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菱芷聽到此處,已有幾分明白,道:“所以,外公當年便把她送到門生苗老爺家寄養?”
雪真點了點頭,道:“我娘說,三姑娘被送到了苗家後,果然就沒再日夜啼哭了。後來便有了我,我打小便伺候在先任夫人身邊,三姑娘偶爾也會隨苗老爺到任府來,一來是任老爺心裏仍記掛著這個親女兒,二來,三姑娘在當年也確是很招人喜歡,連我都很想與她多親近。那個時候,先任夫人十三歲,她十一歲,兩姐妹的性情卻相差甚遠,就連任老夫人,也常常會撫著三姑娘的頭說,她是錯生了娘胎,白可惜了一副好性子。”她低低一歎,小心地看了柯氏兄妹一眼,才道,“那一年,苗老爺不知怎的獲了罪,平白丟了官,苗家家道中落,任老爺生怕三姑娘在苗家會吃苦,本想著把她接回任府來的,可不知為何……先任夫人去找任老夫人商量說,當年三姑娘確確實實是把李姨娘和老太太給克死了,如今還該小心為上,再找得道的高人回來看一看,確保三姑娘不會再刑克家人了,才把她接回來。”
柯弘安和柯菱芷何嚐不明白雪真眼神裏的意思,柯菱芷隻道:“我娘這也是擔心家人的安危,凡事小心些,總沒錯。”
雪真仍忍不住歎氣,道:“後來不出先任夫人的意料,請回來的男女先兒說三姑娘八字帶克,是不宜認祖歸宗的。如此一來,柯老爺隻能把接三姑娘回府一事擱置了。”
柯弘安疑慮道:“那為何苗氏又會入了柯家門呢?”
雪真道:“先任夫人嫁進柯家一年後,有一回,和柯大老爺一同回鄴州娘家去向任老爺賀壽。柯大老爺和三姑娘,就是在那個時候相遇的。當中的微末情由,我並不知曉,隻知道柯大老爺那時就執意要娶三姑娘為二房,而三姑娘也是一副非君不嫁的樣子,任老爺雖然知道先任夫人心裏不痛快,可還是答應了柯大老爺的提親,讓他以良妾之禮將三姑娘迎回了京城柯府。”她細細回憶著當年的情狀,“我還記得那時我悄悄問過三姑娘,為何會甘願與二姑娘共事一夫,做小伏低,三姑娘好似並不在意,隻說與其受旁人擺布,不如自己選擇,雖然是做小,但是隻要老爺心裏有她,她便心滿意足了。”
柯弘安冷笑道:“原來從那時起,她便是表裏不一。”
雪真卻搖了搖頭:“那個時候她說的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而且……那時的她,與如今的她,當真是不一樣。”
柯弘安將信將疑,想了一想,又問道:“那她說我娘灌她紅花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這件事,也是真的。”雪真麵上泛起一抹傷愧,沉鬱道,“平心而論,她對先任夫人是太殘忍,可先任夫人也確曾有負於她。那個時候……我也在場,她一直怨我沒有救她,可我人微言輕,先任夫人知道我與她交情深,也不許我離開半步,生怕我會去找老太太……說起來,她要怪我也是應該,都是我太膽小,才沒救她。”
柯菱芷輕輕籲了一口氣,道:“發生了那麼多事,怪道我娘去世後,我外公前來與祖母見麵,說起爹續弦的事,我外公竟說讓苗氏扶正,還說是全了任府的情麵,那時我還小,並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如今想起來,原來外公一心想著不讓親女受委屈,才會不惜拉下臉來求祖母扶正苗氏,想來……外公一定不知我娘的死與苗氏有關。”
雪真苦澀道:“在任老爺心裏,三姑娘一直是受委屈的那一個。”
賀逸似滿腹心事,麵上陰霾密布,兩眼隻空空洞洞地直視著前方,對旁人的言語充耳不聞。柯弘安和柯菱芷見他如此模樣,心下暗暗歎息,也不多問,便先行將雪真送出府去。
待人皆散去後,柯弘安來到賀逸身邊,關切道:“表舅,你怎麼了?”
