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揚眸看向丈夫,張口正想說什麼,沒想到柯懷遠猛地一揮手,劈麵朝她臉上便是一掌,直打得她兩眼金星亂晃,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兒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柯菱柔驚呼道:“爹你住手!”
“你給我滾一邊去!”柯懷遠鐵青著臉朝女兒一聲怒喝,柯菱柔嚇得噤了聲,隻無聲飲泣。
苗夫人捂著被打得紅腫的臉龐,勉力抬起頭來看向他,哀聲道:“你何苦衝柔兒發火,隻管衝我來便是。一直以來,但凡狠心的話傷人的事,不都是我來替你出麵麼?向來柯府中的壞人隻有我苗碧春一人,你柯大老爺既是一等一的體麵人,就請繼續顧及你的體麵罷。”
柯懷遠唇角漫出深重的悲怒之氣:“你也承認,你說了許多狠心的話,做了很多傷人的事,這麼些年以來,你也蒙騙了我許久!我不敢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你的算計?這一切如何都會是你的算計?你為何可以這般喪心病狂?”
“老爺,你真的沒有懷疑過麼?”苗夫人慘笑著看了一眼賀逸,“當年若不是你透出了一點對大姊和逸表哥的懷疑,我又如何能想到往這上麵去算計?你那麼大的疑心,即便我什麼都不做,你仍然會想方設法地去打聽,結果又會比如今好多少?”
柯懷遠怒道:“是你害我和弘安十年相見不相認!”
“你與弘安尚且能相見,可我和我的歡兒呢?我連見他一麵的機會都沒有!”苗夫人淚如泉湧,聲聲哀戚,“我與大姊,是親姐妹,我與她雖非一母所出,可也是血脈至親嗬!她為何又能這般狠心害我?”她膝行至柯老太太跟前,哭泣著拉住老人家精繡團福暗紋的袍角,“老太太,碧春是錯了,這一錯便無法回頭了,可是您還記得您說過的話麼?您還記得我沒了歡兒後,您對我說的話麼?”
柯老太太歎了一口氣,悵然道:“當年你進門後,我便跟你說過,讓你日後凡事不要與嫻兒爭先,敬她為大,這本是你作小的規矩。那一年你沒了歡兒,我憐惜你,我是很傷心,也跟你說過,從此你要學著保護自己。可我是沒料到,從此你竟變了一個模樣!”她撂開了苗夫人的手,“你無需再在我跟前提起過去,如今的你也再不是當初的碧春,我所喜愛的那個善良淳孝的碧春,在你決定要害死我大兒媳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去了!”
苗夫人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熱淚源源不止地從她空洞的眼窩中流淌而出,口中怎麼也無法再吐露出一個字來。
柯老太太不再看她,隻冷聲向柯懷遠道:“瞧瞧你們倆幹的好事!你說罷,該怎麼處置她!”
柯懷遠麵上有深深的哀痛,靜默半晌,他艱難地開口道:“對外告知,柯府苗氏病重,終告不治而亡……”
苗夫人震驚地睜圓了雙目,愕愕然地看向柯懷遠。
柯懷遠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對內,隻有咱們知曉……兒子會給她一封休書,把她的名字在族譜中去掉……”
柯菱柔尖聲大哭,一下跪倒在了母親身旁,泣聲道:“不要休我娘,不可以休我娘!我娘也受過不少委屈啊!爹,我求求你了,不要休我娘!祖母,我求求你!”
柯老太太不為所動,沉肅道:“既然已經對外宣告苗氏身亡,那即便是給了她出妻書,她也不能以苗碧春的身份離開柯府。她身上背負的是一條人命,我們雖然要顧全柯家聲譽暫且不把她送官府治罪,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咱們在城西不是有一處房舍麼?把她帶過去,派人看守著,讓她一人在那自生自滅就是了!”
苗夫人嘴角咧開了一個笑弧,麵容上卻已是慘淡得全無血色,如是在絕望中綻放的最後一點生氣,她緊緊盯著柯懷遠,一字一眼道:“老爺,休得好,這是碧春最後一次替你頂下了所有的罪名。”
柯菱柔哭得麵目浮腫,一時慌急失措,轉身撲到柯弘昕跟前,揪著兄長的手道:“哥哥,咱們的娘要被休了,你快說句話呀,你快替娘求求爹,求求祖母呀!你趕緊說話呀!”
