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成王敗寇(大結局)(3 / 3)

秋白嗔道:“真是榆木腦袋!”

劉禾一本正經道:“姑娘此言差矣,榆木是一種上好的木材,木性堅韌,並沒有腦袋。”

秋白一下被噎得不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頓時起了玩心,遂笑問道:“說起名字,劉禾,你這名字也怪有意思的,我一直都想問你,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叫劉苗,還有個弟弟叫劉秧呀?”

劉禾仍舊是認真得四平八穩:“我隻有一個哥哥名叫劉稻。”

秋白想起他那副正正經經的模樣便忍俊不禁,窩在容迎初的肩膀上笑個不停,含糊道:“那大塊頭,是個有趣的老實人。”

容迎初聞言,“撲哧”一聲笑了:“你喊人家作什麼?什麼頭?”

秋白忍住笑,一字一眼道:“是大、塊、頭。”說完,未等容迎初回應,她自己又紅著臉低低地笑開了。容迎初覷著她的神色,也是暗自好笑,一時也不說破,隨後再與她商量了一下日後賬目打點之事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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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柯弘安正與容迎初商討如何妥當處理韋宛秋的後事,夏風便臉帶驚惶地進內道:“大爺,大奶奶,韋將軍現人正在府門外,凶神惡煞地說要大爺出去見他。”

容迎初本就擔心會有這麼一著,如今正是怕什麼來什麼,不由更覺倉皇。柯弘安倒是一派冷靜,問道:“隻有韋將軍一人前來麼?”

夏風恐慌道:“並不,韋將軍帶同了一眾手下親兵,都手持武器,揚言是大爺您害死了他的女兒,如今該一命償一命……”

容迎初難免心驚膽跳,一手拉著柯弘安道:“相公,我和你一塊出去。”

柯弘安略一沉吟,扶妻子坐下,鎮定自若道:“我以前說過,天子腳下,任他勢頭再強勁,也不能越過法理去。宛秋死得突然,他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有的,我出去跟他好生說說,他自會明白過來,你不必擔心。”

容迎初仍是憂心不已:“可是……”

“你們誰也不必出去,我替弘安去。”一個低啞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柯弘安和容迎初循聲看去,竟見柯懷遠腳步沉沉地走進了屋裏來。

“韋英既然要一命償一命,那便取我的命罷。”柯懷遠的模樣在這一日之內似乎蒼老了許多,兩鬢的白發全都出來了,麵容亦是憔悴非常,但語意卻很是堅定。

柯弘安平下了心頭的訝異,冷淡道:“你要替的人,不是我,請你不要在這個時候假慈悲。”

柯懷遠心中揪痛難禁,啞聲道:“弘安,我知道你不能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昨晚上,我一夜沒睡,腦子裏全是這十年以來,你我父子之間發生的事……”

“你才一夜沒睡,可知我這些年來有多少個夜晚不能成寐?”柯弘安心底積聚已久的悲怒怨忿此時如找到了釋放的缺口,“當年我親眼看著姓苗的給我娘喝毒藥,我想救娘,是你,是你一手將我趕出去,你那張可怕的臉,我永世難忘!難道你不知道,從那一刻開始,咱們便再沒有父子親情可言了麼?”

柯懷遠追悔莫及,泫然欲泣:“弘安,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我自己,我做的那些混帳事……我根本無法麵對……我不求你原諒,我隻想你聽我這一次,讓我代你去麵對韋英,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娶宛秋過門,他要殺要剮,都是我應該承受的。”

柯弘安譏誚一笑,道:“如果錯殺宛秋的人不是苗氏,而是別人,你還會如此義無反顧麼?你說得對,我是不會原諒你的,不管你做什麼,即便你賠上性命,也抵償不了我娘所受的冤屈!”

柯懷遠的目光黯淡得再沒有了生氣,他囁嚅著雙唇片刻,終是未能成言。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遲遲緩緩地轉過了身,腳步蹣跚地往外走去,身影益顯佝僂蕭條。

待得柯弘安來到大院中,就要往府門外而去時,守在路上的王洪快步上前來道:“大爺,你果然來了,老爺讓我在這裏候著,若是看你出來,便把你攔下,讓你不必到外頭去見韋將軍。”

柯弘安冷下臉來:“韋將軍一事總要有個了結,難道我還能像他一樣,躲上一輩子麼?”

