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這首詩有印象嗎?”
棟居換了個提問方向,拿出了約翰尼·霍華德的“遺物”《西條八十詩集》。
“啊,這麼說前些天打聽這首詩的,就是你們啊。”老板娘像是一下子明白了。
“是的,這本詩集就是那個黑人的。他離開美國時。說是要到日本的霧積來。”
沒有必要向她解釋他們是由“奇司米”推測出可能是霧積的。
“這首詩,同一名黑人。名叫約翰尼·霍華德,有著確鑿的重大聯係。詩是詠歎霧積的。他來日本的目的地也是霧積。他來霧積究竟想幹什麼,我們認為這個秘密就藏在詩中。關於這首詩你能提供一些線索嗎?”
“聽說這首草帽詩是西條八十先生回憶小時候與母親一起來霧積時所作的。據說我丈夫的父親偶然在西條先生的詩集中看到了它,就印在了我們這裏的小冊予和彩色包裝紙上。”
“現在還有那種小冊子嗎?”
“這個嘛,那都是很久以前用過的小冊子和彩色包裝紙。現在沒了。”
“真是太可惜了。”
棟居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你知道那些彩色包裝紙和小冊子用到了什麼時候嗎?”
“我想我丈大或公公知道。”
“這首詩和約翰尼·霍華德有著某種淵源,這麼說你不清楚羅?”
旅館老板娘雖然已說過連黑人的影兒都沒見過,更不去清楚這些事,但棟居還是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
“霧積這個地名指的就是這一帶嗎?”
橫渡好象突然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地嘟啷說:“如果是這樣的話,約翰尼所說的霧積或許不僅僅是指這裏。”
約翰厄的“遺物”《西條八十詩集》中出現了“霧積”這個地名,所以他們就聯想到了“霧積溫泉”,當然也包括“霧積一帶”。
“霧積隻有這個地方有人住。”
老板娘給橫渡好容易才擠出來的想法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如果在霧積溫泉之外沒有人住的話,約翰尼·霍華德想去的地方不可能是其它地方。
也許不是與“霧積的人”。而是與這裏的“地方”有什麼聯係?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無從著手了。
“你是說從很早以前這一帶除了溫泉就沒有人住嗎?”棟居接著橫波的問題往下問。
“以前還有一個叫湯澤的小村,不過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
“湯澤?在什麼位置?”
“從阪本來的途中有個水庫吧?就在緊挨那裏的上遊。因為快要被水淹了,現在大家都搬到別處住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從三年前那裏變成了廢村,不過湯澤不叫霧積。”
結果還是沒能從老板娘那裏打聽出約翰尼·霍華德和霧積有什麼關係。因此。他們想馬上就去舊館。
麻煩你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就去金湯館。
“我給你們帶路吧。”
“不用了。反正隻有一條路。”
“那倒是。不過我正好也要去那裏,是順路。”
老板娘輕快地站了起來。
去金湯館要經過山林中的小路。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另一邊。晚霞映紅了天空。爬上一個七百米左右的緩坡後,他們來到一個小山坡的頂上,舊館金湯館映入了眼簾。兩名刑警累得氣喘籲籲,老板娘卻連大氣都不喘,山裏人就是不一樣。在比新館的位置更往深山裏去的峽穀中,悄然蠢立著一座老式建築。一股淡淡的煙靄和水氣從房子上用出,在上空的冷空氣的冷卻下,水平散開,使山穀中溫泉旅館的景色愈加柔和。殘陽從空中照下來,背陰的山穀宛若浮在夢幻般的微明中。
走到陳舊的旅館正房前,水車正在旋轉著。
“城市裏來的遊客都喜歡這類東西,所以還保留著。”
老板娘一邊解釋著,一邊走進了舊館正房的大門。室外還挺明亮,屋裏卻已點上下燈。一個看上去憨厚樸實的中年男子出來迎接他們,他就是老板。老板和老板娘在稍遠的地方嘀咕了幾句後,老板馬上誠惶誠恐地招呼他們入內,說道:“你們大老遠地跑來,真是太歡迎了。你們先洗個澡,衝衝汗吧。”
