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發被關了七天,放了。
被姐夫接回來的時候正是傍晚。走在光滑溜圓的青石板上,感覺很溫暖,能夠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比什麼都強。踏過小橋,穿過一條沙子路,就來到那片曾經的菜園旁邊,此時挖掘機正在忙碌,一群人也正在忙碌,沒有人注意他。
目光向遠處看去,那片建在曾經的柳樹林上麵的樓房已經封頂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不到一年就發生了這麼多變化,這個時代真是日新月異年年高啊!許成發忽然間覺得自己有些落伍了。
回到家裏,許母抱住兒子就哭開了。許父歎了一口氣,忽然說:“兒子回來了,應該高興啊!”可說著說著許父卻轉身用手擦眼睛。許成發就說:“伯,媽,晚上吃酸漿麵吧,我都快餓死了。”
父母抹掉眼淚,急忙給兒子端茶遞煙買點心。
林少明說:“成發,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我給你接風,把胡主任還有胡淑琴都叫來,這次你能這麼快出來,我們家能順利拿到征地補償款,多虧他們出麵幫忙。”
許成發就說:“好吧。哎,張山民呢?”林少明說:“還在裏麵。”許成發問:“我們一起進去的,為啥他還沒被放出來?”林少明說:“我聽派出所的人說,你們要是一起出來的話,你就還得多關幾天。”許成發說:“可我不能為了自己,讓他受罪呀?”
許小蘭接過話頭說:“兄娃兒呀,你姐夫也想幫張山民,可人家說不行,能幫你一個人已經不錯了,要是兩個都幫,最後肯定是一頭挎了一頭抹了,兩頭都辦不成。”許成發說:“可我總覺得這樣對不住張山民。”
許小蘭又說:“兄娃兒呀,不要啥事兒都往自己頭上攬。你為了誰?還不是想多爭取一點兒補償款?被征地的也不止我們一家,可那些人說個好了嗎?不但不說好,還跟你過不去,你是好心做了驢肝肺!誰又覺得對不住你了?”
許成發說:“張山民不是這樣的,他是幫我打架才進去的。”許小蘭就說:“兄娃兒呀,你就是吃太實在的虧!張山民家也有補償款,他也是為了自己,我們誰也不欠誰。唉,你要是覺得虧欠他了,那就讓你姐夫給他送一些好吃的進去,這總可以吧?”
許成發歎了一口氣,忽然發現父親一直坐在旁邊悶悶地吸煙,就問:“伯,補償款都拿到手了,以後有啥打算呀?”許小蘭搶過話頭說:“不是早就說好了嗎?幫少明照看工地。”許父卻沒好氣地說:“我啥時候答應的?別瞎說!”
許小蘭就笑嗬嗬地說:“嗨,如今菜園沒了,你閑著也是閑著,去照看工地少明絕不會虧待你,請別人也是請,自己人更放心。”一邊說一邊給父親端去一杯茶。許父卻別過脖子,沒有接杯子,氣呼呼地說:“不去!”許小蘭愣了片刻,臉色很難看。
許母急忙接住杯子,埋怨道:“老頭子,姑娘也是為你好,瞧你這個樣子,吃了紅燒槍藥了?有話好好說麼。”許成發走過來插話道:“哎,伯伯種了幾十年菜園,如今地沒了,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不習慣,再等等吧。”說完給姐姐遞個眼色,把她拉到一邊去了。許母又說:“唉,他就是個種地的命啊!”林少明順著許成發的話勸慰道:“對對對,再等等吧,這事兒不能急。”
許父卻轉過身子,緩緩地說:“你媽說得對,我生就了一個種地的賤命。種了幾十年地,要說沒感情那是騙人的,如今不讓我種了,我這渾身就不舒服。不錯,種地是很累、很苦,有時候實在太累了我就想,要是不種地了就能吃上飯就好了;如今真的不用種地了,可我這心裏卻高興不起來……”
說著說著,許父的聲音嗚咽起來,流出了眼淚。
堂屋裏很安靜,隻有鬧鍾的滴答滴答聲。
許小蘭擦去淚水,說:“伯,那就按你說的,去包一塊地吧?”許父卻搖搖頭說:“唉,幾天前我到老家去了一趟,可一打聽,村裏好多在南方打工的都回來種地了,如今沒人願意轉包了;有兩塊地倒閑著,可那都是邊角廢料沒人要的。”
吸了一口煙,又說:“再說了,到鄉下去太遠,我跟你媽一年比一年老,腿腳一年不如一年好用,就不找這個麻煩了。你們要是有心的話,就在我們家屋頂上堆上土,弄成一個小菜園,對付著吧!”
