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民又說:“那次你點撥我之後,我就想在豆腐腦上做些文章,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梓樹,就試著做了一桶。剛開張的時候我還以為吃的人不多哩,沒想到很多人都說好吃,還說勾起了他們的回憶,嘿嘿,生意好得不得了。”

許成發就問:“那,你這些梓樹果從哪裏弄來?”張山民說:“原來白馬寺裏麵不是有一棵很粗的梓樹嗎?幾年前的時候我就去采了一布袋梓樹果,裏麵的和尚很好講話,對我說想要盡管來。可如今寺廟搬走了,蓋起了招待所,不曉得還讓不讓去采?”

許成發就往西山方向看去,果然就看見了一棵巨大的梓樹,粗壯的枝幹直插雲霄,細長的枝條就像一把傘蓋一樣庇護著下麵的建築物,而下麵的政府招待所已初具規模。

走到菜園旁邊的時候,父親讓許成發停了下來。此時的菜園已變成工地,上麵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一群工人正光著膀子,把一塊塊黑色的泥土鏟起來扔到一邊去,地上布滿了坑坑窪窪和溝溝壑壑。林少明正在指揮工人們幹活,

完全沒看見嶽父大人。

許父看了一會兒,忽然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麵對著那片曾經的菜園,還有那一堆碎磚爛瓦也就是曾經的土地廟,深深地俯下身子,一連做了三次。許成發站在旁邊扶著父親,有點兒驚訝;當他看到從父親的眼眶裏滾出兩行熱淚時,他呆住了。隨後就聽見父親喃喃地說:“土地養育了我們,可我們卻輕易地拋棄了它。”

就在那一瞬間,許成發理解了父親。他想,如果說房子對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是“剛需”,那麼,土地對父親來說也是“剛需”,收入對我們來說更是“剛需”,隻是這種“剛需”因為卑微而被人忽視了。

許久之後,許父才說:“回去吧。”許成發卻沒有動身,他想讓父親多看一會兒。父親就拍了一下扶手,語氣重重地說:“推我回去!”許成發這才推著父親轉身離開了。

一邊照顧父親一邊複習功課,轉眼間就到了考試時間。許成發跟胡淑琴兩人都報考了縣衛生局,開始說招收兩個名額,男女不限。胡主任做了充分的準備,兩人心想,這回應該沒有問題了。

筆試,複試,一路過關斬將,許成發和胡淑琴都順利通過了,就等著麵試。兩人正暗自高興的時候,麻煩卻來了。縣衛生局忽然宣布取消一個名額,沒有任何理由。這樣一來,唯一的一個名額就在許成發和胡淑琴之間競爭。

現實如此殘酷,有時卻是以冷幽默的形式出現。

冷幽默時常在不經意的時候驟然來臨。

胡淑琴麵臨重大選擇,她清楚自己不是許成發的對手,於是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小爹問吃過晚飯了嗎,胡淑琴點點頭,徑直走進自己臥室,反身把門關上。外麵熱熱鬧鬧,而她的世界卻冷冷清清。燈光從窗戶裏灑在床上,照著的是輾轉反側;淡淡的月光灑在床上,照著的依然是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後,眼睛腫腫的,精神萎萎的。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胡主任讓老婆去問問,卻啥都沒問出來。老婆說:“你這個侄女呀,啥事兒都悶在心裏,時間長了怕是要悶出病來。你去問吧,她聽你的。”胡主任就去敲門,門開了,胡淑琴靜靜地倚在門口。

胡主任就說:“淑琴,我進去坐坐好嗎?”坐在椅子上,胡主任問道:“淑琴,這幾天咋啦?”胡淑琴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兩道淚痕已經在臉上蜿蜒。幾天下來,臉蛋就瘦了一圈,整個人好像是風中的弱柳。胡主任心頭一緊,說:“淑琴呀,有啥事兒就對小爹說,你總這樣一聲不吭,小爹心裏也不好受呀!”

胡主任一再詢問,胡淑琴才說出原委。胡主任就說:“公務員考試是很嚴肅的事情,名額早就定好了,咋能說取消一個名額就取消一個名額?這決定也太隨意了吧?”可牢騷歸牢騷,他一個小小的計生辦主任卻是扭轉不了的,於是又問許成發是啥態度,胡淑琴說:“他沒表態,看樣子他也不想放棄。”

胡主任就說:“淑琴,我明白你的心思,好不容易等到這樣的結果,你肯定要牢牢地抓在手裏。可你的對手偏偏又是許成發,唉,咋就這麼巧呢?”胡主任的老婆就說:“那,要不給許成發說一下,讓他照顧一下淑琴?”胡主任問:“咋照顧?”女人說:“咋照顧?讓他放棄麵試唄。”

胡主任沒好氣地說:“放屁!說得倒容易,人家肯嗎?”女人就說:“那有啥辦法?要不是你當初拚命打點,他未必就能進入複試。嗐,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胡主任就揮揮手說:“此一時彼一時,這會兒扯那些有啥意思?”

女人又說:“那你就再找找關係,讓他們直接錄取淑琴不就行了?”胡主任卻抱著雙手說:“你以為我是縣委書記呀?事情到這一步,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這兩年縣裏公務員考試連續出事兒,今年省裏市裏都盯得很緊,前麵幾道關還可以暗中操作,越往後麵越難,唉!”

可問題總得解決,於是就去打探許成發的意思。

胡主任打電話叫來林少明,關起門來東拉西扯地密談了很久,大概意思是林少明這幾年做了不少工程賺了不少錢,其中有很多活兒都是他胡主任給介紹的,沒有胡主任跟鎮長的關係,想拿工程是不可能的,說得林少明連連點頭稱是,心裏卻在想,你叫我來不隻是聊天吧?

