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胡淑琴來到許家。
眼睛紅紅腫腫的,好像熟透了的桃子。
許成發淡淡地問:“有事兒嗎?”
胡淑琴突然“撲通”一聲跪在許成發麵前,說: “成發,你行行好,放過我好嗎?”
許成發急忙去扶她,一邊說:“你這是幹啥?快起來!”
胡淑琴卻說:“是我小爹去舉報你的,你放過他好嗎?”
許成發的手停留在胡淑琴的肩膀上,很久都沒有回答。
胡淑琴又說:“成發,不要報複我小爹,好嗎?”
許成發還是沒有回答。
突然間,一道白光一閃,直奔胡淑琴的手腕而去。許成發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就看見是一把水果刀,而胡淑琴的手腕上已經流出了血。許成發想奪下刀子,胡淑琴卻緊緊地攥在手裏,並且做出一個隨時可以劃破手腕動脈的架勢。
許成發急促地說:“你這是幹啥呀?”
胡淑琴說:“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死在你麵前!”
許成發說:“好吧,我答應你,別再幹傻事兒了!”
胡淑琴說:“曉燕已經走了,你難道也希望我……”
許成發說:“不,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胡淑琴說:“那,你真的要答應我。”
許成發說:“好,我真的答應你。”
趁胡淑琴分神的一刹那,許成發一把奪下刀子扔到一邊,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好在隻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他就用紙巾擦掉血跡,又倒出一點兒白酒清洗一番。他忙碌的時候表情自然,剛才的冷漠正在慢慢消融。胡淑琴忽然一把抱住了他,淚水好似開閘放水一般奔湧而出……
許成發堅持送胡淑琴到衛生院去清理傷口,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完了之後胡淑琴想請許成發吃飯,他卻說家裏有事兒,隨後便獨自走了出來。剛走到大門口,忽然看見一輛小車卡在兩棵樹之間無法前進,司機大約是新手,緊張得滿頭大汗。
這時,一個和尚走過來說:“退一下,退一下。”
司機頓然明白過來,就掛倒檔退了出來,隨後再調整姿勢,一下子就過去了。許成發仔細回味了一下和尚的話,急忙追上已經遠去的和尚,問道:“師父,你剛才說‘退一下’,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意思嗎?”
和尚停住腳步說:“施主可以那樣理解,或者還有另外一句,‘讓三分心平氣和’,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許成發注意到,和尚說話的時候微閉雙眼,根本不看你,忽然就想到,是不是因為和尚無欲無求四大皆空呢?
就對和尚說:“師父,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和尚就說:“施主,假如你燒開水燒到一半的時候發現柴不夠了,你會咋辦?”許成發回答說:“趕快去找柴呀。”和尚卻說:“為啥不把壺裏的水倒掉一些呢?”許成發就說:“對呀,我咋沒想到呢?”
和尚抬手指了一下政府大院,又說:“施主還記得那裏麵曾經有一棵梓樹吧?你可曉得它的前世今生?給你透露一下吧,那棵梓樹的前世其實不是樹,而是一隻鳥。那隻鳥落在白馬寺門前那棵梓樹上,天天以梓樹的果實為生。後來落下的鳥兒越來越多,那隻鳥覺得果實不夠吃了,就吃了很多很多,結果就把自己給撐死了。
“那隻鳥是在一片菜地上死掉的,後來梓樹的種子就在它的屍體內生根發芽,漸漸就長成了一棵梓樹,就是政府大院裏麵的那棵。也就是說,鳥兒跟梓樹融為了一體。可是,鳥兒生前除了吃梓樹的果實外還吃樹上的蟲子,那些被它吃掉的蟲子就記住了它。
“再後來,這些蟲子轉世後就集體飛到梓樹身上去安家,鑽進它的身體裏吃它的樹幹喝它的汁液,慢慢地就把梓樹給掏空了,折磨死了。但這還沒有結束。梓樹後來被當成柴火,而那些蟲子的後代還住在梓樹身體裏麵,結果梓樹化成了一把火,就把蟲子的後代都給燒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冤冤相報呀?”
許成發就說:“是啊,冤冤相報何時了?”