幾個人對視一番,許小蘭小心翼翼地問:“這樣行嗎?”許父就說:“我看行,你說呢,少明?”林少明忽然笑了起來,說:“伯伯說的有道理,其實城裏早就有人這樣做,還說是‘空中花園’,我們就搞個‘空中菜園’吧,你們來看。”
隨後把老丈人拉到院子裏,指著屋頂說:“你看,我們家樓頂麵積還可以,足夠改成一個菜園,再在四周砌一道牆當欄杆,做一張木梯子,就行啦!我明天就讓工人來。”
許父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許成發忽然覺得很困,吃過飯就進去睡覺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在看守所裏受到的損失才得到彌補,感覺精神好了很多。剛打開手機,胡淑琴就打來電話,說一會兒來看他。沒過多久,人果然就來了,手裏拎著兩個飯盒,往桌子上一放,說:“快趁熱吃吧,你最愛吃的牛雜麵。”
許成發顧不上洗臉就打開了飯盒,隻見裏麵的牛雜比平常多了一倍,另一個飯盒裏是鹵雞蛋跟牛蹄筋,都是許成發的喜好。他衝胡淑琴笑了笑,胡淑琴就說:“楊大牙說你在裏麵受罪了,特意加了一些牛雜。”
許成發點點頭,挑起一筷子麵條就往嘴裏送,卻燙得直吐舌頭。胡淑琴就說:“你慢點兒吃,小心嗆著。”隨即打開一杯豆漿,自己先嚐了一下,然後送到許成發的嘴邊,眼淚卻流了下來。許成發喝了一口,忽然覺得鼻子發酸,趕緊低頭吃飯。
吃完飯頓覺胃裏踏實多了,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這才想起來問:“淑琴,你今天不上班?”胡淑琴說:“我今天值夜班,白天不用去。”說完癡癡地看著他。許成發忽然覺得渾身燥熱,心底的欲望冉冉升起,於是起身關上房門,轉身就把胡淑琴攬入懷中……
房間不是很隔音,所以兩人都有所克製。當潮水消退的時候,胡淑琴依偎在許成發的懷裏,喃喃地說:“成發,我們早點兒把婚事辦了吧,我小媽也有這個意思。”
許成發說:“咋啦,你怕我飛了?”
胡淑琴說:“我不怕,你真要飛,誰也攔不住你。”
許成發說:“我要是考不上公務員,說不定你會飛喲。”
胡淑琴說:“我不準你這樣說……”就用舌頭堵住他的嘴。
這時,大門口忽然傳來說話聲,兩人急忙穿衣下床,打開房門,就見陳天樸已經走了進來。他一看胡淑琴緋紅的臉頰和淩亂的頭發就明白了,低頭笑了笑,把一袋海鮮放在桌子上,轉身到另一間屋裏陪許父抽煙。
許成發把胡淑琴送走後反身進屋,陳天樸站起來說:“成發,我回老家十多天,昨天晚上剛回來,今天早上聽說了就趕緊過來了。”許成發就握住他的手說:“謝謝兄弟,又麻煩你了。”陳天樸就說:“哎,不是說過兄弟之間不言謝嗎?”隨後簡單問了一些情況。
許父有事去忙了。陳天樸又說:“成發,你這次出事,我感覺好像有人給你設了一個圈套。你想一想,有那麼巧嗎?”許成發沉思片刻,就說:“你說的有道理,就是個圈套。”陳天樸就問:“你知道是誰嗎?”
