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許成發垂下了腦袋,胡主任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成發,這是鎮政府的決定,對事不對人,我也沒有辦法,希望你能理解。其實,讓你回家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隻是做做樣子,隻要我在這個位置上,今後就沒有人敢動你。”
說完,遞給許成發一根香煙,並且親自給他點著。許成發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拿煙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胡主任又說:“回家休息幾天,工資照發,有啥不好?再趁機準備一下今年的公務員考試,順便幫一下淑琴,啊?”
許成發能說啥呢?隻有點頭的份兒。臨走的時候,胡主任再次叮囑:“成發,你把手頭的工作暫時交給老陳,抓緊時間回去做你老爹的工作。”說完從櫃子裏拿出一斤綠茶塞到許成發的手裏。
許成發一出來就摸出手機,細細看了小柯剛才發來的一條短信:何謂組織?組織就是在你遇到難事時對你說我們無能為力,在你遭遇用人不公時對你說你要正確對待,在你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對你說你要顧全大局,在你受到誣陷時對你說你要相信組織。
許成發卻想:我的組織恐怕不是這樣的吧?比如胡主任。
腳步沉沉地回到辦公室,裏麵早已空空如也。
計生辦事情本來就不多,而且大都由許成發這種身份的人去幹了,其他人就更加輕鬆。王姐平常隻是在早上時露個臉,一般情況下很難見到她,最近家裏又在裝修房子,基本不來單位。老陳人稱“萬金油”,社會應酬特別多,每天到單位點個卯就溜號了。通常情況下辦公室裏隻剩許成發一個人,他覺得這樣挺好的,樂得清靜。
悶悶地喝了一杯水,忽然覺得有些冷,於是就把空調打開,暖風徐徐地吹了過來,一會兒便感到熱乎乎的。許成發捧著水杯在窗前站定,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已經挺拔起來的樓房,取代了此前的柳樹林;旁邊不遠處就是菜園,那是父親勞作多年的地方,或許要不了多久也會被某幢建築所取代。
忽然覺得心口堵得慌,於是大喝了一口水。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蘇曉燕走了進來,一眼看見許成發呆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茫然,就敲了一下桌子。許成發回過神來,急忙站起來說:“哦,是你,坐一會兒吧。”說完便起身給她倒水。
蘇曉燕坐了下來,兩人對視一眼卻又迅速躲開目光。
許成發問:“聽說你要到縣計生局去上班了?”
蘇曉燕說:“是的。”
許成發說:“祝賀呀,那裏平台大,更適合你。”
蘇曉燕忽然問:“聽說你跟胡淑琴的事兒定了?”
許成發點了點頭說:“就算是吧。”
蘇曉燕就說:“淑琴人不錯,你要好好待她。”
許成發很想回複一句,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心裏卻想,你這話是啥意思麼?是對我的忠告還是對我的規勸?怎麼像長輩說的話?悄悄看了一眼,忽然發現她的眼角有晶瑩的淚光,這才意識到她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的。心裏便也有些傷感,就說:“我明白,你也……多保重!”
蘇曉燕說:“明白就好。”
許成發說:“希望你也理解我。”
蘇曉燕說:“嗯……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遇到麻煩了?”
許成發就把征地的事兒告訴了她。
蘇曉燕一聽就叫了起來:“讓你回去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才能回來上班?誰出的這個餿主意?”
許成發兩手一攤說:“我哪曉得?聽說好多地方都是這樣做的。媽的,居然能想出這種招數,的確有水平!可我總覺得有點兒像‘連坐’哦。”
蘇曉燕就問:“你打算咋辦?”
許成發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伯伯種了幾十年菜,要是一下子沒了菜園,他都不曉得該幹啥才好。一句話,菜園幾乎是他的命根子,你說就那麼點兒補償,他哪裏願意接受?伯伯有一次問我到底簽不簽,我就說別慌,再等等看,我也覺得補償有點兒低了。”
蘇曉燕又問:“那麼多人為啥都簽了?”
許成發說:“可能人家覺得種菜沒啥意思吧。”
蘇曉燕再問:“那,你願意回去做你伯伯的工作嗎?”
許成發捧住水杯不說話。
蘇曉燕來回走了幾步,最後在許成發旁邊站定,眼睛看著他的側麵,說:“你不說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不回去做你伯伯的工作吧,胡主任這一關過不了,回去做工作吧,你又不忍心讓你伯伯吃虧,你也是左右為難呀!”
許成發手中的杯子抖動了一下,說:“理解萬歲!”
蘇曉燕輕輕歎了一口氣。這時,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她急忙說:“不用著急,我幫你想想辦法吧。”說完匆匆走了出去。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聽著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許成發恍若在夢裏,忽然覺得心口發緊。
蘇曉燕剛出門就遇到胡淑琴了,兩人都愣了一下。蘇曉燕打招呼說:“你……
來了?”胡淑琴沒有吭聲。蘇曉燕又說:“許成發在裏麵,我們剛才在說征地拆遷的事兒。”胡淑琴“哦”了一聲,推門進去。
半個小時後,許成發跟胡淑琴一起走出辦公室。
走到那棵梓樹旁邊,許成發站住了。暖風已經拂麵了,政府大院裏的其他樹木都發出了新鮮的葉子,可梓樹卻沒有任何反應,枝頭上隻有陳年的葉片當風抖動,發出嗚嗚的聲音。
許成發忽然覺得梓樹在哭泣,一聲一聲地很是淒婉,就對胡淑琴說了。胡淑琴就笑著說:“你是幻覺吧?”許成發卻說:“不是,你仔細聽,尤其是風吹來的時候,梓樹的葉片就嘩嘩作響,那就是它在哭。”
胡淑琴“撲哧”笑了起來,說:“你真有意思,逗我玩吧?”許成發卻不理會,走到梓樹旁邊伸手摸了一下它的樹幹,隻覺得很枯很幹,使勁兒一敲,樹幹便發出“咚咚”的聲音,而且掉下一塊皮來。
許成發就說:“這梓樹怕是生病了。”
這時,劉玉林剛好經過,大約覺得不打招呼不好意思吧,就接過話茬說:“老同學,你啥時候改行當醫生了?會給樹木看病了?你跟胡醫生可真是誌同道合呀!”
