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燕是第二天傍晚才知道許成發挨打的。
她去找劉玉林,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房間裏傳來一陣酒杯相碰的聲音,隨後便是說話聲。一個聲音說:“還是曲隊長有辦法,讓他們窩裏鬥,這就叫‘半夜聽見床板響——自家人搞自家人’。許成發挨了一頓,他老爹馬上就簽了,高,實在是高!”
另一個聲音卻說:“我哪有這個頭腦?都是人家劉主任的高招。哎,你還不曉得啵?讓許成發回家去做他老爹的思想工作,也是劉主任想出來的,這才叫高!”然後就是劉玉林的聲音:“嗨,我這也是為了完成任務,不得已而為之呀!”
蘇曉燕瞬間就聽明白了,第一反應就是許成發受傷沒有?立即轉身躡手躡腳地下樓,然後就打電話給許成發,先問他在哪裏,許成發回答說在家裏;又問他吃飯沒有,回答說正在吃。
蘇曉燕這才問:“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許成發頓了一下才說:“你咋曉得的?”
蘇曉燕再問:“誰打的?傷到沒有?嚴重嗎?”
許成發笑著說:“我身體好,沒事兒。”
掛掉電話,蘇曉燕站在梧桐樹下發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忽然覺得後脊梁上冷
颼颼的,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出了一身冷汗。為啥會出冷汗?顯然是為許成發擔心所致,而那個叫許成發的愣頭青年,仍然深深紮根在她的心裏!
晚上七點多,蘇曉燕決定去看看許成發。可是,剛走了一半,她的腳步卻漸漸慢了下來,繼而是遲遲疑疑的,最後幹脆停了下來。她不想一個人去,害怕引起誤解,那樣對許成發不好。既然真心喜歡他,就應該處處為他著想。
又過了一會兒,蘇曉燕忽然掏出手機給陳天樸打了一個電話,對他說想去看看許成發,請他陪一下。陳天樸真是個聰明人,沒有問為什麼,很爽快地答應下來,沒過多久就驅車趕來了。
直到蘇曉燕上車了,陳天樸仍然沒問為什麼,隻是把車往許成發家開去。路過衛生院的時候,蘇曉燕忽然想約胡淑琴一起去,一來做做樣子,讓胡淑琴感覺自己跟許成發之間其實並不是她想的那樣;二來有胡淑琴出場,對自己也是一種掩飾;三來,蘇曉燕也想跟胡淑琴消除彼此的誤會。
於是便叫停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對陳天樸說:“陳老板,我想約胡淑琴一起去,你能不能幫我去叫一下她?我估計她今晚應該在值班。”
陳天樸卻麵有難色地說:“這個,那胡淑琴對我沒什麼好感,恐怕幫不了你呀。再說了,你親自去才顯得有誠意。”蘇曉燕想了想,又說:“陳老板,我知道你的為人,所以非常信任你。你也知道,我跟胡淑琴之間有些誤會,想借這個機會化解掉,可我貿然去叫她,效果未必就好,你能不能先做個鋪墊?”
陳天樸心想,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不答應未免有些不近情理,甚至是對不住許成發,於是便點頭應允,隨後便下車走了進去。來到門診部,胡淑琴果然正在值班,陳天樸叫了一聲:“胡美女,胡醫生,在忙啊?”
胡淑琴抬頭愣了一下,隨即站起來說:“哦,是陳老板呀,咋這個時候來了?”陳天樸說:“來看看你,不行嗎?”胡淑琴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你是找許成發吧?我這幾天在下鄉,下午剛回來,還沒來得及跟他聯係。”陳天樸就說:“找許成發一會兒再說,不過這會兒有個人想先見見你。”
胡淑琴就笑著說:“你說的不就是你嗎?真會開玩笑。”陳天樸說:“不是我,是你的老同學蘇曉燕。”胡淑琴略略吃了一驚,問:“她來幹啥?”陳天樸就說:“她想來看看你,但不好意思一個人來,就讓我先來通報一聲。”胡淑琴說:“沒必要吧?”