許成發就說:“你懂的。”陳天樸又問:“你打算怎麼辦?”許成發就說:“無憑無據的,能怎麼辦?再說了,參與的肯定不止一個人,我哪裏是人家對手?”陳天樸就說:“兄弟,你真能忍啊。”許成發無奈一笑說:“假如我是光棍一條,何須再忍?”陳天樸點點頭,忽然又搖搖頭說:“唉,我越來越看不慣他這種人了。”
許成發吃驚地問:“咋啦?你們關係不是一直很好麼?”陳天樸卻說:“剛開始還不錯,後來就不行了。”許成發問:“為啥?”陳天樸說:“我好像給你說過,他經常到我那裏去拿茶葉,說是要打點各種關係,可從來不給錢。拿多了我哪受得了?我開店也是為了賺錢,又不是做慈善。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要,他很不高興,一直往後推,還埋怨我不該讓蘇曉燕跟你到我的茶館裏去,搞得他很被動。我估計他這是在找借口,他後來幹脆就不跟我聯係了。”
許成發又問:“他總共拿了你多少茶葉?”陳天樸回答道:“差不多有一萬多塊。”許成發就說:“是有些不像話。繼續問他要唄。”陳天樸卻擺擺手說:“要是肯定要不回來的,算了,隻當是做生意虧掉了,或者是交了學費。”
喝了幾口茶,許成發岔開話題說:“哎,天樸,你這次回老家這麼長時間,是有事兒吧?”陳天樸說:“除了進一批春茶,家裏是有點事。”許成發就問:“方便說說嗎?”
陳天樸頓了一下說:“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說說吧。我叔叔在南都做房地產生意,去年包養了一個女孩子,很漂亮很乖巧的那種。可沒想到我嬸嬸知道了,就天天跟我叔叔鬧。我嬸嬸是那種很強悍的女人,動不動就使出‘潑婦十八抓’的手段,我叔叔很煩,不久就出了點事。”
許成發急忙問:“啥事兒呀?”陳天樸說:“我叔叔的臉被抓破了,心情不好就喝了點兒酒,後來一定要自己開車回家,結果就被交警攔住了,一測是醉駕,要判刑的。我嬸嬸這下慌了,急忙四處打點,還好,隻是關了十五天。我就是為這事兒回去的,叔叔出來後我又陪了他幾天。”
許成發說:“出來就好。”陳天樸就說:“唉,我嬸嬸真是婦人之見,如今像我叔叔那種身份的人哪個身邊沒有幾個女孩子?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行了?反正老大的位置永遠是你的,那個女孩子氣質再好學曆再高充其量隻是一個‘常務副夫人’。”
許成發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就問:“既然你叔叔是做房地產生意的,那你為啥不跟著他幹,反而跑到內地來?”陳天樸說:“我不想靠別人吃飯,想自己闖出一條路來。南方做茶葉生意的人太多,盈利空間太小了,我隻好到北方來,這裏市場還沒飽和,有錢賺。”
兩人又說了一些話,一聲歎息,一番感慨,陳天樸便起身要走。許成發留他吃飯,陳天樸直說店裏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怎麼都留不住,許成發隻好作罷,一直送到車上。
下午一直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隨手翻開那本《道德經詳解》,看了幾頁卻看不下去了,於是就開始發呆。忽然聽見手機響,許成發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小柯發來的短信:幼兒園裏一男兩女三個孩子玩過家家。男孩說,我要當爸爸。一個女孩說,我要當媽媽。剩下的那個女孩就說,那……那我隻好當小三了!
許成發笑了一下卻又很快收住笑容,神情沉鬱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撥通小柯的手機,開口就說:“你他媽的給我發的啥狗屁短信,簡直就是垃圾,以後別發這種無聊的。”小柯很委屈地說:“不是想讓你開心麼?你小子今天吃了瘋牛肉了?”許成發心想小柯也的確是無辜的,就軟下口氣說:“對不起,兄弟,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
小柯停頓片刻,忽然說:“哦,我明白了,你是聯想到了小周吧?兄弟,我真沒想到你對她的感情居然這麼深,都快一年了,你還沒走出她的陰影啊?”許成發說:“恐怕這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小柯說:“兄弟,何苦呢?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吧。”許成發就問:“最近見到小周沒有?”小柯就說:“哎,你還說對了,我前幾天在超市裏遇見她了,挺著一個大肚子,估計快當媽了,旁邊就是那個老板。”許成發一時無語,單方掛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