這邊的房子,看上去比新館莊重。泛黑的柱子略微有點兒歪斜,拉門和隔扇之間的縫子都能伸進一隻手。過道裏的地板一塊塊地翹將起來,腳踏上去便會發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
“這聲音簡直跟老母雞叫似的。”
橫渡的嘴很損,也不管老板在眼前,張口就說了句刻薄話。
“唉,我們本來也想翻修一下這座房子,可是錢都花在了蓋新館上了。”老板顯得更加惶恐起來。
“不,還是這樣好,我們就是喜歡這種情調。怎麼說呢,有一種古風,這座房子就像陳年佳釀一樣,越老越有味道。”
橫渡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讚揚的話。不過,這裏確實有一種優美的與世隔絕的古老情調,讓人聯想到古人夜宿深山的情形。
“在離東京幾小時遠的地方,想不到竟然還幸存著這麼有情調的深山旅館。”
棟居的話裏充滿了感慨。這種旅行真是久違了,他覺得時光一下子倒退了十年,簡直不敢相信在和東京同處一塊的大地上竟有如此寧靜安詳的地方。
從正房的過道盡頭出去;經過踏石,通向一同與正房分開的獨立的廂房。這是一間相當六貼榻榻米多的和式房間,打開窗戶,就能看見小溪嘩嘩地經過引水的竹管流向水車那裏。
當他們走進房間時,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一度把天空打扮得流光溢彩的夕陽落下去了,墨一般濃黑的暮色從山穀的底部噴湧上來。店主點上燈時,外而已是一片夜色。房間裏安著暖爐。
“內人馬上就端奈來。”老板鞠了個躬,想要退出去,棟居抬手叫住了他。
“別急,茶先別急,我們還是先向老板您打聽點事吧,就是剛才問過老板娘的那些。”
從旅館的內部情況來看,估計沒有其他遊客住宿。棟居想一鼓作氣地問個水落石出。
“啊,那件事我剛才聽內人說了一些,我也是毫無印象。”
“就是這個人,你還是先看一下照片吧。”
棟居說著,把照片塞到了老板手裏。
“沒印象。如果有這種客人來的話,是很惹眼的,我肯定會記得的,但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我父親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舊事,吃過飯後,我帶他來見您。”
他們本想一鼓作氣問個明白,但考慮到對方可能有事也就客隨主便,決定先洗個溫泉浴。浴室在正房另一頭的邊兒上,穿過長廊時,一股香噴噴的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們頓時感到饑腸轆轆。
聽說溫泉有39度,皮膚感覺十分舒適。據說以前是37度,來洗溫泉的客人把棋盤浮在水裏,一邊悠閑地泡澡一邊下棋。後來又深鑽了一次,水溫這才提高到了現在的溫度。
“想不到這麼舒服。”
橫渡在浴池裏舒展著身體說。浴室外,夜色漸濃,樹叢的遮掩使夜色更加濃黑。
“如果不是因為這事,恐怕咱們一輩子都享受不到這個溫泉。”
“這也都是那個遇害的黑人成全了我們。”
“我說橫渡,你是怎麼想這案子的?”
“什麼怎麼想?”
“我是說,被害的是外國人,我感覺搜查的時候有些地方讓人提不起情緒來。也就是說,那個外國人怎麼們要特意跑到東京來尋死,我們光是本地的案子都忙不過來了。我覺得本部這麼賣命,純粹是為了日本警方的麵子。”
“你這是怎麼了。”
橫疲乜斜著眼問,他的眼神此時顯得極其別有用心,本來嘛,這話就是橫渡說過的。
“我呀,老實說,我覺得個把外國人在某個地方遇害也沒啥大不了的。我的意思是說,遇害的人我倒無所謂,隻不過那些害人的人,實在是太可惡了,你說是吧。”
這時橫渡隔著水氣發現棟居的眼裏像是要冒出火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蒸汽才顯得這樣。
來霧積出差,棟居開始的搭檔是山路。但山路推辭說:“那家夥工作太狂熱,被他拖看在大山裏跑來跑去,我可受不了。就把這個差使讓給了橫渡,橫渡現在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棟居對罪犯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憎恨,立誌於當警察的人。都對罪犯有一種憎恨和憤怒。但是棟居卻不大一樣。他對罪犯懷有一種個人感情,就像是自己的親人受到了凶手的傷害一樣。
可能是因為這個他才對搜查本部的態度感到不滿。本來嘛,不能因為受害人是外國人就敷衍了事。相反,正因為對方是外國人才要比是日本人更努力才對。但在刑警們的潛意識裏,或許對這個黑人都有一種心理上的懈怠。