胡主任又說自己馬上就要升任副鎮長了,鎮長有意讓他分管城建和計劃生育,還有基層維穩也要讓他分管,這可是個肥缺,今後全鎮所有的工程都將在他的掌控之下,沒有他點頭誰也別想插手工程項目。林少明急忙表示祝賀,並說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未來的胡副鎮長幹。

胡主任就笑眯眯地說:“通過這些年的交往,我對你是了解的,放心的,我當然會關照你,今後你不愁工程做。”林少明急忙站起來說:“謝謝領導栽培,你需要我做啥盡管吩咐。”

胡主任就拍著林少明的肩膀說:“其實也沒啥,就是淑琴跟成發的事兒,誰也沒想到他們兩人如今成了競爭對手,你說這叫啥事兒?你也曉得,我那侄女做夢都想考上,說個天都不想放棄,可不能一廂情願呀?還得看看人家許成發的態度呀,你說對不對?”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端起杯子喝茶。

林少明聽明白了,尋思一會兒便說:“那,我去問問成發的意思,做做他的工作,爭取讓他把這次機會讓給胡淑琴。”胡主任就敲著桌子說:“嗯,這樣也好,做做成發的思想工作,爭取一下。嗯,這是個大局,今後我不會虧待他的。”

林少明就找到許成發說了胡主任的意思,並特別強調胡主任對自己做工程的重要性。然而,聽了林少明的一番話,許成發卻並不表態,林少明也不好多說,隻好如實向胡主任彙報。胡主任沉吟片刻,揮手讓林少明走了,隨後便給許成發打電話,說要請他吃飯。

定在一家小酒店裏,酒是“白雲邊”十五年陳釀,煙是四十塊錢一包的“黃鶴樓”,菜是排骨燒甲魚。一間很安靜的小包廂裏,席間隻有兩人。三杯酒下肚,胡主任就說:“成發,這次你又被辭退了,我很想挽留卻是無能為力,希望你能理解。”許成發就說:“胡主任,你已經盡力了。我還要感謝你對我的關照哩,來,敬你一杯。”

胡主任又說:“來,祝賀你這次順利通過複試,幹一杯。”許成發喝下了酒,心裏卻想,今天來恐怕不是為我慶功的吧?偏不先說破,就等胡主任開口。

胡主任果然就開口了:“成發,今天就我們倆,一些話我就直說了,你聽了心裏有數就行,出了這個門隻當啥都沒聽到。你可能還不曉得啵?你這次能順利進入複試,是我暗中找了關係,托了人情,人家才肯幫忙的。這個,可是花了血本哦。”

許成發就說:“我聽淑琴說過,謝謝胡主任!”

胡主任就擺擺手說:“為了你跟淑琴,這是應該的。隻是如今的情況有點兒複雜,你跟淑琴隻能錄取一個,論實力你比她強,可她也是誌在必得,說實在的,我不想看到你們兩個為這傷了和氣。”

許成發就問:“那,胡主任,你說我應該咋辦?”

胡主任就吐出一個煙圈,讓煙霧遮住自己的臉,想了一會兒才慢慢悠悠地說:“這個,既然我今年能通過關係讓你進入複試,明年我照樣能通過關係讓你通過麵試,你說是不是?”

許成發聽出了言外之意,就問:“胡主任,你是說讓我明年再參加?那今年……我是不是要放棄掉麵試的機會?”胡主任卻反問:“你說呢?”許成發便低頭不語了。

胡主任給許成發夾了一塊肉,索性就把話說明了:“成發,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明年再參加考試應該沒啥問題,我會盡力去幫你。可淑琴是女孩子,年齡越大通過的概率就越低,你讓一下她吧?回頭我再想辦法運作一下,爭取還讓你回計生辦上班。”

許成發想了想就說:“這事兒我得回去跟家裏人商量一下,我老爹很在乎這次考試,他身體也不好,血壓高,不能再讓他受刺激了。”胡主任就說:“那好吧,我等你回話,越快越好。”

許成發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對父母說了自己麵臨的選擇。父親立即說:“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母親也說:“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定要抓緊哦。”許成發忽然冒出一句:“可是,胡淑琴咋辦?”父母都不說話了。

許小蘭就接過話頭說:“她可以明年再考麼。”許成發說:“明年要是考不上,她會恨我一輩子的。”許小蘭說:“那,你說咋辦?”許成發就說:“胡淑琴可是我未來的妻子,這可是你們定下的。”許小蘭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許父終於說話了:“成發,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如果能考上公務員,這可是我許家的祖墳冒煙了,說不定我們許家就要出大人物了,你應該明白這件事兒對你對我們許家的分量。別的我就不多說了,為了我能多活幾年,你自己看著辦吧。”

許小蘭也說:“兄娃兒,即便是那胡淑琴沒考上,隻要你不嫌棄她照樣把她娶回家,我想她也不會恨你;可要是她從此不跟你來往了,你也不要覺得遺憾。天下姑娘多的是,隻要工作體麵,還怕找不到一個更好的?”

許成發隻是悶悶地吸煙,並不表態。

可父母逼著讓他表態說不放棄,他隻得照辦。

他們說話的時候,林少明就在門外聽,隨後轉身出去給胡主任打電話,直說這事兒他插不上嘴,恐怕不太好辦,請胡主任另想辦法。胡主任感歎一聲,就對侄女說了許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