賀逸輕籲了一口氣,唏噓道:“桃花依舊,人麵全非。她與舊時,已是兩樣。”
柯弘安心有狐疑,輕聲問道:“才剛聽了雪真所言,當年苗氏是一心要嫁與我爹的,不知她與表舅您之間,可曾有過真情?”
賀逸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一廂情願。我對你娘,是兄妹之情,她對我,亦是兄妹之情。”他長長歎息,悵然道,“罷了,光陰一去不複還,更何況是人心多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容迎初的聲音在後頭遠遠傳來:“相公,老太太讓你趕緊進來,莫讓老太爺們久候了!”
柯弘安目送賀逸離去後,平下洶湧於心底的思潮,與容迎初一同返回了昌榮大廳內。此時柯懷遠已將長久以來一直由長房掌管的地契、房契、鋪契以及賬簿等物理清放置在了黃花梨木桌上。柯老太太指一指這些物什,道:“這麼些年來,弘安空有嫡長孫的名頭,從來也不曾得依約例掌管家業,如今他也算是為自己討回了公道,是真真正正的柯家長子嫡孫。那依我看,咱們還是按著舊年的約例,由長房弘安這邊掌管這些家業一年,後年便是二房弘山這裏再輪管一年,你們可有異議?”
柯懷遠突逢巨變,神緒渙散,一時隻是沉默,唯得事事依從罷了。柯懷祖和陶夫人二人的臉色並不太好,但礙於柯老太太的情麵,也不敢多有置喙。
柯弘安環視了眾人一番,開口道:“祖母,對於這家業掌管一說,弘安倒是有個主意。”
柯懷祖和陶夫人抬眼揣測地看著他。柯老太太道:“哦?你有主意,趕緊說來聽聽。”
柯弘安不疾不徐道:“我也曾聽迎初說過,這家業的掌管確是有按房輪管的約定。按理,原該是按祖母所說的由我這一房掌管一年,後年交由二弟。可我尋思著,咱們這家業畢竟事務繁冗,表麵看似隻不過是一盤賬目而已,但實則內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若真按一年複一年輪管,恐怕會在交割之間鬧出亂子。所以,弘安愚見,與其是各房輪管,不如是各房分管。”
容迎初微笑道:“相公所說的各房分管,也就是說把這些家業一分為二,分別交由長房和二房各自打理,日後不論盈虧,概由各房自行承擔,但每月仍需按著定例把供給之數交到公裏來,這樣方不失一家子興旺家業的初衷。”
柯懷祖細細聽了,不覺始料未及,訝然道:“將家業一分為二?”
陶夫人將信將疑:“你倒肯?”
柯弘安笑得溫和:“我千肯萬願!正如祖母所說,咱們要的是闔家團圓,齊齊全全,所以咱們這個家,分不得。可若仍將全數家業交由一房掌管,那對另一房來說,勢必也是有失公允,日後保不準還要生出諸般爭執來,何苦來!這些家業本就是咱們這一家人的,如何打理,咱們一家人商量妥當便是。弘山穩當,弘軒圓融,都是掌管家業的好人選呢!”
柯老太太眼角微微滲出淚來,頷首道:“弘安句句都說到了我心坎上!一家人,咱們終究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是不可以一家子好好商量著辦的呢?我讚同弘安的主意。”她轉向兩位老太爺和陶夫人的娘家長輩,“你們幾位意下如何?”
柯仲賢率先首肯,柯仲保便也無二話。陶家娘舅一時沒有說什麼,柯懷祖道:“難得弘安有如此心胸,我這個做長輩的倒是自愧不如了,我也讚同。”如此一來,陶夫人和陶家娘舅便也連聲稱了是。
柯老太太想起了什麼,又對容迎初道:“苗氏房裏的那些奴才們,哪些還能用,哪些不能留,你看著打發便是了。”容迎初心中有數,依言應了。
時至此,一應事宜皆已塵埃落定,眾人紛紛告辭離去。柯弘安和容迎初攜手走出昌榮大廳,才走到廊下,便見秋白緩步迎上前來,深深地向容迎初福了一福身,敬聲道:“奶奶安好。”
容迎初忙一手把她扶起,握住了她的手,切聲道:“我跟你說過,此次你回來了,便再不要喚我奶奶,我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才。”她停一停,鄭重道,“咱倆從今往後,是姐妹,你該喊我姐姐。”
秋白粲然一笑:甜聲喚道:“姐姐!”
