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的風鈴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下午五點左右,金田一耕助獨自在房裏抽著煙,他麵前的煙灰缸已經被煙屁股塞得滿滿的,不過他那頭如鳥巢般的頭發似乎已刻意整過,唯一美中不足的還是他那身有點髒、白底黑色圖案的棉織上衣,配上一條皺巴巴的寬鬆長褲。
他目前仍寄住在鬆月旅館中,這裏的老板娘是他中學時代的好朋友——風間俊六的小妾,套句金田一耕助的話,就是風間俊六的小老婆。
金田一耕助住的房間約有三坪大小,旁邊還附帶一間兩坪多的小房間,整個格局看起來非常雅致、有品味,和金田一耕助這種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男人非常不搭調。
就在金田一耕助把手上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撚熄,正準備點下一支煙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從櫃台那兒穿過走廊,朝金田一耕助的房間接近,從腳步聲來判斷,來者大概有兩個人。
於是金田一耕助重新調整一下坐姿,這時,紙拉門外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金田一先生:有您的客人。”
“喔……”
金田一耕助站起來走向那間兩坪多的房間,拉開紙拉門。
“這位是本條直吉先生。”
女服務生跪在地板上介紹身後的客人。
金田一耕助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那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皮膚白皙、頭發整齊地左分、鼻下留著一撮小胡子的男人,他身穿一件白襯衫,配上一個黑領結,身材有些肥胖。
特別的是,他並沒有穿內衣,這種打扮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而且光看長相,就覺得他滿狡猾的。
那人也以好奇、探索的眼神一直盯著金田一耕助看。
“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
他才起了個頭,金田一耕助便接著說:
“啊!是的,剛才我接到他的電話後,就一直在房裏恭候您的大駕。請進、請進,聽說你見過高輪警局的警官……對了,阿清,請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叫住正要離去的女服務生。
“幫我換一個煙灰缸吧!”
“哎呀!您吸這麼多煙,對身體不好啦!”
“我在想事情嘛!”
女服務生拿著塞滿煙屁股的煙灰缸離去之後,跪坐在矮桌那頭的男人這才將上半身稍微向前傾。
“你就是金田一先生嗎?等等力警官說……”
“正是在下。哈哈!想必你一定以為警官介紹你的人,應該是個非常拘謹的人,沒想到會像我這個樣子吧!還請你多多包涵。”
金田一耕助低頭跟對方打招呼的時候,阿清正好把茶、濕毛巾和幹淨的煙灰缸送進來。
“阿清,我應該是金田一耕助沒錯吧!這位客人好象有點懷疑……”
“是啊、是啊!您就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哈哈!每個人第一次看到您的時候,總是會十分納悶。我說先生您也該好好打扮一下。”
“你說這是什麼話呀!”
金田一耕助話才出口,阿清立刻低頭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
接著,她分別收起兩人麵前的茶盤,說了聲:
“請慢用。”
可是她一走到拉門外麵,立刻發出一陣爆笑聲。
這下子金田一耕助可真是威嚴盡失啊!
“咳!”
金田一耕助輕咳一聲,想借此消除現場尷尬的氣氛。
“對了,不知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你請隨便坐吧!我可是習慣盤腿而坐。”
“是,那麼……”
於是本條直吉也盤腿而坐,順便從襯衫口袋裏取出香煙和打火機。他一邊點火,一邊:
“金田一先生,不知道警官怎麼跟你說我的事……”
“他並沒有說什麼,隻說有位叫本條直吉的先生要來找我,希望我能盡力幫忙。”
“這樣啊!”
“警官認為你所說的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需要警方處理的地步,所以才叫你來我這兒,並且要我仔細聽你說整件事。”
“這是因為我從事的行業嗎?”
“不,警官並沒有這麼說,他隻是希望我能聽聽你的說法。”
“那麼酬勞方麵……”
“這得看事情的狀況而定。再說,我也還沒決定是否要接下這個案子呢!”
“金田一先生……”
本條直吉麵帶狡猾的笑容說:
“我認為這件事對我來說也很不合算呢!因為我遇到一件怪事,隻是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該報警。”
“也就是說,你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一件刑事案件?”