“老爺已經在外頭與韋將軍說話了,他不想你擔心……”王洪話音未落,便聽府門外傳來一聲驚呼:“老爺傷了!”王洪聞聲,臉色一沉,急忙往外奔去。

柯弘安心下猶疑,快步來到了府門前,卻見柯懷遠竟倒在了血泊之中,王洪及一眾家仆正神色慌張地將他扶起,韋英則手提著銅環大刀站於一旁,刀刃上清晰可見一抹鮮血。

柯懷遠迷迷糊糊間睜開眼睛,看到柯弘安在身邊,一下急得胸口不停起伏,含糊道:“不……不要傷我兒子……不要傷我兒子……”他十分擔心,勉力掙脫了王洪的手,一下撲倒在韋英跟前,道:“我已經受了你的一刀……是還給你女兒的一刀……殺你女兒的人是我內子……與弘安無關,求你放過……放過弘安……”

韋英本意並非要傷及柯懷遠,可適才拔刀之時,柯懷遠一個閃身上前正正撲在了刀口之上,事發突然,他也是始料未及。柯懷遠畢竟是朝廷正二品大員,如今在自己的刀下受傷,他心下遂有了顧忌,正自猶豫間,隻見柯懷遠又掙紮著挺起身,口中道:“我來給你償命……”竟又意欲再次撞上他的刀口,韋英不由一手收起大刀,狠狠瞪了柯弘安一眼,飛身上馬道:“咱們走!”

看著韋英一行人遠去了,柯懷遠方放下了心來,整個兒癱倒在了地上,胸中的鮮血汩汩湧出。王洪等人驚得趕緊抬他進府,一麵又讓人去請大夫,又有人著急著上前去給他包紮止血,場麵一時混亂不堪。

柯懷遠漸漸陷入了昏迷當中,口中如夢囈般喃喃著:“弘安……弘安……”

柯弘安木然片刻,靜靜站住了腳步,目視著眾人將父親抬往了屋內。眼前浮現的似乎是那一年院試過後,父親歇斯底裏地將他的書卷全數撕成碎片的模樣。

他六歲的那一年,父親還是疼愛自己的父親,他抱著頑皮的自己,慈祥地說出:“打在兒身,痛在我身,安兒懂事,不用打罵,他會知道分寸,我的孩兒,我相信他……”

“我不需要你用功,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麼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同樣是父親的那張臉,可以是萬般慈愛,也可以是猙獰可怖:“你不要再去考科舉,我柯門用不著你這樣的孝子!”

至今仍然記得,那一雙手所下的狠勁,是不帶任何感情與鬆懈的。母親被毒害的那一晚,父親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口中輕輕對他道:“馬上走,這一切與你無關。”

柯弘安耳邊猶自響著過往的愛與恨,那樣的痛是撕心裂肺,仿佛仍是在昨日,無法形如過眼雲煙。

良久,他眼角緩緩淌下一滴清淚,低低道:“我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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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三月初一日,柯弘安和柯弘昕二人一同參加了禮部舉行的會試。半月後發榜,柯弘安中了第七名進士,柯弘昕中了第八十名進士。柯弘安是有官職在身考取進士,依例是不賜科第,止令遷官,升任正五品吏部郎中,容迎初獲封正五品誥命宜人。柯弘昕則任正七品內閣中書。

柯懷遠因前次中的刀傷傷及了氣門,雖於性命無虞,但身子狀況已大不如前,更因憂思過度,常覺有幻像擾心,已然無法如常處理政務,遂於同年五月向今上遞了因病辭官的折子,今上準其所請。

一年後。

這一日春光明媚,院中的垂絲海棠開得正盛,樹姿婆娑,花蕾嫣紅如少女麵容,花粉紅得恍如粉脂,茂密的幾株植於湖畔,猶如佳人照碧池。

院內不時響起幼兒的啼笑之聲,一個嬌柔的聲音帶著笑意道:“晨兒呀晨兒,聽姨娘給你唱一支曲子可好?”她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捏著喉嚨唱道,“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鞭我心裏正得意,不知怎麼嘩拉拉拉拉我摔了一身泥……”

