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許成發磨磨蹭蹭地起來洗漱吃飯,八點多了還沒動身。母親問他咋不去上班?他隻好說等一會兒就去。九點多了,母親又問了一次,許成發覺得不好回答了,就朝門外走去。

沿著光溜溜的青石板一路向前,走到巷子盡頭就是清涼溪。此時溪岸邊的各種花草樹木已披上了綠色的新裝,而旁邊的菜地上卻是一片光禿禿的,裸露出黑色的泥土。

許成發走到菜園邊上,無意中朝左邊看了一眼,猛然發現父親那熟悉的身影,正彎腰伸手抓了一把泥土,用力一捏,仿佛能捏出油來,又放在鼻子下吸了一下,眉頭開始時是舒展的,後來便糾結在一起。

許成發躲在一棵皂角樹後麵遠遠地看著,看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他明白,土地對於父親來說就是他的一切,是他賴以生存的基礎,是他安放幸福的所在。沒有跟土地親近過的人,怎會理解這份感情?

隨後,許父又走到菜園右邊的一堆碎磚爛瓦前麵,點燃一根煙,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煙插進土裏,雙手合十拜了三拜,嘴裏好像還在說著什麼。許成發感到有些納悶,就走了過去。

許父也看見兒子了,就站起來說:“成發,過來。”

許成發走到父親跟前問:“伯,你這是幹啥呀?”

許父指著那堆碎磚爛瓦問:“成發,你曉得這是啥嗎?”

許成發搖搖頭。

許父就說:“土地廟。”

見兒子露出費解的神色,許父又說:“好多年前的時候,這裏有一座土地廟,遠遠近近十裏八鄉的農民都要來這裏燒香,求土地神保佑一個好收成。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隊紅衛兵要破‘四舊’,就把土地廟給毀了。”

許成發問:“後來為啥不重建呢?”

許父說:“沒人操這個心啊。我倒想重建,可說話沒人聽,這事兒就擱下了。這幾年,有人需要土地神了,就對著這堆碎磚爛瓦拜一拜;還有的人心比較細,就用石頭壘在一起湊合著用,你看那邊——”

順著父親的手看去,許成發就在一棵枸樹下看到了三塊石頭,兩塊為壁一塊為頂,構成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土地廟;前麵還有殘留的香燭,應該是不久前有人曾經光顧過。

許成發想了一下忽然說:“伯,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你好像帶我來過這裏,那時候這裏都還是一片麥地吧?”

許父點點頭說:“是的,沒想到你還沒完全忘記。”

許成發又問:“伯,你經常來這裏嗎?”

許父沒有回答,好一會兒才說:“成發,這座土地廟門口原來還有一副對聯,上聯是‘莫笑我老朽無能,許個願試試’,下聯是‘哪怕你多財善賈,不燒香瞧瞧’。聽說後來有一個秀才打這兒經過,又寫了一副,上聯是‘土肉雖肥,唯願莫將鐵刨剮’,下聯是‘地皮太薄,要求隻用篾扒抓’。”

許成發就說:“我在南都的時候曾經路過一座土地廟,看見門口也有一副對聯,上聯是‘須仔細橫下心來’,下聯是‘莫糊塗磕下頭去’,橫披是‘求之不得’,真有意思!”

許父就接著說:“有意思,有意思。”

恰在這時許成發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蘇曉燕打來的,他急忙走到遠處接聽。蘇曉燕在電話裏讓許成發上午到鎮政府去一趟,說鎮長想了解一下征地拆遷的情況。

許成發就問:“鎮長找我?他咋曉得這事兒?”

蘇曉燕就說:“是我對他說的。”

許成發又問:“你咋說的?”

蘇曉燕回答:“我就說征地拆遷標準太低,菜農有意見。”

許成發心頭一熱,說:“曉燕,謝謝你!”

蘇曉燕卻說:“客氣話就不用說了,快去吧。”

剛走到街口,忽然遇到了張山民,他臉麵潮紅,頭頂冒汗,一見許成發就急匆匆地說:“哎呀,成發兄娃兒,你到哪裏去了?手機也不接?村主任正在到處找你哩。我剛才到你單位去了,可他們說你還沒去,原來你躲在這裏呀。”

許成發說:“哦,剛才的號碼不熟悉,我就沒接。找我有事兒嗎?”張山民說:“商量補償款的事兒,聽說還有加價的可能。”許成發眼睛一亮,問道:“是嗎?”張山民笑嘻嘻地說:“我哪敢騙你呀?”

許成發不再說話,拉起張山民就跑。可是,來到村委會卻不見村主任,門口站著幾個村民,兩隻胳膊交叉抱著,斜眼看著許成發跟張山民。許成發上前問:“哎,看見村主任了嗎?”“老稀毛”回答:“被副鎮長拉去訓話了。”許成發問:“為啥呀?”“老稀毛”說:“征地任務完不成唄。”

許成發說:“奇怪,村主任不是說找我過來嗎?”“老稀毛”問:“許成發,你曉得我們村為啥完不成征地任務嗎?”許成發搖搖頭。一個矮個子就說:“都是因為你。”許成發睜大眼睛問:“因為我?為啥這樣說?”

“老稀毛”接過話頭說:“你鼓動你老爹跟張山民不簽協議,征地進行不下去,不是因為你難道還是因為我?”許成發辯解說:“我是為大家好,補償那麼低,誰願意簽呀?”矮個子就說:“我們不嫌低,隻是你們心太深。”

許成發提高語調說:“真的很低,不信你們到縣裏去打聽一下,我們村的補償標準要比國家規定的低一大截。我估計這裏麵肯定有問題,我還打算向鎮長反映哩。”“老稀毛”卻說:“反映個!你有完沒完?”許成發粗著脖子說:“你……不知好歹!”

