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琴後來才明白那次談話是蘇曉燕的最後道白。

回到家裏,蘇曉燕又打電話讓許成發過來一下。許成發一路小跑趕來,敲開大門後,蘇曉燕的母親神色淒惶地說,小許,曉燕的情緒好多了,你再去勸勸吧,讓她不要再難過了,她會聽你的。

門虛掩著。許成發推門進去,蘇曉燕正臨窗而坐,桌上擺著一瓶紅酒,還有一盤花生米。許成發敲了一下門,她才緩緩回過身來,神態跟往常沒有兩樣,隻是眼睛裏多了一些空洞,看許成發的時候少了些許光澤。

許成發壓著嗓子叫了一聲:“曉燕。”

蘇曉燕說:“成發,把門插上。”

許成發說:“曉燕,你……”

蘇曉燕說:“我的照片你都看到了吧?”

許成發說:“我都聽說了。”

蘇曉燕說:“看到了也沒關係,反正我早就給了你。”

許成發隻覺得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很艱難地說出一句:“曉燕,你一定要挺住,過了這幾天就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蘇曉燕就笑著說:“成發,放心,我挺得住。來,到這裏來,我們好好喝幾杯。”說完便抓起瓶子斟滿兩杯酒。許成發走過去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連幹了三杯,蘇曉燕忽然說:“想聽聽照片的故事嗎?”

許成發說:“你想說就說吧。”

蘇曉燕整了整頭發,好一會兒才說:“當年,我可能是被劉玉林的甜言蜜語給打動了,所以就答應了他。後來,我喝酒後沒控製住自己就跟他上了床,大概就在你剛回來的那幾天。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悄悄把整個過程錄了下來。”

停頓一下,接著說:“再後來,我覺得他有很多毛病,尤其是心術不太正,就想跟他分手。他說啥都不肯,對我發誓說一定改,最後還哭哭啼啼的。可我決心已定,不想回頭。他就把錄像的事兒說了出來,揚言隻要我敢分手,他就把錄像放到網上,讓我身敗名裂。

“考慮到自己的名聲,我隻好忍住了,湊合著跟他在一起。不久前,我想辦法從他那裏拿回了優盤,把裏麵的錄像刪掉了,心想這下可沒有把柄在他手裏了,甚至做好了跟他拜拜的準備,可萬沒想到他複製的還有一份!

“前幾天,他聽說那天晚上是我送你到縣城去,也打聽到是我給你開的房間,就認為是我幫你舉報了他跟他表叔,把

怒火都發在我身上,於是就公布了錄像的截圖照片……”

許成發說:“曉燕,對不起,是我牽連了你。”

蘇曉燕卻搖搖頭說:“不怪你,要怪隻能怪我自己。”

許成發又舉起了酒杯,老半天卻放不下。蘇曉燕抬眼看去,許成發已是熱淚盈眶。她忽然站起來說:“成發,抱抱我好嗎?”許成發就抱住了她。蘇曉燕又說:“成發,親親我好嗎?”許成發就吻住了她。蘇曉燕再說:“成發,抱我到床上去好嗎?”

他們纏綿在一起,蘇曉燕的汗水跟淚水混合在一起……許久之後,蘇曉燕才慢慢從快樂的巔峰下來,仍然雙眼迷離臉頰緋紅,咬著許成發的耳朵說:“成發,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許成發說:“我也是。”

蘇曉燕說:“我一直想跟你在一起,公開地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可我卻做不到。你曉得嗎?我要是公開跟你好,劉玉林肯定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你,到時候我會害了你……所以,我隻能暗中跟你好。成發,你千萬不要認為我是在跟你逢場作戲,我是真的愛你!”

許成發說:“我知道。”

蘇曉燕接著說:“小時候我經常在街上看見耍猴的,猴子的脖子上拴著一根繩子,當它跑到一定距離的時候繩子就把它拉了回來。如今看來,我就是那猴子,劉玉林就是那耍猴的,而那些錄像就是繩子,它緊緊地拴住了我……”

許成發說:“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太在意。”

蘇曉燕說:“你記住,你是我一生中最愛的男人!”

許成發說:“我深感榮幸!”

蘇曉燕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跟你做夫妻!”

許成發說:“為啥說下輩子?”

蘇曉燕說:“這輩子,你還敢娶我嗎?”

許成發說:“有啥不敢的?”

蘇曉燕說:“成發,有你這句話我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可惜我沒這個福氣呀!如今的我已成了網絡紅人,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在街上遊行,即便你不在乎,可你的家人咋看?朋友咋看?你在他們麵前會抬不起頭的。”

頓了片刻又說:“況且你是跟胡淑琴訂過婚的,你不能把人家撂在半路上。淑琴……是個好姑娘,她……心裏苦……也不容易啊!如今想起來我就覺得對不住她,成發,答應我,你要好好愛她!”說完已是淚流滿麵。

許成發覺得蘇曉燕今天很有些反常,就哽咽著說:“曉燕,錄像的事兒過一段時間慢慢就淡化了,你沒必要這麼難過。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呀,有啥難處我願意替你分擔!”

蘇曉燕就說:“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隻是我需要換一個地方,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沒有煩惱和痛苦的地方,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會默默地為你們祝福!”