容迎初邊用小銀勺攪拌著碗中的甜湯,含笑瞥了唱得正歡的秋白一眼,道:“什麼稀奇古怪的曲兒,偏生晨兒愛聽得很,每逢你一唱他就笑個不停。”

秋白此時頭挽著百合髻,發髻上簪的一支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幾縷流蘇垂在臉旁映得她笑顏如綻放的春花。她抱了七月大的惟晨在手,逗得小小人兒兩眼骨碌骨碌轉,笑道:“大塊頭今日沒來,他若隨我一道來了,我讓他跟我一塊唱,晨兒更是樂嗬!”

容迎初聽她這般稱呼自己的夫君已是習慣了,隻道:“劉禾考中了秀才,下一步就要考舉人了,自是要多用功讀書,你倒好,不在家裏看顧他,上我這兒亂唱什麼曲兒。”

秋白擠眉弄眼的:“他看我在家悶得慌,也嫌我話多煩了他,巴不得我多出門呢,今日是他趕我來的!”

容迎初不以為然:“我倒要替劉禾叫冤了,你們倆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向來隻有他聽你的,哪有他趕你的時候?”

秋白臉貼在小惟晨的臉蛋上笑嘻嘻地道:“還說是我的好姐姐呢,胳膊盡往外拐!”

“誰的胳膊往外拐?”柯弘安笑著走了過來,拿了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替容迎初披上,柔聲在她耳畔道,“外頭風大,你也不當心點。”

秋白俏然笑道:“姐夫來了,我再不敢亂說話了,姐姐饒了我吧!”

容迎初笑著舉了手帕作勢要拍她的嘴:“小蹄子,沒的長了一張猴兒嘴,仔細風閃了你的嘴巴!”

正說笑間,亦綠神色凝重地走了上前來,沉聲道:“大爺,大奶奶,我剛才去給三奶奶屋裏送月例的時候,看到了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正正跪在三奶奶堂前。”

容迎初斂下了笑意,問道:“可知是為了何事麼?”

亦綠蹙眉回道:“我隱約聽聞,似乎是三奶奶著意命她們進去的,不知可是要把她們留在身邊伺候。”

容迎初沉吟片刻,道:“這一年來,弟妹每事順從,周全又妥帖。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我早就打發出了府去,她該知道當中利害,如今她這樣做,莫非過去的一切都隻是偽裝麼?”

柯弘安想了想,道:“最近我也覺得三弟有點不妥,每常提起五弟被發配邊疆的事,總似有莫大怨氣,隻是絕口不提苗氏,不知他心裏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看一看秋白,道:“咱們倆人要麼尋個由頭到弟妹屋裏去一趟,隻說你來了去拜會一下她,我好順道試探一下她的口風。”

秋白答應了,把小惟晨交給了奶娘徐四娘子。容迎初站起身,柯弘安拉過她的手,輕輕道:“人心總是難測,舊的恩怨平息了,新的風波又要來。”

容迎初並不擔心,安之若素道:“正是因為過去多大的困難咱們都走過了,以後再有什麼也是不足懼的。不妨事,如今你我,都已今非昔比。”她朝秋白揚一揚手,“走罷。”

十四年前,苗碧春被灌下了紅花後,生生地滑出了一個成形的男胎。那夜風寒蕭蕭,年方八歲的柯弘昕目睹母親被害慘狀,悲憤攻心,哭喊著要去找嫡母任氏討回公道,苗碧春拚盡了所有的力氣將兒子抱住,忍著痛楚顫聲道:“不要去,不要去,老爺不在府中,你去了,她不定會怎麼對待你……”

小弘昕在母親懷中痛哭出聲:“娘,我去找爹,我要告訴爹大娘做的事!”

苗碧春心中恨毒至極,渾身顫抖著,連聲音亦如瑟瑟涼風,她貼近兒子耳畔,決絕地吐出了五個字:“留得青山在。”

“弘昕,你要記著,留得青山在。在你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將敵人置諸死地之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咱們要麼一忍到底,要麼誅人誅心。”

“娘,弘昕明白了。”

白駒過隙,世事如白雲蒼狗。愛無間,苦無間,成王敗寇,尚不知定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