“沒錯,或許這隻是單純的惡作劇,但假如這件事發展成刑事案件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這裏麵潛伏著犯罪的可能性?”
“對,就是這麼加速。我可不喜歡被這種事牽扯進去,再說我也不希望到時候被人指責:‘既然知道有這種事,為什麼不早點跟警察通報?’”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露齒一笑。
“因此,你今天去高輪警局報案,但是警方卻不受理,並且叫你來找我。現在你雖然來了,卻覺得如果我亂收酬勞的話,對你來說可就不劃算了,對不對?”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
金田一耕助從剛才就一直在研究本條直吉究竟是從事什麼行業。從他刻意梳整過的發型、脖上的領結,以及鼻下蓄著小胡子看來,實在不像一般的上班族。
(難道他是在酒吧或是小酒館裏工作的酒保?)
金田一耕助心裏這麼想。
老實說,金田一耕助的生活十分忙碌,像今天晚上六點,他還得去一個地方會見某人。原本他是沒空理會這種小事,但是另一方麵,他又很在意剛才等等力警官在電話中說的話——
“總而言之,你想說什麼就盡管說吧!酬勞的事先別放在心上,因為事情發展到最後,說不定還得請警方幫忙呢!哈哈!”
接著,本條直吉說道:
“對了,你和那位警官是什麼關係呢?”
“哦,是這樣的,從事我們這種行業的人,總是會有各種不同的人委托我們調查事情,通常這些委托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秘密,而這些秘密也隻有我知道。
但是有時候,這些秘密或許會發展成一些犯罪事件,若是我能提供手上的資料、情報,就會讓警方的調查工作進行得順利些。
當然,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定會先征求委托人的同意,在不影響委托人的隱私或利益範圍內提供警方消息。
既然我給警方好處,那麼必要時,我也可以借著警政署的強大搜索網來協助我從事偵查工作,不用說,這裏麵自然少不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報酬方式嘍!”
“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秘密,隻是擔心那件事一旦發展成刑事案件,我會遭到眾人指責罷了。
“這麼說來,你認為自己是在盡市民的義務嘍?”
“你說的沒錯。”
本條直吉到現在還不時以懷疑的眼光觀察著金田一耕助,他可能在心裏揣測著——
(這個男人能幫得上忙嗎?)
即使如此,他仍然下定決心開口道:
“我目前從事這種工作。”
他從口袋裏取出名片盒,從中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接過來一看,隻見名片上印著:
本條照相館
本條直吉
旁邊還寫著本條照相館位於高輪的地址。
“哦,原來如此。剛才我還在猜你究竟從事哪一種行業呢!那麼,你要說的事情是……”
“嗯,其實是這個東西。”
本條直吉拿出一個布包,接著他打開布包,從裏麵找出一張照片,遞給金田一耕助。
照片用紅白色的繩子捆綁住,上麵還印著本條照相館的燙金店名。
金田一耕助拆開一看,隻見那是一張25.5×30.5公分的結婚照,背景是一扇可以對摺的金色屏風,新娘和新郎就在屏風前麵。
新娘坐在椅子上,她頭上那塊裝飾用的白布和衣擺上的圖案是成套的。
當時彩色照片還不普及,所以這隻是一張黑白照片。也正因為是黑白照片,根本不能清楚看出衣服的花色,隻能大約知道藏青色的衣擺上有用金線和銀線繡出牡丹和獅子的圖案。
(這麼豪華的衣服想必是借來的。)
金田一耕助不禁這麼想著。
照片中的新娘長得不錯,雖然頭上頂著厚重的假發,還是無損她的美麗。不過,由於她臉上化著濃妝,金田一耕助幾乎看不出她臉上有什麼表情。
比較特別的是她的眼神,她似乎沒有看著鏡頭,隻是越過鏡頭,看向遠方。那是一種有些恍惚、迷茫的眼神。
這個新娘年紀大約二十一、二歲,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除了眼神之外,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此外,她交叉放在膝蓋上的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隻主鑽周圍鑲著碎鑽的心型鑽戒。
新郎麵向新娘,站在新娘的左側,身高約五尺八寸,體格非常壯碩,不過看不出他確實的年紀。
他身穿黑色圖案的錦緞長衣、長褲,右手拿著一把扇子。
由於他的肩膀寬厚,使得衣服的肩寬受得相當緊繃,兩隻結實的臂膀像是快要衝破袖口,濃密的胸毛也隱約可見,而露在袖口外手背上的汗毛更是出奇的茂盛。
除了這些外,新郎的臉讓人感覺十分詭異。
新郎那張原本應該顯得純真、乖巧的娃娃臉,此刻卻讓人覺得有些惡形惡狀,這大概是因為他把卷曲的長發往後梳,而且留長的鬢發前端與下巴的胡子交雜在一起,整張臉像是長滿胡子,看起來毛茸茸的。
即使在昭和五十年的今天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男人,更何況是在保守的昭和二十八年,這種裝扮肯定會被視為是異類。
新郎之所以蓄著長胡子,或許不是因為他懶得整理,而是他自以為這樣比較瀟灑吧!