許成發就轉過身子說:“哦,我隻是隨便說說。”
劉玉林又說:“老同學,征地的事兒我幫你問了,你們菜園那塊地不屬於基本農田,按照縣裏去年重新調整的補償標準就是那麼多。不過,你家如果有特殊情況我們也會考慮的。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哦。”
許成發“哦”了一下就閉口了。劉玉林笑笑,又看了胡淑琴一眼,邁著方步走了。胡淑琴始終低著頭看地上的一群螞蟻在搬運一小片饅頭,心想螞蟻窩肯定就在附近。
許成發剛進家門,就看見姐夫、父親還有張山民正坐在院子裏抽煙。今天的太陽不錯,快西下了餘熱猶存,讓人渾身感到暖洋洋的。橙黃色的光芒灑在父親的臉上,凸凹有致,就像塗上了一層油彩。
許父的手指中間夾著一截香煙,不到十塊錢一包的香煙,燒掉了一大半都渾然不覺。以往吸煙的時候,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滿足。可是今天,他的神色有些茫然。
張山民站起來打招呼說:“成發兄娃兒回來了?”許成發點點頭算是回答。林少明讓許成發坐在旁邊,遞了一根香煙給他。許成發接過來就點著了,眯著眼睛抽了起來。他如今已經慢慢適應了這種煙草的味道。在很多情況下,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某種愛好,就難以融入某種圈子;如果不會抽煙,很多時候都找不到話題。
林少明悄聲問:“成發,明天還去上班嗎?”許成發默不作聲。林少明就說:“我都聽說了。”許成發就問:“你聽誰說的?”林少明笑了笑,沒有回答。許成發就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許父接過話頭問:“你們說啥呀?”許成發忽然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使勁兒踏滅,沒頭沒腦地問:“伯伯,補償協議還沒簽吧?”
許父回答說:“還沒有,你不是說再等等嗎?”許成發就說:“你要是覺得補償太低了,就不要簽。”張山民立即接過話頭說:“對。我聽說按照縣裏的規定,我們家那片菜園應該分到六萬六的補償款,可村裏隻給我們四萬八,還說是政府定的標準。這相差太多了,錯得不是脈,我肯定不會簽。”
許父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不簽,村主任會答應?”許成發忽然冒出一句:“不答應又咋啦?難道還會吃了你?總得講道理吧?補償標準那麼低,誰願意簽?還讓不讓人活了?”張山民接著說:“對,太不像話了!”
林少明看了許成發一眼,不明白舅倌兒今天為啥發這麼大的火氣,於是就賠著笑臉說:“依我看,還是早點兒簽了吧。你胳膊能擰得過大腿?拖到最後還是得簽,得罪一圈子人不說,還讓人看了笑話,真是‘屙屎打噴嚏——兩頭蝕’。”
許成發就說:“總得依法辦事吧?”林少明笑了笑說:“白馬寺的和尚們也不願意,聽說懷正法師還到處告狀,可最後不還是答應了?這就叫‘二姑娘拜年——隻有你的席坐,沒有你的話說’,認了吧。”
許成發就往西山方向看去,隱隱約約瞧見寺廟的旁邊有人在晃動,屋頂上也有人,好像正在往下麵遞瓦;還有人正舉著鐵錘敲敲打打。可是,悠悠揚揚的鍾聲依然準時響起,在林間擴散,在峽穀低回,在青石橋鎮的上空盤旋環繞。
到晚飯時間了吧?一些人家的炊煙已經嫋嫋升起,接著便聽見菜入油鍋時發出的哧啦聲,隨後就有濃濃的香味撲鼻而來。該回去填飽肚子了,哪怕有天大的事兒也得先填飽肚子再說。張山民歎了一口氣,起身走了。
許小蘭立即從灶戶裏走了出來,對弟弟說:“兄娃兒,剛才張山民在,有些話我不好說。你曉得麼,菜地上的那個工程,你姐夫拿下來了。”許成發說:“大姐,這個我曉得呀。”
許小蘭說:“可你曉得你姐夫花了多少錢才拿下嗎?”許成發搖了搖頭。許小蘭說:“如今做工程真的很難,不花錢更沒有份兒,可花了錢總得賺回來吧?工地晚開工一天就少賺一份錢,你姐夫拖不起呀。”
許成發就問:“大姐,你到底想說啥呀?”許小蘭就說:“兄娃兒,大姐今天就實話實說了,不對的地方你可要擔待啊。我聽說村裏也隻是少給我們一萬多塊錢的補償,我們要是一直耗著不簽,你姐夫的損失可不止一萬多塊呀!反過來說,要是早點兒開工,你姐夫多賺一些,不就補回來了嗎?”
許母立即說:“小蘭說的有道理,早點兒簽吧,少明多賺些錢,肯定不會虧待我們。”
林少明笑著點點頭。許父大口大口地吸煙,半天沒有吭聲,忽然把煙蒂扔在地上說:“先吃飯吧,讓我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