許成發眼含熱淚,緊緊地擁住了蘇曉燕……

可是,第二天中午,一條驚天新聞卻在街上流傳:蘇曉燕被發現死在自己的臥室裏,經法醫查明,係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身亡,並留下了一封遺書。

從胡淑琴那裏聽到這個消息,許成發正在大姐家吃飯,他當時就呆住了,頓然明白了蘇曉燕昨晚的反常之舉,心裏的懊悔超過了痛苦,手機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隨後就往鎮衛生院飛奔而去,看到的卻是蘇曉燕那冰涼的屍體。他忽然伸出雙臂想去擁抱,卻猛然停住了,雙臂就直愣愣地往前伸著。

隨後,許成發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哈著腰走進父親的病房,呆立片刻後“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眼睛死死地盯著窗戶。胡淑琴跟許母合力把許成發扶坐在凳子上,胡淑琴輕輕地捶著他的後背。

過了很久,許成發仍在發呆,喉嚨裏呼哧呼哧的。

胡淑琴就說:“成發,想哭……就哭出來吧。”

許成發還是發呆,喉結上下滾動。

胡淑琴忽然撲在許成發的腿上,哭著說:“你想哭就哭吧!”

許母也顫聲說:“成發——我的娃子呀!”

許父卻轉過頭去,眼窩裏滾出幾滴熱淚。

一聲壓抑的哭泣終於從許成發的喉嚨裏滾了出來,開始是沉重的呼呼聲,就像風在柳樹林裏駐足停留;繼而是緩慢的嗚嗚聲,就像風在桑樹枝頭回旋徘徊;最後是悠長的啊啊聲,就像風在梓樹梢上依依不舍。

悲涼的哭聲飛了出去,與白馬寺的鍾聲遙相呼應。

一邊哭一邊說:“曉燕,是我害了你呀!”

然而,蘇曉燕再也聽不見了……

一個月之後,許成發才慢慢平靜下來。

父親還在住院,他的脊椎受了重傷,已不可能再站起來了,一下子就蒼老了很多。林少明的工地已經開工,許小蘭去幫他管賬,照顧父親的重任便落在許成發的肩上。

許成發每天都要在家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胡淑琴在上班的間隙時常過來探望一番,這讓許成發感到一些欣慰。有時候不想回去了,就在胡淑琴的宿舍裏留宿,兩個人的關係進入一個新階段。

八月底的時候許父終於出院了,從此以後就與輪椅為伴。沒人賣菜了,許成發也失去了工作,家庭經濟便每況愈下。好在許父曾經買了一份農村合作醫療保險,可以報銷一半醫療費,加上林少明手頭比較寬裕,時常送些錢過來,胡淑琴也時常拿錢給許成發,所以,許家生活暫時還能維持。

每天待在院子裏的時候,許父都要抬頭看屋頂上的空中菜園,看了又看。然而,由於沒人料理,菜園裏一片荒蕪,一片淒涼。許父搖了搖頭,說:“他媽,推我出去走走。”許母應聲而出。

許成發卻一把搶過三輪車。許父就說:“成發,你專心複習,可耽誤不得,你媽推我就行了。”許成發就說:“伯,你放心,我複習好了,考試沒問題。”許父這才同意下來,許成發就推著父親徑直往清涼溪方向走去。

路過張山民家時,隻見他正在院子裏叮叮當當地擺弄一輛三輪車,旁邊的幾個孩子一人手裏抱著一個大碗,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東西。許成發就問:“張大哥,忙啥呀?”張山民一看是許成發,急忙放下手裏的鐵錘,迎上來說:“哦,是許叔跟成發呀。嘿嘿,我把三輪車修一下。”

許成發又問:“最近忙啥呀?”張山民給許成發父子兩人點上煙,這才說:“賣豆腐腦呀!哎,成發兄娃兒,你這個主意不錯,我做好了試著推到街上賣了幾回,很受歡迎哦,如今已上道了,每天能賺一百多塊哩。”

許成發就笑著說:“這不挺好嗎?靠手藝養活自己,不比種菜差。”張山民搓著手笑了,隨後又說:“哎,你們嚐嚐我剛做好的豆腐腦。”說完就跑了進去,不一會兒就端出來兩個大碗,腳步輕快了很多。

許成發嚐了一下,正宗的青石橋味道,久違了的。

於是就問:“哎,張大哥,你這豆腐腦跟街上的不太一樣,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格外好吃。你是咋做的呀?”張山民就說:“當然好吃了,我有祖傳秘方麼。”許成發就笑道:“那,說來聽聽吧?”張山民也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許成發就說:“還對我保密呀?”張山民就說:“其實也沒啥,就是把梓樹的果實磨碎了放進去,鎮上好多磨豆腐的人家都懂。”許成發問:“那為啥別人做的沒你的好吃?”張山民就說:“原來鎮上隻有一棵梓樹,就是政府大院裏那棵,可門衛看得嚴,不讓進去摘梓樹的果實;白馬寺門口也有一棵,可人們又嫌太遠不想跑路,慢慢地就放棄了。”

張山民又給許成發舀了一碗豆腐腦,接著說:“後來吧,人們早上急著去上班,大都改喝豆漿豆奶了,加上做豆腐腦很麻煩,漸漸地做的人就少了,就更沒有人用梓樹果了。”

許成發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隔三岔五就會吃一碗豆腐腦,可自從長大後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吃過這種美食了,大多數時候吃的都是快餐,幾乎沒有端一碗豆腐腦坐在那裏慢慢品嚐的閑散時光了。放眼望去,周圍的人大抵如此,難怪豆腐腦會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