隻是這麼一來,就和錦緞製的和服不太搭調。
金田一耕助又把視線移到新娘身上,不知為何,新娘茫然的眼神總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而另一個引起他注意的東西,是吊在新郎與新娘之間的奇妙物體。
“這個是什麼東西?”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是夏天掛在屋前的風鈴……”
經本條直吉這麼一說,金田一耕助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風鈴啊!)
這串風鈴是以屋子形狀為主體造型,下麵掛著一些橫切狀的東西。
一般廠商製造風鈴的時候,通常會在這些橫切物的前端再掛一個狹窄長方形的薄片,當風吹動這個薄片時,風鈴就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可是,金田一耕助並沒有看見風鈴下有那個薄片。
“他們想把風鈴放在結婚照片裏?”
“是的,聽說這是新郎家的傳統?”
“這是你在照相館裏拍攝的照片,還是出外拍攝的?”
“金田一先生,我要說給你聽的正是這件事。”
奇特的顧客
近來照相的使用十分普遍,不論張三、還是李四,幾乎是人手一架照相機,就算自己沒有照相機,隻要朋友有照相機,也會湊和拍幾張照片留念。
因此會特別去照相館拍照的人少之又少,甚至連照相館的數量也不比從前了。
高輪泉嶽寺旁邊的本條照相館,就是現存極少數的照相館之一。
或許由於高輪附近還有泉嶽寺的緣故,所以這裏除了本條照相館之外,另外還有兩間照相館。
但是不管怎麼說,本條照相館的確是一家老字號照相館。它在明治二十五年開業,所以昭和二十八年時,本條照相館還很以掛了六十幾年的暖簾為做。順利的話,直吉就是本條照相館的第四代的繼承人。
當然,這一帶在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的大空襲時,也曾被戰火夷為平地,本條照相館因此化為烏有。
還好第三代繼承人——德兵衛早已把重要的器材、藥品撤離,所以本條照相館才能迅速在戰後重新開業。
由於本條照相館附近的土地大致都已整理好,附近仍有一些林立的店鋪,使得照相館的未來也變得明亮許多。
德兵衛之所以到現在還不敢把繼承傳給下一代,主要是跟他獨生子——直吉的個性有關。
昭和二十四年春天,直吉從西伯利亞戰場回來,當時他二十六歲。
今年他正好三十歲,雖然是一名技術很好的攝影師,卻不把技術用在自己的工作上,總是和一些從戰場上回來的奇怪朋友混在一起塊兒,不知在外麵忙些什麼。
正因如此,德兵衛隻好一個人扛下本條照相館的大小事務。
幸好德兵衛收了一名不錯的徒弟,多少可以分擔一些工作。隻是這個徒弟年紀太輕,德兵衛仍無法把重擔交給他。
這個徒弟名叫兵頭房太郎,原本是芝浦漁夫的兒子,芝浦一帶淪為戰區後沒多久,他就成了失去雙親的戰爭孤兒。
昭和二十一年冬,德兵衛在一次躲避空襲的時候,正巧遇到房太郎出外盜食,因此把房太郎帶回家。
剛開始的時候,房太郎不改放浪的習性,經常蹺家,直到半年之後他才穩定下來,幫忙德兵衛照料本條照相館。
房太郎是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年,對攝影師的工作也學得非常快,再加上戰爭爆發以來,德兵衛一直沒有收到直吉的消息,所以他有一度想收房太郎為義子,當年房太郎二十三歲。
至於直吉所說的事情,是發生在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四點的時候,當時有一位年輕女子推開上頭印著“本條照相館”金色字體的玻璃門,走了進來。