和尚就說:“小施主很聰明,一下子就說中了要害。很多人隻懂得‘進’卻不懂得‘退’,懂得‘取’卻不懂得‘舍’,懂得‘貪婪’卻不懂得‘知足’,懂得‘爭搶’卻不懂得‘忍讓’。殊不知,不忍一時有禍,三思百歲無妨,寬懷自解是良方,含怒傷心染恙;凡事從容修省,何須急躁猖狂?有涵有養壽延長,穩納一生福量。”
待許成發回過神來,和尚已不見蹤影。
許成發呆了很久,忽然就明白過來。
接下來的日子,許成發像往常一樣,看書,吃飯,睡覺,但他沒有對家人說他已經被取消考試資格的事。麵試那天,他還裝模作樣地到縣城去了一趟,卻不是去考場,而是直奔陳天樸的茶館。
可是,大門上方那塊“養心店”的牌子卻不見了,露出了白花花的牆壁;進去後裏麵的服務員一個都不見了,擺放在櫃子裏的茶葉也不見了蹤影。正納悶的時候,陳天樸走過來說:“成發,我正要去找你,你倒先來了。”許成發就問:“你這是咋回事兒呀?”陳天樸說:“打道回府唄。”
許成發讓陳天樸說詳細一點兒,陳天樸就說:“一方麵這裏的生意不太好做,我上次就跟你說過;另一方麵,我家裏也出事兒了,家裏人都需要我回去。”許成發就問:“出啥事兒了?”
陳天樸神色憂鬱地說:“我記得曾經對你說過,我叔叔找了一個小三,我應該叫她小嬸嬸,十月份的時候生了一個兒子,一大家人都很高興,因為我嬸嬸生的兩個都是女兒。可我嬸嬸心眼兒太小,堅持要她來養這個孩子,小嬸嬸當然不願意了,嬸嬸就派人把孩子搶了回來,放在娘家養,並且不讓小嬸嬸上門看孩子。順便說一下,我嬸嬸家在當地很有勢力,當年我叔叔就是靠她才發起來的。”
接著說:“我小嬸嬸很惱火,可又沒有辦法,隻好整天傷心流淚,到後來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整天胡言亂語。我叔叔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醫院去治療,可走在路上的時候,她忽然搶奪方向盤,車就失控了,越過隔離帶撞上一輛大貨車,叔叔當場就死了……他的公司無人打理,嬸嬸希望我回去,我隻能離開這裏。”
良久,許成發又問:“你真的要離開這裏?”陳天樸歎了一口氣說:“除了家裏讓我回去,另外,我對這裏的經營環境的確不敢恭維。”許成發就問:“咋啦?有人欺負你了?”陳天樸說:“那倒不是。要是欺負人還好辦,來一個對付一個,而且都在明處。我說的是躲在暗處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許成發就讓他說明白一點兒,陳天樸就說:“反正兄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了。我是拿南都來比較,比如在南都辦營業執照三天就能辦好,可在這裏卻需要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這還好說,更重要的是凡事都要講人情,要請客,沒有人情簡直就是寸步難行。”
許成發就說:“嗯,有道理。”陳天樸接著說:“我來你們這裏有三個方麵最不適應。第一是喝酒。隔三岔五就有人打電話讓我請客,不是稅務就是工商或者是公安城管,不去吧又怕得罪人,去了就得埋單,往往一頓至少喝三瓶白酒,沒有五六百塊錢就拿不下來,時間長了我哪受得了?所以一到周末就關手機。”
頓了頓,又說:“其實我是喜歡喝點兒小酒的。我覺得喝酒應該是慢品而不是牛飲,約幾個好朋友適可而止地喝一點兒是一種享受;不但喜歡喝,我還喜歡做,在南都的時候就經常用柚子釀酒,看著橙黃色的酒液慢慢流出來,那真是一種享受!”
許成發就驚奇地說:“你還會這個手藝呀?”陳天樸卻接著自己的話說:“我們南方把茶當酒喝,你們北方把酒當茶喝,大杯大杯地喝,中午喝了下午半天都暈暈乎乎的啥都幹不成,這不是浪費時間嗎?他們有時間,我可陪不起呀。你說那些人整天都忙於應酬,把時間都用在酒桌上了,累不累呀?”
許成發就問:“還有呢?”陳天樸說:“第二就是打麻將。我們南方打麻將隻是一種娛樂,而且有專門的麻將館,跟工作、吃飯是嚴格分開的。可你們這裏飯前飯後都要打,中午吃了飯下午接著打半天,晚上吃了飯接著打到半夜,連班都不去上,真是玩物喪誌。”
又說:“還有,打麻將之前都要讓我給鋪底資金,少則一百塊多則三百塊,可我的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呀?時間長了我就不願意了,這下就得罪人了,有些事情就不好辦了,還有人就會給你臉色看給你小鞋穿。”
許成發又問:“第三呢?”陳天樸說:“第三麼,就是這裏的風氣不好,到處都有吃拿卡要,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既沒有原則也沒有底線。我說的這些並不是說南都一概沒有,也有,但要好得多。
兄弟在南都待過,應該有所了解吧?”