陳天樸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說:“胡淑琴,看在許成發的麵子上,聽我幾句勸吧。不管你跟蘇曉燕之間原來發生過什麼,人家能主動來看你,說明人家是有誠意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說是不是?”見胡淑琴低頭不語,陳天樸悄悄走了出去,對蘇曉燕招了招手。
蘇曉燕進來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叫出口:“淑琴。”
細細算來,她們兩個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來往了。今天蘇曉燕主動來訪,完全出乎意料。但胡淑琴並沒有站起來,隻是淡淡地問:“有事兒嗎?”
蘇曉燕猶豫了一下,說:“許成發挨打了,你曉得嗎?”
胡淑琴又愣了一下,猛然站了起來,驚叫道:“啊,成發他又挨打了?咋回事兒啊?”頓了一下,忽然直愣愣地看著蘇曉燕,說:“哎——你咋曉得的?”
蘇曉燕回答:“我也是無意中聽到的。”
胡淑琴開始撥電話,隨後便用哭腔說:“成發,我都聽說了,你沒事兒
吧?……好,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聽到沒有?我不允許你出一點點兒的差錯……嗚嗚嗚……”一粒粒飽滿圓實的淚珠滾落在桌子上摔成水花。
一句“又挨打了”讓蘇曉燕恍然想起了上次發生在茶館門口的那件事兒,感覺好像胡淑琴話中有話,於是心頭沉了一下,眉頭緊了一下,隨後卻掏出紙巾遞給胡淑琴。
胡淑琴忽然問:“你為啥要對我說?”
蘇曉燕說:“因為……你是許成發的女朋友啊。”
胡淑琴的肩膀動了一下,問:“你……真是這樣想的?”
蘇曉燕心想,既然已經說到這個話題了,那幹脆就說開吧,這樣今後才好相處,就說:“淑琴,我們之間原來可能存在一些誤會。我曉得你是真心喜歡許成發,我要是說不喜歡他肯定是騙你的,可僅僅隻是喜歡,再說了……還有劉玉林,我怎麼……我跟許成發之間真的啥都沒有發生過,我可以對天發誓。”
蘇曉燕的語速很快,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眼珠像是要飛出來一樣。胡淑琴就想,既然蘇曉燕主動上門來解釋,說明她是誠懇的,願意和解的。如今許成發已經回心轉意,我要是還計較豈不顯得小家子氣?
又想,即便蘇曉燕跟許成發之間真的有事兒,可我自己跟劉玉林之間也有過,實在是對不住許成發,因此生出了滿腔的歉意,也衝減了不少嫉妒的底氣,於是就說:“好吧,但願隻是一場誤會。”
蘇曉燕就說:“謝謝你的信任。”
這時,陳天樸敲門說:“美女們,一起去看許成發吧?”
胡淑琴轉身就走,走到蘇曉燕旁邊的時候忽然停住了,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迅速轉移到陳天樸的臉上,隻見陳天樸伸手指了指蘇曉燕,胡淑琴就對蘇曉燕說:“要不,一起去吧?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去叫同事頂一會兒班。”
敲門,剛好是許成發開的。趁他愣神的工夫,陳天樸一把將他抱住,說:“哎喲,兄弟,剛才在車上聽兩個美女說話,才知道你受委屈了,怎麼不跟兄弟說一聲呀?”許成發就說:“這丟人的事兒哪好意思開口呀?還勞駕你們來看我,慚愧!”一邊說一邊去看兩位美女,心裏卻在嘀咕:“她們倆咋走到一起了?”
剛在堂屋裏坐下,許母就端上了熱茶,拿出了點心。許父隻顧搓著手,嘿嘿地笑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許母碰了一下許父的肩膀,兩人便知趣地走了出去,把時間和空間留給年輕人。
還是陳天樸先開口:“成發,咋回事兒呀?”許成發就簡單地介紹了情況。胡淑琴一直盯著許成發看,發現他的手腕上貼著一張膏藥,立即放下茶杯,一把抓住他的手,說:“成發,你的手傷得重不重?”許成發笑著說:“扭了一下,沒事兒。”胡淑琴卻猛然抱住他,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幾個人都愣住了。陳天樸把茶杯舉在空中忘了放下,蘇曉燕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久久不散,許成發像木頭人一樣立在地上手足無措。終於反應過來了,許成發拍了拍胡淑琴的後背說:“放心吧,我沒那麼容易受傷。”胡淑琴這才放手,揩幹自己的眼淚。
許成發坐下的時候悄悄看了一眼蘇曉燕,雖如閃電一般轉瞬即逝,蘇曉燕還是從中讀出了幾許無奈幾許愧疚和幾許糾結。她的心海裏翻起了浪花,卻隻能低頭不語。
胡淑琴又問:“誰打的你?報警沒有?”