柯弘安淒然一笑,道:“當年我娘被活活毒死的時候,誰又來救我娘一救?”他目光灰冷地看著父親,“爹,兒子認為,我娘的死,並不僅僅是苗氏一人的過錯。”
他的話如利針尖銳,字字無情紮在柯懷遠的心房上,柯懷遠幹涸的雙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愧然道:“是,從一開始,我們都錯了……”
這時,柯弘昕霍然從座上站起了身,走到柯弘安麵前,鄭而重之地跪了下來。戚如南略略猶豫了一下,也隨在丈夫身後跪下。
柯弘安冷眼掃視了他們二人一下,道:“三弟和弟妹若是想替她求情,那我勸你們大可不必了。”
柯弘昕麵呈沉痛之色,道:“今日突然聞知她所為的這一切,為弟心內之痛簡直非言語能表!由己及人,為弟可以料想大哥經年受到了多少的折磨和苦楚,還有枉死的先任夫人……所以,為弟並非是要替她求情,而是要代她向大哥行三跪九叩之禮,是向先任夫人和大哥認錯,亦表我對先任夫人和大哥的一點痛愧之心!”
柯弘安有點意想不到,不由沉默了下來。柯老太太在旁頷首道:“難為你有這份心,也算是個明辨是非的孩子。”
柯菱柔眼睜睜地看著柯弘昕和戚如南二人當真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又是驚又是怒:“你們憑什麼替娘向他叩拜?柯弘昕!我們的娘在這兒呢!”
苗夫人神色漸漸冷寂了下來,低低道:“柔兒,由你三哥去罷。”
柯弘昕朝柯弘安叩過三個響頭後,慢慢地直起身,麵上的沉鬱更甚,目內隱隱地泛起了淚光,口中和緩道:“娘,你說的被灌紅花一事,兒子記得,那年兒子八歲。我少不更事,隻知娘是受了欺辱,心裏總是忿忿,是娘你抱著兒子,在兒子耳邊輕輕說了五個字,那五個字,娘你可還記得?”
苗夫人思憶被親兒的話帶回了久遠的年月之中,頓時有如醍醐灌頂,一下明白了過來。
“娘你說,青山留不住。在那時,娘你分明知道凡事不可強求,為何你竟然還私下裏做了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兒子這些年來,都謹遵著娘你的教誨做人,可到了如今,那些話為何都成了謊言呢?”柯弘昕說到後來,已然哽住了喉嚨,無以為繼。
苗夫人卻微微綻開了笑顏,緩緩點頭道:“昕兒,娘明白了,你隻管放心。”
正說著,王洪和巧凝二人慌裏慌張地進了廳堂內,王洪戰戰兢兢開口道:“大老爺,大事不好了!靖五爺他在綺鳳樓醉酒生事,為了爭得那頭牌花魁,活活把那彭家六爺給打死了!如今彭家人已經報了官,靖五爺被押到了官府去,就說要老爺您去看看呢!”
柯懷遠和柯老太太聞言,均怒不可遏,直罵孽子。柯懷遠氣得一揮手,道:“這混帳東西就是我的報應!由他去,他死活與我無關!”
苗夫人聽聞五子出事,神色竟益發平靜了下來,口中喃喃道:“酒是穿腸毒物,色是削肉鋼刀,財是鬼迷心竅,氣是惹禍根由。果真是如此。”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移地注視著柯弘昕,靜聲道:“昕兒,你替我認錯,很好。以後若娘不在了,你五弟是個不爭氣的,柔兒年紀還小,你要好生保重。”
柯弘昕垂首靜默,苦忍眼淚。
苗夫人望向柯弘安,道:“弘安,大姊在當年臨終前,說了一句跟你有關的話,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告訴你,今日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要走了,便把那句話告訴你罷。”她邊說著,邊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
柯弘安思疑地看著她,正暗自納罕間,她已經站定在了自己的三尺開外。
苗夫人的唇邊的笑意微微地帶上了一抹殺氣:“你娘她說的是……”
“弘安,當心!”容迎初眼見她迅捷地拔下發上銀簪,把那銳利的簪尖往柯弘安心胸直刺過去,不及多想就要衝上前去。
柯弘安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快步向後退開,苗夫人卻如瘋魔了一般抓著簪子衝他刺來,驀然間卻見一抹身影飛快地擋在了他跟前,苗夫人手中的簪尖一下狠狠地刺進了那人的心懷之中!
柯懷遠慌急地喚人道:“快把這瘋婦人拿下!”王洪急忙率了家仆將苗夫人鉗製住了。
容迎初驚得麵無人色,匆匆來到柯弘安身邊,錯愕地看著倒在了他懷中的韋宛秋。
簪子刺進身體的那一個瞬間,她忍不住在想,當日她刺傷他的時候,他的感覺是不是如她此時一樣?
身體上這冰涼的疼痛,為何還是蓋不過心底裏的痛楚?