許成發點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說實話,很多東西我也看不慣,可這裏畢竟是我的家鄉,我要是說出去了別人就會罵我忘本,所以還是不說的好。可要是都不說,誰都意識不到,還以為原本就應該這樣呢。所以,兄弟你今天說得好!依我看,漾川縣政府應該給你發一個優秀建議獎。”
陳天樸就笑著擺擺手說:“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人們不罵我就行了,哪裏還敢奢望拿獎?”許成發也笑了一下,忽然說:“你啥時候動身?我來送你。”陳天樸說:“明天下午出發,計劃先開車到武漢住一晚上,去看看兩個朋友,過兩天再回去。你要有事就忙你的吧,打個電話發個短信就行了。”
許成發就歎了一口氣,忽然說:“你不是說漾川是你的祖籍地嗎?既然找到根了,怎麼說走就走?”陳天樸就說:“其實,故鄉也好,祖籍也好,留在回憶中才是最好。”
許成發又問:“那,你以後還會再來青石橋嗎?”陳天樸說:“肯定還會再來,但隻是跟老家的人來尋根敘舊,肯定不會再來做生意了。”許成發忽然站起來說:“喝酒去!一醉方休!”
沒有攔到的士,兩人就搭了一輛“麻木”。陳天樸問為什麼叫這種交通工具為“麻木”?許成發就說,聽說武漢原來的三輪車夫總在腰間掛個酒葫蘆,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人稱“酒麻木”,後來人們就把三輪車也叫作“麻木”。
喝酒的時候,陳天樸問起了考試的事兒,許成發就撒謊說他主動放棄了。陳天樸略感驚訝,隨後便舉杯說:“兄弟,關鍵時候你把機會讓給胡美女,真是個爺們兒!來,我敬你一杯!”當然,許成發也省略掉了胡淑琴拿刀自殺的情節。
喝了幾杯酒,陳天樸安慰說:“明年再爭取吧,還有機會。”許成發卻搖搖頭說:“不想考公務員了,沒意思。”陳天樸驚訝地說:“為啥呀?家裏人會同意?胡淑琴會答應?”許成發就說:“那有啥辦法?我又不是為他們活著。”陳天樸就問:“不去做公務員,你有啥打算?”許成發說還沒想好。
陳天樸就說:“要不,你還到南都,去幫我打理房地產公司,我們一起幹一番事業?”許成發卻擺擺手說:“不行,我財商不行,不是做生意的料。”陳天樸就放下筷子說:“兄弟,做生意是需要一些財商,但更需要德商,人做好了生意才能做好。我很欣賞你的為人,你隻要肯動腦筋,沒有做不好的事兒。”
許成發就說:“天樸,我一直想問你:其實我們交往並不算多,而且我也沒有給你幫什麼忙,你為啥一直對我這麼好?”陳天樸就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才說:“有句話叫作‘細節決定成敗’,其實看人也是這樣的。兄弟,你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你的兩個細節感動了我,我覺得你夠意思,所以一直把你當兄弟。”
許成發就問哪兩個細節?陳天樸說:“有一次我們一起走路的時候,我正低頭發短信,一輛摩托車忽然衝了過來,你一把把我推開。要不是你那一推,說不定我就被撞傷了。”許成發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
陳天樸接著說:“還有一次,我們跟胡主任等一大幫人一起吃飯,你開始就說我是南方人,不擅長喝白酒,你怕我喝多了還幫我代了一杯,為這劉玉林對你還有意見。就這兩個細節,我認定了你!”說完舉杯敬許成發,一連幹了三杯。
片刻之後陳天樸又說:“成發,你其實還沒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所在,你所缺乏的就是一個比較大的平台。到南都去幫我吧,你自己也會有一個好的發展,別的我不敢保證,去跟著我幹兩年,我敢肯定你也是一個‘高富帥’。”
許成發就笑了,心想,如今“高富帥”已成妙齡女子擇偶的首選,然而現實中哪有那麼多的“高富帥”?放眼望去,身邊眾多成功人士要麼矮小粗俗要麼肥胖醜陋,而高大帥氣的奶油小生卻沒有多少銀子可供顯擺,於是乎,“高富帥”便成為珍品。
拿許成發來說吧,雖然具備“高、帥”的優勢,卻沒有“富”的競爭力,而“富”才更具殺傷力,沒有這個“富”,愛情的基礎便不牢,基礎不牢必然地動山搖。所以,缺少“富”的“高、帥”僅僅隻是好看而已,中看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