如果真像棟居所說的那樣大家都抱有“遇害的人是誰無所謂,隻是殺人的人可恨”的態度話,就不會產生這種懈怠。
實際上橫渡對棟居工作的狂熱勁頭也有點兒發怵。那須區的成員人人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其中橫議更是一個破案老手,經手的案子僅次於山路,他作為刑警的素質是無可挑剔的,但棟居後來者居上,他那股固執的狂熱勁兒都要把橫渡給壓下去了。
一一一如果能好地引導這股熱情的話。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刑警的。
橫渡一邊泡在水裏,一邊想著。他以前也像棟居一樣喜歡冒著風險拷問案犯和進行過火的搜查。但在完全是靠組織進行搜查的現代警察係統中,那種喜歡出格的刑警是不可能有的,隻會在小說裏出現。現代的刑警們隻能在組織和刑事訴訟法的五花大綁的網眼裏追查凶惡的罪犯。
橫渡明白了為什麼讓自己替山路和棟居出差:比自己年輕的刑警是壓不住棟居的。
——唉,真是的——想到這墾,疲勞感一下子冒了出來,剛洗澡時忘掉了的饑餓感又攫住了他的肚腸。
“先上去吧,我餓了。”
洗完澡口來時,房間裏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早已做好的飯和湯端了上來,鯉魚生魚片、鯉魚段醬湯、以樸樹蘑菇、蕨菜、水芹、香菇、芹菜、野香蕈、野當歸等山菜為主的炸、煮菜肴。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
“真豐盛呀!”
兩個人叫了起來。和著名溫泉勝地的飯店裏端上來的那些看上去令人眼花燎亂,卻毫無人情味的現成飯菜不同,這裏的菜全是老板娘親手做的,具有本地風味。
“在我們這種鄉野小店,也沒啥好東西,不知道做得合不合你們的口味。”老板娘客氣地招呼他們吃飯。兩個人無暇答話,隻顧埋頭吃飯。忙碌了一天的他們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暫時忘記了來這裏的目的。
豐盛的飯菜席卷一空後,他們總算才恢複了常態。踏石那邊傳來了小心翼翼地的腳步聲,主人領來了“上輩”夫婦。
“哎呀,讓你們特意跑一趟腿真是太過意不去了,我們本想去拜訪你們的。”
平時大大咧咧的橫渡此時卻變得異常客氣起來。
“沒什麼。人老了。就喜歡和別人說說話兒。”
走進來的這位老人雖說清瘦,但很嬰鑠,他身後像影子一樣跟著一個比他小一號的老太太。老板把老夫婦領來後,像是有事,回正房去了。
四個人圍著暖爐坐了下來,匠爐不用電,而是燒現在已經很少見的煤球。
“剛才我聽兒子說過了,這裏有過外國人,戰前有許多外國人來過這裏。他們都挺喜歡這裏,有的每年都來,有的還長期住在了這裏。”
寒暄一番之後,老人慢吞吞他講了起來。刑警們最想聽的是有關約翰尼·霍華德的事,但在此之前卻不得不先聽上一堂霧積的曆史課。
據老人講,發現這個溫泉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據說是源賴光的一個家丁一椎冰貞光的父親養的一條狗發現的,所以一開始這裏叫“大湯”。
開發成一個溫泉療養地是在明治十二年,由十個人發起開辦了“株式會社椎冰溫泉金湯社”,這就是現在的霧積溫泉的前身。這座正房就是那時建的,所以看上去古香古色。在這金湯社的十個發起人中,就有這個老人的祖父,後來他掌握了經營權。在明治四十四年,第二代人接管產業時,改店名為“霧積溫泉金湯館”,霧積的名字的由來卻不太清楚。
“可能這裏像是一個霧氣積聚的地方,所以才起了這麼個名字的吧。”
老人的眼神好象在追溯遙遠的記憶,這兩名刑警來打聽事,不料卻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眼中的神色好象在回顧那漫長的七十年的生涯。
傳到老人這裏是第三代,現在的老板當然就是第四代了。在四代人的歲月裏,曾有各式各樣的人來過。
“勝海舟、幸田雄伴都來過這裏。我們店的登記上都有。西條八十先生也應該來過,但我沒見到。可能是我們家第二代人時的事兒,那首詩是我偶然在西條先生的詩集裏發現的。並請人印在了彩色包裝紙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戰前吧。具體是什麼時候,已經記不清了。那本詩集也不知道丟哪兒了,找不著了。”
“那些彩色包裝紙現在還用嗎?”
