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龍
室內因為冷氣機呼呼送出的冷氣,使人感覺非常涼爽,幾乎忘了窗外正是炎炎夏日。
緊閉的玻璃窗外有一座堅固的陽台,走下陽台就可以來到一片漂亮的草坪。在寬廣、整理得非常整齊的草坪對麵,有一根光滑得連猴子也爬不上去的樹枝,上頭開滿了火紅的百日紅。
豔陽下讓人覺得悶熱難當,所幸偶爾吹起絲絲微風,使得掛在陽台屋簷下的風鈴斷斷續續奏出清脆的樂音。
隔著緊閉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掛在風鈴下方的薄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空中飛舞。
直徑約一尺的屋型風鈴有東方風格,如果掛在和式房間的屋簷下,應該會挺有味道的,可是這裏是一間十坪大的豪華西式房間,掛上這串風鈴,難免令人感到突兀。
房間裏的暖爐上方掛了三張肖像,從右邊看來分別是琢磨、鐵馬和琢也。金田一耕助研究過他們的資料,因此很輕易就能判斷出這三張肖像的身分。
“那是我過世丈大的嗜好。”
“什麼?”
“風鈴……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在西式房間掛上風鈴其實是很不搭調的。”
“是啊、是啊!你這麼一說,讓我想起已經過世的琢也先生不是曾經寫過一部‘風鈴集’的歌集嗎?”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他的確有一部‘風鈴集’的作品,‘風鈴哀傷不已,今晚又是父不來母不語。’我先生是小老婆所生,在小老婆的家長大成人,因此才會有這種感傷。”
“這麼說來,琢也先生是在南部出生的嘍?”
“嗯,謝謝你調查得這麼仔細。”
“不,這算不上是什麼調查,因為前天午後風間來電,叫我今天來一趟,希望我能聽聽這件事……聽說風間這次接下你們醫院的工程?”
“是的,因為五十嵐集團的兩、三棟大樓都是委托風間建設蓋的,而且在和風間社長幾次接觸中,我經常聽他提起你……”
法眼彌生今年幾歲呢?
根據金田一耕助從前天到今天惡補的資料顯示,她應該是六十四、五歲,不過她看起來才五十出頭而已。
她生就一張鵝蛋臉,雖然膚色微黑,肌膚卻依然光滑細嫩,完全看不出絲毫的龍鍾之態。
即使是盤繞在她腦後的發髻也給人落落大方的感覺,盡管其中夾雜幾根白發,反而更顯得自然宜人。
總之,這位身穿黑底紫色碎花和服、腰間係上一條細帶子,悠閑地坐在藤椅上的老婦人,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她竟然是五十嵐集團的會長,甚至是東京都內數一數二的私人醫院——法眼綜合醫院的理事長。
(不,這女人總是這樣的。)
金田一耕助想起自戰前至戰爭期間聽到有關她的傳聞。
據說她是以靜製動,絲毫不露出自己有淩駕男人的超高本領。
然而她的機智謀略、膽量和行動力,卻令所有厲害的男人一聽到她的名字,都不禁退避三舍。
今天是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也是本條直吉來拜訪金田一耕助的前三個禮拜。
金田一耕助應好友風間俊六之邀,前來拜訪位於田園調布的法眼家,他現在正在冷氣超強的會客室內和彌生麵對麵交談著。
“事實上……”
就在彌生把身子向前挨近,正要說話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嘈雜的爭執聲。
“不行、不行!阿滋,姑奶奶那兒現在有一位重要的客人。”
“那麼,媽媽在這兒做什麼?難道是站著偷聽?”
“哎呀!你這孩子胡說些什麼!我正準備敲門送飲料進去,再說,我從不偷聽別人談話的。”
“那麼就快點敲門啊!有件事我非跟姑奶奶說不可。”
“你真是無理取鬧!”
不久,門口果然傳來敲門聲,隻見光枝和阿滋相繼走了進來。
“金田一先生,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一位五十嵐光枝是我的弟媳,現在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打理,因為我連煮飯之類的事都不會。”
彌生側頭微笑道,金田一耕助這才察覺她的左眼似乎有問題,當她從正麵看東西的時候,並不會讓人覺得她的眼睛有任何異常,可是一旦斜視的時候,卻隻有右眼會有反應。
(左眼一定是義眼。)
雖然彌生的左眼和右眼一樣會轉動、會眨眼,但是兩隻眼睛的光澤不太一樣,而且,相對於右眼的濕潤,左眼就顯得比較幹澀。
“請用。”
光枝輕聲招呼金田一耕助,並彎下腰,在擺著精致餐點的碟子上各放一支叉子。
五十嵐光枝有多大年紀呢?