矮個子笑了一聲,說:“種菜太累人,辛苦一年,半畝地撐破天也就賺一萬多塊,還抵不上人家販菜的,我早就想改行了,打算拿到這筆錢了就去幹別的。你們倒好,硬是不簽協議,害得大家都拿不到錢,你說不怪你怪誰?”

許成發說:“哼,目光短淺!”矮個子卻說:“火燒眉毛,隻顧眼前。你倒是目光長遠,還回來幹啥?回來就回來吧,瞎摻和啥呢?難道整個青石橋就你一個能人?我們難道都是憨包二百五?”

許成發紅著臉說:“我們不簽是我們的事兒,你憑啥怪我?”矮個子冷冷地說:“就怪你了,咋啦?”許成發急了:“你還講不講道理?”矮個子往前走了一步,說:“就不講道理,咋啦?”

張山民一看勢頭不對,急忙上前賠著笑臉說:“哎哎哎,各位有話好好說,都是一條街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擱不住為這事兒發火傷和氣,‘為個虱子燒皮襖——值不得’。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語一句六月寒,都少說兩句吧。”

矮個子卻一把薅住張山民的領口,一拉一扯,就把他撂倒在地上,用手指著他說:“張山民,你狗日的也跟著一起瞎起哄,你以為你是誰呀?不過是個種菜的,惹毛了領導,到時候拿不到一分錢,該你狗日的吡(倒黴)!”

張山民一邊往起爬一邊說:“哎喲,吳老三,你手勁兒真大!”許成發卻看不下去了,就說:“你還敢動手打人?”矮個子眼一橫,說:“老子連你也敢打,你信不信?”許成發也火了,就說:“你以為我怕你?”

矮個子不再說話,上來就是一拳,許成發低頭躲過了,卻沒有躲過第二拳,兩人便扭打在一起。許成發畢竟年輕沒經驗且身單力薄,哪裏是一個常年勞作的壯漢的對手?很快就被按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幾拳。

趁這工夫,張山民飛快地叫來了許父和林少明。來到現場,“老稀毛”跟矮個子早已不見了蹤影,許成發正坐在地上發呆,旁邊是圍觀的村民,小聲議論道:“嗨,自找的,早點兒簽了不就沒事兒了?逞啥能呢?不就讀過幾年大學嗎?”

許父抱住兒子問:“成發,傷到沒有?”

許成發擺脫父親的手臂,慢慢地站了起來。

林少明跺著腳說:“成發,是吳老三打的你嗎?吳老三,老子饒不了你!”說完做出一個轉身欲走的動作,卻被許成發一把拉住了。許成發說:“少明哥,算了,犯不上跟他這號人計較。”

林少明又問:“吳老三為啥打你?”

張山民走過來說:“村主任叫我喊成發過來,可我們來了連他的魂都看不到,狗日的,溜得比黃鱔還快!不巧遇到了吳老三那個‘二球貨’,話不投機就動了手。”隨後介紹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許父一聽立即火冒三丈:“媽的逼,老子簽不簽關你屁事兒?狗日的,真是‘吃辣蘿卜操淡心’!‘茅缸裏豎旗子——蛆也想造反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

林少明想了想,就將老丈人拉到一邊,把單位讓許成發回來做他思想工作的事兒說了出來。許父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有這事兒?成發可是壓根兒沒說呀。”林少明就說:“他是不好跟你開口,可要是做不通你的思想工作,他的工作說不定就保不住。伯,成發也有難處呀!”

許父聽了呆立片刻,忽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這時,村委會一間辦公室的窗戶悄悄打開了一條縫,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確信許成發等人走遠了,房門才打開,從裏麵走出了曲隊長、村主任跟“瘦猴”等幾個人。

沒過多久,許父跟張山民一起走進村委會,在征地補償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張山民問啥時候才能領到錢?村主任說:“‘瞎子磨刀——快了’,回家等吧,很快就會分下去。”

許父回到家裏就對兒子說:“成發,征地補償協議我已經簽了。”許成發抬頭驚訝地問:“簽了?啥時候簽的?”父親說:“就是剛才,張山民也簽了。”許成發又問:“不是說再等等嗎?咋就簽了呢?”

許父在兒子對麵坐下,掏出一包煙遞給兒子一根,又給兒子點上,狠狠地吸了兩口,這才說:“成發,我要是不簽,你就不能上班,還處處受氣。爭來爭去也就是萬把塊錢的補償款,要是為這連工作都弄丟了,不劃算啊!”

許成發搖搖頭說:“嗨,這叫啥事兒呀?不是吃眼子虧麼?”許父苦著臉說:“娃子,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不能因為這毀了你的前途啊!認了吧!”

大門忽然被推開了,張山民跟楊大牙走了進來。楊大牙把一隻老母雞往地上一扔,張山民則拎著一壺地封黃酒。許父就問:“山民,大牙,你們這是……幹啥呀?”張山民說:“許叔,給成發兄娃兒補補身子吧。”許成發就說:“嗨喲,張大哥,楊老板,我這不好好的嗎?至於嗎?”

楊大牙就說:“兄娃兒呀,你也是為了我們才挨打的,我這心裏過意不去呀!”許成發還要拒絕,許父就說:“成發,既然是他們的一份心意,就收下吧,不能挼了人家的麵子。中午就燉了,山民,大牙,都莫走了,我們好好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