她們正說著,二房一行人逶邐來到了廊下,走在末端的柯弘軒眼光不經意地飄到了秋白身上,秋白眉心一跳,對容迎初道:“我還有些東西落在了韋奶奶院子裏,我先去收拾。”
容迎初心下知意,拍拍她的手道:“早去早回。”
走出回廊,繞出了角門,果然見柯弘軒正站在安靜的庭院一角等候。秋白定一定神,來到他跟前,尚未及出言,他已搶先一步開口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二太太之意,是不想再提咱們聯姻的事了……我也已經跟她說清,既然我還是要娶盧家三姑娘,那……我與你的事,還是先擱一擱罷。”
秋白心底沒來由地鬆了一鬆,不自禁地露出了輕盈的笑容,道:“六爺明白事理,秋白知道你必定不會強人所難。”她朝他欠身拜謝,“還未曾謝過六爺的不殺之恩。”
柯弘軒麵上有些微僵直,他忙擺手道:“千萬不要這麼說,什麼不殺……之恩,你太過言重了……”
秋白垂首一笑:“不管怎麼說,這次安大爺和大奶奶能過這一關,也離不了你的幫助。”
柯弘軒若有所思地注視她半晌,道:“剛才在廳堂裏你對韋奶奶說的那些話,我雖然沒聽得十分明白,可我隱約覺得這與你的過去有關,那些事……都是真的麼?”
秋白依舊淡淡笑著,“真作假時假亦真,你願意相信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覺得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一時二人相對再無別話,秋白含笑告辭。待她走出了數步之遙,柯弘軒又叫住她:“秋白,為何你我終是無緣?”
秋白站定腳步,靜靜思忖了片刻,方回首對他道:“因為在你而言,我太難懂;而在我而言,你也太複雜。”
柯弘軒心思一動,似懂非懂。
秋白回到了萬熙苑中,便見容迎初正在桌前理清剛到手的家業賬目。容迎初抬頭看她進來,笑道:“丫頭,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秋白在她身旁坐下,親親熱熱地湊近她,笑吟吟道:“咱們也好久沒這麼光明正大地在一塊了!無間道的日子可真不好過啊,連跟你說句話也要偷偷摸摸的。”
容迎初捏了一捏她的鼻子,“都過去了,咱們往後說話的日子可多了。”她想起了什麼,又道,“是了,剛剛劉鎮家的把她那遠房侄子帶進來,說向大爺請教學問呢。”
“你說那劉禾嗎?”秋白忍不住抿嘴竊笑,“我剛回來時,在門外碰到他了。”
不覺回想起前一刻的情形來,她才一進萬熙苑大門,便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衣男子負手立於廊下,似是正在等待主人家的傳喚。她慢慢走近他身邊,本來以她的身量也算是高挑的了,可與這男子一比,她的個頭竟隻及他的肩膀之下。她不聲不響地從他跟前走過,不出五步,她又停了下來,回身不客氣地瞪著他道:“大塊頭,你是不認得我了嗎?”
那劉禾雖長得雄壯挺拔,可一張臉龐卻是朗眉星目的,頗有幾分書卷文氣。此時他聽秋白這樣一問,麵上竟露出了幾分靦腆來,他靜默片刻,方輕輕道:“我認得姑娘。”
秋白偏著頭,“那你見了我也不說打個招呼?”
劉禾遲疑了一下,道:“我想跟姑娘行見禮,可姑娘不是走過去了麼?姑娘的閨名我也不敢亂叫,所以才失禮了,姑娘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