這家照相館在戰前的店麵非常寬,後麵還有一間設備相當完善的攝影工作室。
可是現在,店麵隻有以前的一半寬,攝影工作室的規模也小了許多。德兵衛為了彌補這些缺憾,隻好在店鋪四周準備一些類似結婚禮堂的背景,希望能吸引更多的顧客。
不過說穿了,這些仍跟直吉的個性有關,因為他沒有耐性,做任何事都做不長久,所以德兵衛才必須如此辛勞地為他的將來鋪路。
由於本條照相館擁有全東京最有名、曆史最悠久的暖簾,所以德兵衛便把這麵引以為做的暖簾放在前麵的櫥窗裏。
跟店鋪的寬度相比,這個櫥窗顯得太寬大了,德兵衛甚至刻意把這個櫥窗布置得像一個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個年代的風俗史料展示會一樣。
這麵櫥窗上有梳著二零三高地發型、穿著紫色羽毛圖案長褲的明治女學生,也有大正末期梳著當時最流行的覆耳發型的小姐。
此外,這裏也有坐在椅子上、佩帶軍力、留八字胡的軍人;也有穿著晚禮服的明治貴婦人,甚至還有群眾慶祝日俄戰爭戰勝的提燈遊行照片,以及關東大地震的記錄照片……等,這些全是德兵衛祖孫三代的心血。
天生就有收藏癖的德兵衛,不僅把這些“心血結晶”依年代保存在相簿裏,連照片的底片也依年代保存下來,而且他還配合季節,分別把這些照片裝飾在櫥窗裏。
這可是德兵衛非常引以為做的成就,光憑這一點,附近另外兩家照相館就已經自歎弗如了。
好了,現在言歸正傳吧!
當年輕女人推門進來的時候,德兵衛正好坐在相台後的桌前處理一本龐大而老舊的相薄。
“歡迎光臨,請問有照片方麵的問題嗎?”
德兵衛摘下眼鏡,關掉桌上的台燈,然後打開天花板上的電燈開關,同時讓電風扇左右轉動。
因為戴在頭上的頭紗被電風扇吹開,年輕女人連忙用手按住頭部,德兵衛這才注意到她手上還戴著白蕾絲手套。
她的年紀大約二十一、二歲,臉上戴著一副淡茶色的大型太陽眼鏡,奇怪的是,天氣這麼熱,她依然穿著乳白的大衣,還將衣領豎起來。
“啊!對不起,我還是把電風扇關掉吧!”
“不,沒關係,這樣就可以了。”
“請問本店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我想請你拍張照片……”
“是在我們這裏拍?還是到府上拍……”
“嗯,想麻煩你到我們那裏拍。”
“好的,請問府上在哪兒?”
“這件事不能在這裏說,總之,拍攝地點高這兒不遠。”
“地點不能說?”
德兵衛原本正離開桌子,朝櫃台方向走過來,但是他一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不露痕跡地觀察來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從她的模樣看來,並不是個新潮、前衛的女性,而且她的談吐、應對、舉止也都非常合宜,可是從她身上那件有些髒汙的大衣看來,卻義不像是什麼良家婦女。
“如果不知道攝影地點,恐怕不大方便呢!”
“沒問題的,拍攝以前會有人來這裏帶路,不過到時候我也許不會來……”
“你說離這兒不遠?”
“是的,走路大約十五分鍾或二十分鍾。”
兵頭房太郎這時從後麵走出,來到德兵衛的身邊。
“那麼,您打算什麼時候拍?”
“今晚九點……很對不起,我知道這件事的確太匆促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話,我去別家問問看好了。”
聽年輕女人這麼說,德兵衛自然也不好拒絕。
“請問你打算拍什麼樣的照片?了解以後我們才好準備攝影器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