許成發回答:“一個村裏的,我姐夫當時就想報警,可我沒讓。”
胡淑琴急問:“為啥不報警?把他狗日的抓起來。”
許成發摸了一下鼻子,說:“嗨,他也是想早點兒拿到補償款,挺不容易的。說實在的,我有點兒同情他,並沒有跟他計較,不然他肯定占不到便宜。都是一條街上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胡淑琴又說:“以後可得小心,莫太心軟。”
蘇曉燕一直保持沉默,此時忽然覺得如果不說話好像是在刻意回避什麼,越是這樣越是容易讓人懷疑。恰在這時,陳天樸遞了一個眼神給她,蘇曉燕心領神會,就問:“哎,許成發,你沒有去找鎮長呀?”
許成發說:“不用去了,征地補償協議已經簽了。”
蘇曉燕就說:“簽了?這麼快?”
許成發就自我解嘲道:“不簽,恐怕我還得挨打喲!”
陳天樸就笑了起來:“我在老家司法所上班的時候,也經常調解一些因征地拆遷而引發的矛盾,不過一般都是拆遷公司跟被拆遷戶之間打架,還沒見過被拆遷戶打被拆遷戶的,真是長了見識。”
許成發就說:“唉,都是錢惹的禍,傷不起喲!”
這時,胡淑琴站起來說:“成發,你早點兒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說完上前抱了抱許成發。經過大門的時候,蘇曉燕趁胡淑琴不備,右手伸到後麵,把一個折起來的信封塞進許成發的手裏,許成發急忙裝進口袋裏。
返回後,許成發掏出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有三百塊錢,不覺心頭一熱,抬腳就追了出去,卻見陳天樸的車已走遠,尾燈漸漸模糊。許成發站在街巷上久久不願離去。
不一會兒,陳天樸發來一個段子:大多數原配都以為,會做菜就能抓住老公;大多數小三都以為,會上床就能抓住男人。於是,原配們練廚藝,小三們練床藝,大家夜以繼日,不辭辛勞。結果,男人總想維持著這樣一種完美現狀——吃原配做的菜,上小三睡的床。
許成發開始還笑了笑,可看到“小三”這樣的字眼後,忽然就想到了小周,心裏又刺痛了一下,悶悶地回到臥室。可小周的影子始終揮之不去,中間還夾雜著蘇曉燕跟胡淑琴的麵容。心緒再次煩躁起來。
蘇曉燕的心裏同樣很不平靜。
回到家裏,思慮再三還是撥通了劉玉林的電話,問他為啥要指使人打許成發?劉玉林稍稍愣了一下,斷然否定了。蘇曉燕就說:“男子漢敢作敢為,晚上你們吃飯時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還不承認?”劉玉林不吭聲了。蘇曉燕又問:“讓許成發回家做他老爹的思想工作也是你的主意?”
劉玉林就說:“曉燕,你今天說話咋怪怪的?”蘇曉燕說:“這種下三濫的事兒你也做得出來?”劉玉林不高興地說:“你是啥意思麼?”蘇曉燕就說:“真卑鄙!”劉玉林也來氣了,就說:“咋啦?又心疼了?你們是藕斷絲連啊?別忘了你是我的女人!”說完便掛掉電話。
蘇曉燕猛然把手機扔在床上,撲在枕頭上就哭了起來,很久之後才慢慢平靜下來,腦海裏漸漸浮現出許成發的影子。她很想見到他,前所未有地想,史無前例地想。可是,又想到父母和舅舅的告誡以及自己此前的決定,內心的渴望又開始退縮。
然而,渴望退縮之後仍會反彈,而且每一次反彈都比原來更厲害,當反彈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她幾乎控製不住了,拿起手機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如此反複好幾次。與此同時,又回想起胡淑琴擁抱許成發的那一幕,她明白胡淑琴是在演戲,專門演給她看的,但她的心裏仍然充滿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