她比彌生小九歲,所以大概是五十五、六歲。她的皮膚白皙,身材略顯發福,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
她也和彌生一樣穿著和服,隻是係上腰帶的她看起來就像孕婦一樣大腹便便。
“這位是光枝的孫子——阿滋,可是在戶籍上卻是光枝的孩子。”
彌生輕聲笑著說。
“因此從血緣上來說,阿滋和我的孫女由香利算是表姊弟。”
阿滋今年二十歲,個性相當怕生,他躲在名為母親、實為祖母的光枝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金田一耕助那頭鳥巢看。
金田一耕助發現阿滋不太像時下的年輕人,他的頭發非常整齊地朝左分,身穿一件筆挺的條紋襯衫,脖子上還係了一條領帶,而且年紀輕輕就有雙下巴。
除此以外,他臉上那副大框眼鏡把他的臉襯托得更圓。
“阿滋,怎麼像個躲在暗處的小貓一樣,還不快過來跟客人打聲招呼。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是這回幫我們蓋醫院的風間建設社長——風間俊六的好朋友,金田一先生對建築這方麵也很內行呢!”
看來彌生一開始就打算編這樣的謊話,而金田一耕助隻好順勢站起來自我介紹一番。
“你好,我是金田一耕助。”
他一鞠完躬,又開始抓抓頭,同時還露齒一笑。
但是金田一耕助這份美意卻產生反效果,隻見阿滋宛如受到猛獸侵襲般,整個人嚇得往後倒退一步。
他害怕地上下打量著金田一耕助,不過當他把視線移到彌生身上的時候,卻又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說個沒完。
“姑奶奶,你是不是把由香利藏起來了?姑奶奶,你這麼不喜歡我嗎?由香利跟我可是情投意合的一對……不,不隻是情投意合,事實上,我跟她早就已經是夫妻了,由香利什麼都願意給我。”
“阿滋,不要在客人麵前說得這麼露骨!”
“夠了、夠了!媽,你什麼都不要說,我正在跟姑奶奶談判呢!”
姑奶奶,我們兩個還曾經緊緊相擁,是袒裎相見哦!真的,我已經不是處男了,不論在美國還是這裏,我曾經跟不少女孩子交往過。
由香利也一樣。盡管她以前跟不少男人交往過,可是當她和我緊緊相擁時,是真心喜歡我的……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像由香利這麼好的女孩子!
總而言之,我們兩個人情投意合,我們發誓再也不跟其他人交往,兩個人要緊緊相擁、相守一生。”
“夫人,我先離開好了。”
“不,金田一先生!沒關係的。”
彌生輕輕歎了一口氣,同時以右眼微微一笑。
“你讓我知道這些事也好,這樣我才知道時下年輕人的想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阿滋……”
彌生歪著頭問阿滋: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姑奶奶把由香利藏起來?”
彌生的態度和說話的語氣中充滿一家之主的威嚴與不可侵犯的權威。
一通電話
“因為姑奶奶打電話去輕井澤把由香利叫回來,還說有什麼急事呢!”
“你說我打電話去輕井澤?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姑奶奶,你的意思是你不記得了?”
“不,不是不記得。這個夏天姑奶奶很忙,不但無法去輕井澤,也沒打電話到輕井澤。你說我打電話叫由香利回來,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前天,八月十八日的事。那天傍晚,你打了一通電話到由香利那兒,當時由香利剛騎完馬,正準備回去。對了,由香利還直誇我,說我才開始學騎馬就有這麼好的成績,很不容易呢!我一直沉醉在由香利的誇讚之中……
其實剛開始我也覺得馬好可怕,可是漸漸習慣以後,又覺得馬兒很可愛。我的馬……”
“這麼說,我打電話去輕井澤的時候,你們正準備從騎馬場回去?”
這個年輕人好像話一出口就會漫無邊際地說個沒完,可是彌生卻沒有顯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她很有技巧地握住韁繩,顯然是個很懂得駕馭對方的人。
“是啊!我們的車子才停在玄關前,家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因此由香利急忙跑回家中,而且……”
“等一等!”
彌生語氣沉穩地插進一句話。
“這時你也在電話旁邊嗎?”
“嗯,可是由香利把話筒捂住,專心地聽對方說話,我在一旁問她是誰打來的電話,結果……”
“她說是我打去的?”
“不是,當時由香利隻是舉起手,示意我不要說話。我覺得很無聊,於是就走進客廳,翻一翻由香利借我看的騎馬雜誌。
我真的好喜歡馬,剛開始隻是為了討由香利的歡心,現在卻不同了。騎馬之後身子也變得結實多了,由香利是這麼說的……”
“那麼由香利接到那通電話後又怎麼樣了?她騙你說那通電話是我打的,然後就離開別墅了嗎?”