她虛軟無力地躺倒在他懷中,這分明是一個陌生的懷抱,不是他的臂彎,不是他的味道,更不是他的憐愛。為何,後知後覺至此?
“快去請大夫!”他和她的聲音響徹耳畔,終於,她與他們,不再是敵人了麼?
韋宛秋忍著痛,伸手撫上他的臉龐,指尖間,是他並不甚熟悉的輪廓,她忍不住笑了,道:“我真笨,到了今日,才知道不是你。”
柯弘安不免擔憂,更多的是意外的感激與震動:“你可以不必理我,為何要替我擋這一下?”
她仍舊是含著笑,那一點清清薄薄的笑容,像極了即將萎敗的花朵,仍舊掙紮著盛放著最後的明豔與燦爛。她輕輕道:“我與他……早已緣盡了,可我錯覺,以為你是他……這段日子,我過得很痛苦。因為我不知道我其實早就什麼都沒有了,我以為還有你,才會不顧一切地爭……”她垂下淚珠,整張容顏便如雨洗的殘荷,漸次失了生機,“這是……我還給你……也還給他的。”
秋白來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哽咽道:“他不值得,他真的不值得你為他……”
韋宛秋身子越發沉沉墜了下去,氣若遊絲:“他為什麼……要後悔與我在一起?我是真的……好愛好愛……好愛他……”她逐漸無聲,逐漸沒有了氣息,眼瞼輕輕地垂下,如小扇般美麗的睫毛一抖,藏於眼角的淚珠徐徐滾落。
容迎初顫抖著手在她鼻下探了一探,低低道:“她死了。”
柯弘安小心地把韋宛秋的屍身放落在地,冷冷看著苗夫人道:“她把韋將軍的女兒給殺死了。”
柯老太太蹙眉道:“你這個蛇蠍毒婦!竟想殺害弘安?如今錯殺了宛秋,韋將軍必定不會輕易罷休的,你又給我柯家添災禍了!”
苗夫人被一眾家仆押製著,動彈不得,隻陰陰冷冷地一笑,道:“是,柯家又添災禍了,原本該死的人隻有弘安一個,他若是死了,便不會生出這些事端!”
柯弘安並不理會她,隻對父親道:“你一心想著放她一條生路,可她如今並不領情,宛秋在她手下喪命,決不可輕縱了她去!”
柯懷遠壓一壓胸臆間的憤怒與悲愴,半晌,方緩聲道:“苗氏罹患癔症,今日失心瘋病發作,錯手取了韋氏性命。王洪,把她押到官府劉大人處依罪處置,亦算是對韋將軍的一個交待。”
苗夫人慘淡一笑,目光不舍地落在一雙兒女身上,最終定定地注視著柯弘昕。當家仆們把她往外拉去之時,她驀然地大聲喊道:“青山……留不住!你莫忘了!”
柯菱柔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整個兒哭昏在了當場,隻由戚如南在旁扶著。柯弘昕依舊腰杆筆直地跪在地上,麵上似是沒有半點表情,一眼也不看母親。待得苗夫人遠去無蹤後,他方在柯弘安的勸解下起身,帶同妻子和妹妹離開昌榮大廳。
容迎初和秋白命人來將韋宛秋的屍身移至了後堂,柯弘安和柯菱芷夫婦則將賀逸和雪真二人送出廳堂外。柯老太太讓兩位老太爺和二房眾人留下,容後再行商議家業掌管分配一事。
待出了大院外,柯菱芷按捺不住拉著雪真問道:“剛才聽姑姑竟說那苗氏是任家的三姑娘,苗氏也說自己與我娘是同父異母的姐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我從來沒聽娘和外公他們提起過?”
雪真憶起舊事,不免惆悵,沉聲道:“我本是任府的家生子,有些事也是從我娘和府裏的老人那兒聽來的。都說三姑娘的生母李姨娘在生下三姑娘後,便血崩而死了,三姑娘才出生那會兒,隻要是醒著,總是啼哭,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哭得厲害,那腦袋是一麵一麵地朝下點,府中經過事的老人都私下裏說,這種分明是叩喪哭呢。果然過了沒幾天,任老太太便沒了。任老爺和任夫人心裏也覺得不對勁,請了男女先兒回來一看,隻說是任家有女,命中帶煞,刑克家中的婦人,若由其留於家中,不出三年任府的女眷必定難逃一死!老爺和夫人都被唬住了,忙問解決之法,那男女先兒便說,此女不可再養於家中,得馬上找了八字相融的人家送過去寄養,改名換姓,今生亦不得認祖歸宗,方可使任家避過刑克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