“不,現在已經沒有了。大概一直用到昭和三十年(1955年)左右吧。”
約翰尼·霍華德是戰後不久出生的,不管他懂不懂那些詩句的意義,反正他有可能見過那種彩色包裝紙。
“不過剛才已經打聽過老板和老板娘了,您記不記得有黑人來過這裏?或者說您知不知道和這名男子有關的什麼事?”
棟居直截了當地問。
“外國人倒是來不少,但沒見什麼黑人來過。”
老人從棟居手裏接過照片,隔著老花鏡一邊看一邊搖頭。
“我說老人婆啊,你也沒印象吧。”
老人盯著用片看了一陣後,就把它遞給了呆坐在旁邊的老伴。老太太看也沒看,幹癟的嘴蠕動著,自古自語似地念叨說:“老種婆,我們不知道的事,她或許知道。”
“對呀,老種婆,她直接招待客人,我們不在的時候她也一直在。”老人的眼神好象一下子想起了什麼。
“這個老種婆是什麼人呀?”
終於有些眉目了,刑警們精神立刻振作了。
“是個老傭人,在我們家幹了有年頭兒了。我們去東京玩的時候,也是她留在這裏看門的,她對霧積的事,知道的比我們還多。”
“那個老種婆現在在哪裏?”
刑警們感到有必要見一下這個老種婆。
“住在湯澤。”
“湯澤?”
他們覺得好象在哪裏聽說過。
“你們來的時候不是有個水庫嗎?就在水庫的略靠上遊的村裏,那兒不久就要被水淹了。現在她一個人住在那。”
這個名字是在新館裏喝茶時,從老板娘那裏聽到的。
“老種婆的孫女現在正好在我們家幫忙。”
“什麼,她孫女在這兒嗎?”
“真是個可憐的閨女。小時候就死了爹娘。是老種婆把她拉扯大的。老種婆年紀大了,幹不動活了,在這裏我們照顧了她一陣。阿靜,那個閨女叫靜枝,中學畢業後就來替老種婆幹活,養活老種婆。我們勸她說你上學會吧,我們來照看老種婆,但她堅持說扔下奶奶一個人她不放心,學不進去,所以就在我們家幹活了,我這就去叫她來。”
老人說著,老太太已經站了起來,輕快得不像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她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們倆夫妻多年,已經心意相通了。
一會兒功夫,老太太帶進來一個十六、八歲的女孩,長得挺豐滿,看上去很健康。老板娘也前後腳端著茶跟了進來。
“這姑娘就是靜枝,很能幹,這裏裏裏外外都離不開她。老是把她留在這深山裏我們也覺得不大好,可是……”
老板娘像是在為自己辯解,她換上了茶。靜枝原本就紅的臉更紅了,她迅速地給刑警們鞠了一躬。
“是靜枝姑娘吧,初次見麵。我們有些重要的事想問問你奶奶。你奶奶還記得以前的事兒吧?”
棟居為了消除姑娘的緊張。溫和他說。
“是的,我奶奶喜歡講些舊事,經常講些以前的客人的事。她甚至連客人的一些細小的嗜好都清楚地記得。真叫人吃驚。”
靜枝說到自己親愛的奶奶,顯得十分高興。
“這可真不簡單哪。不過你奶奶有沒有說起過在客人中有黑人之類的事?”
“黑人”。
“是美國籍的。”
“這倒有。奶奶說過在很久以前有個當兵的黑人領著孩子來過。”
“當兵的黑人領著孩子!”
兩個刑警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你是說那個黑人領著個孩子嗎?”
棟居再次追問。
“是的,我好象是聽她這麼說的。不過是在很久以前聽她說過一次,記不太清了。”
“我們想見見你奶奶。”
“太巧了,明天靜枝休息,要去湯澤,你們一起去吧。”
老板娘笑眯眯地交替看著靜枝和刑警們的臉色。在霧積該問的都問過了,大有收獲。刑警們似乎都等不及明天了。
送走四個人。來到門外時。天上已是繁星點點了。刑警們已經很久沒仰望這樣的夜空了。每天完成任務回家時,經常已是很晚,城市裏的夜空好象褪了色一般,那微小的星星著有若無地發出修淡的微光。
可是你看這裏的星空!就象是在有限的空間擠進了太多太多的星星,星與星相互碰撞,放出的的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