“不,不是這樣。如果姑奶奶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話,那麼那通電話就很奇怪了。”
“你說的‘奇怪’究竟是怎麼個奇怪法?阿滋,別慌,慢慢地回想當時的情況,靜下心來仔細回想一下。當由香利接電話的時候,你坐在客廳裏看騎馬雜誌,接下來……”
“是的,由香利那通電話講得很久,而且她隻是回答‘嗯、這樣啊、哎呀’之類的話,主要是對方在說話,其間我曾懷疑,這通電話會不會是她男朋友打來的?於是我扔下雜誌,朝電話那邊走去,正好由香利也快講完電話了,她說:‘鹽澤湖?嗯,那個地方我知道。現在是五點半,那麼我去……放心,我說去就會去,再說我也是法眼琢也的孫女,我不會逃,也不會躲躲藏藏的,你放心吧!’由香利說完這些話便掛上電話,開車出去了。”
“阿滋,當時你沒有問由香利是誰打來的電話嗎?”
“我問過了,可是由香利的回答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她說是姑奶奶打來的電話,還說你對她說她有個阿姨……當時她笑著反問我:‘你聽過這麼可笑的事嗎?’說完她便格格地傻笑起來。”
“當時由香利的臉色怎麼樣?是害怕?還是……”
“她看起來戰鬥力十足的樣子。由香利應該不會對什麼事感到膽怯或者害怕,她這個人總是精力旺盛,認為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照她的意思去進行的。”
“阿滋,由香利開車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了嗎?”
“嗯,是的。”
“也不過就是這樣,你為什麼會認為是我打電話叫由香利回來的呢?”
“哦,是這樣的,姑奶奶,大約一個鍾頭之後,由香利打電話回來,她在電話那頭笑著說:‘剛才是演戲,對不起。’並且說:‘剛才姑奶奶說有急事要我立刻回去,所以我這會兒就要回東京,大概要住一、兩個晚上才會回來,阿滋,你哪兒也別去,乖乖在那兒等我。’由香利說完也不等我回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那麼,她是從哪兒打來的呢?是輕井澤嗎?”
“好像是吧!因為才一個鍾頭而已,她不可能已經回到東京,就算她開車再怎麼快也不可能。”
“嗬嗬嗬!原來是這麼回事。”
彌生輕笑道:
“阿滋,這件事我想是這樣的。對了,當時光枝也在旁邊。”
“哦……是那件事啊!”
光枝在一旁點點頭說。
“由香利上個月去輕井澤的時候,不是信心十足他說,這個夏天不論如何一定要去登白馬山嗎?”
“嗯,聽你這麼說……”
“所以,阿滋,由香利是瞞著你跟朋友去登白馬山了。畢竟對你這種體型的人來說,爬山未免太困難了些……”
“既然如此,為什麼由香利不告訴我一聲?她為什麼要騙我……”
“要是由香利老實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答應的,不是嗎?好了,姑奶奶現在忙得很,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說吧!總不能因為這樣而讓客人久等,對不對?”
“嗯,我明白,但是我不回美國,也不想念書了。”
“是嗎?你不想念書……”
彌生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嚴肅。
“你可是五十嵐家唯一的子孫,再說,你留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和由香利結婚呀!由香利也是這麼說,她說沒人比我更可愛。”
“可是由香利大你兩歲,這樣好嗎?”
“年齡在美國根本不是問題,更何況,由香利也說她不介意我們之間的年齡差異。”
“阿滋,這個問題我們稍後再慢慢談,現在我要跟這位客人談生意,光枝,你也稍微管一管他啊!”
“對不起,夫人……阿滋,姑奶奶已經說話了,到那邊去吧!別在這兒磨磨蹭蹭的。”
光枝的身分可說是非常微妙。她稱呼丈夫的姊姊為“夫人”。又在孫子麵前稱呼對方“姑奶奶”,光是這些稱謂就夠令人心煩了,不知道她是怎麼去記住它們的。
最後,光枝連哄帶騙地把賴著不想走的阿滋帶到房間外麵去,彌生這才鬆了一口氣。
“金田一先生,剛才您已經注意到我的左眼有問題了吧!”
“啊……失禮、失禮。”
金田一耕助本想抓抓自己那頭亂如鳥巢的頭發以掩飾尷尬,不過他及時製止住,並且輕輕地一鞠躬說道:
“您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是發生意外?還是……”
“不,是眼癌,也就是眼睛生癌。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會移轉到右眼,所以去年隻好下定決心進行切除手術,這隻美國製的義眼倒是做得滿好的。”
“是啊!剛開始我也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可是就算做得再怎麼逼真,義眼仍舊是義眼。而且用一隻眼睛看東西,視神經經常會感到非常疲勞。如果讓你看到我歇斯底裏的一麵,還請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