停,筋疲力盡,可還是不敢失去追逐的目標,否則我就得和身邊這個可怕的同伴單獨留在一起了。盡管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可還是顧不得熱帶午後透不過氣來的悶熱,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跑著。
狂熱的追捕終於鬆下了勁頭。我們已經把這頭可憐的畜牲圍堵在小島的一個角落裏。拿著鞭子的莫羅,率領著我們排成了一列不個規則的隊形,慢慢地圍上前去。我們一邊向前走著,一邊此應彼和地喊叫著,漸漸縮小了對這個遭難的畜牲的包圍圈,他在灌木叢中隱形無聲地潛逃著。在那次午夜的追蹤中,我就是穿過這片灌水叢從他身邊逃開的。“別急!”莫羅叫道。“留心!”這時隊伍的兩端已經躡手躡腳地包圍了這塊糾結纏亂的灌木叢,堵住了那頭畜牲。
“小心別讓他衝出去!”從灌木叢後麵傳來了蒙哥馬利的聲音。
當時我正站在灌木叢上方的斜坡上。蒙哥馬利和莫羅,在下麵沿著海灘搜索著。在樹杈枝葉交織的羅網中,我們慢慢地向前推進著。那頭被追捕的獵物默不出聲。
“回到痛苦屋裏去,到痛苦屋裏去,到痛苦屋裏去!”猿人在右側大約二十碼遠的地方,尖聲嚎叫著。
聽到這一聲嚎叫,我完全饒恕了這頭可憐的畜牲,盡管他曾經給我帶來了那麼多的恐懼。我聽到在我的右側,隨著母馬犀牛人的沉重的腳步聲,細枝嫩葉紛紛折斷,粗大的樹枝被簌簌地推向兩邊。突然,透過一片多邊形的青枝綠葉,在鬱鬱蔥蔥,繁茂從陰下的半昏半暗之中,我看到了我們正在追捕的這頭野獸。我猛然停住了腳步。他盡其可能地緊緊地蜷縮成一小團,回過頭來從他的肩膀上用閃灼發光的綠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心中,交織著一種很奇特的矛盾的感覺,麵對於這一情緒,我又無法解釋。看到這頭畜牲完全像野獸那樣蜷臥在那裏的姿態,眼裏射出的閃閃的光,還有他那變形得讓人害怕的不象人樣的臉孔,我再一次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他還是有人性的。再過一瞬間,其他的追蹤者將會看到他,他將被製服,抓獲,再一次經受圍場中可怕的折磨。猝然之間,我不知不覺地掏出了手槍,瞄準豹人驚恐萬狀的兩眼之間,開了槍。
就在我開槍的一刹那,鬣豬人發現了豹人,他大叫一聲,急不可耐地撲到了豹人的身上,伸出渴望已久的利牙咬進了豹人的脖子。當獸人們隨後衝來時,我周圍的繁枝綠葉都搖晃了起來,樹枝劈劈啪啪的折斷聲響個不停。獸人的臉一個接著一個地都露了出來。
“不要殺死他,普蘭迪克,”莫羅叫道,“不要殺死他!”我看見莫羅彎著腰,撥開大羊齒葉子,衝了出來。
刹時間,他用鞭子的把柄把鬣豬人打跑了,他和蒙哥馬利把這些極度興奮的食肉的獸人們,特別是把姆令,從仍然抖動著的豹人的軀體旁給擋開了。那個灰發怪人跑來,在我的胳膊下用鼻子嗅著豹人的屍體。其他的野獸們,都以他們特有的動物的熱情衝擠推搡著我。想要更湊近一些看個究竟。
“普蘭迪克,你他媽的蠢貨!”莫羅說,“我還需要他呢。”
“對不起,”我雖然這麼說,可卻毫無抱歉之意。“我一時太衝動了。”因為筋疲力盡和過度興奮、我隻覺得惡心。我轉過身從蜂擁的獸人們中間擠了出去,獨自一個朝著山岬的更高處走上山坡。在莫羅高聲吼喝的指令下,我聽到三個纏裹著白布的牛人著手把那個犧牲品向下朝大海拖去。
這時我倒是可以安心地一個人躲在一邊了。獸人們對於那個死屍,顯示出了頗類乎於人類的好奇。當牛人們把他拖下沙灘時,他們成群結隊簇擁著跟在後麵,對他嗅著,叫著。我走上山岬,緊盯著牛人們拖著豹人沉重的屍體走向大海時反襯在茫茫黃昏夜空下的黑影,腦中頓時掀起了波瀾,我終於意識到島上獸人們難以名狀的沒有主見和無所用心。
在沙灘上,在我腳下的亂石林中,猿人、鬣豬人和其他一些獸人圍繞著蒙哥馬利和莫羅。他們都還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充滿著他們忠於法律的熙攘喧嚷的言詞和表情。然而我心裏卻肯定無疑地感覺到,鬣豬人和野兔被害一事是定有牽連的。不管如何難以理解,我當時確信,除了獸人粗大遲笨的體形和醜陋可怕的外貌,我麵前的確看到了人類生活整個平衡的縮影,看到了本能,理智和命運之間最簡單形式的全部相互作用,隻不過是豹人碰巧屈敗身死了。所差也隻不過如此。
可憐的畜牲!我開始看到了莫羅殘無人性的更加卑鄙的麵目。起先,我還沒有想到這些可憐的受害者在經過莫羅的手術之後是多麼的痛苦和不幸,我隻是對於那幾天在圍場裏所進行的活生生的酷刑感到震驚戰栗。可是現在看來,那是比較次要的了。在他們成為野獸之前,他們的動物本能必須要恰如其分地適應於周圍的環境,而且做為一個活生生的動物,還要表現出盡可能的愉快和幸福。現在他們在人性的羈絆和束縛之中犯了罪過,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中,被他們自己根本難以理解的法律的羅網捆綁著;他們做為一個假人類而存在,已經開始感到了苦惱,而且這還是一場漫長的內心的鬥爭,對莫羅無盡無休的懼怕——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正是這反複不定的繁亂心思,使我久久難以平靜。
如果莫羅那怕有一點明智的目的,我也至少會對他稍表同情的。對於痛苦,我並不是那麼神經質的。如果他的動機那怕是來自於憎恨,我也會稍稍寬恕諒解他的。可是他竟是那樣不負責任,那麼十足地草率粗魯、漫不經心。他的好奇心,他的瘋狂的、漫無目標的研究,驅使著他做出這些事情來。他一手製造出來的那些獸人們被扔在外邊活了一、兩年,掙紮著,犯了大錯,又遭折磨,最後痛苦地死去。就其自身來說,他們是悲慘不幸的,延傳已久的動物的憎恨,驅使著他們彼此糾纏不休,可是那篇法律抑製著他們一時掀起白熱化的爭鬥,使他們免於因其本能的仇恨而最終送命。
那些天來,在我對於獸人的恐懼之外,又增添了對莫羅的恐懼。我確實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而又持久的與恐懼相反的病態之中,它在我的腦海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我必須承認,當我看到它飽嚐了島上的痛苦的騷亂時,我失去了對於世界公正的信心。
盲目的命運,巨大的無情的機遇,雕刻並且形成了生存的結構。我,莫羅(通過他對於研究的熱情),蒙哥馬利(通過他對於飲酒的熱情),獸人們,還有他們的本能和智力上的局限,都在不停轉動的、無限錯綜複雜的車輪中,被無情地、不可避免地扯裂並壓得粉碎。但是這種情況並不是一下子都出現的??我真的覺得,就在我說及它的時候,我確有一些預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