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發立即說:“胡主任,這事兒就算了吧。”
胡主任問了一句:“真的就算了?這麼簡單?”
許成發從胡主任的話中似乎聞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腦筋急轉彎了一下,急忙表態說:“胡主任,你放心,我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這樣的事兒了,保證。”
胡主任的臉色由陰轉晴,給許成發倒了一杯水,說:“小許,這就對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再追究,但你也要自覺,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自己是啥身份,別人是啥身份,心中要有數。”
許成發點頭說是是是,半個屁股已經離開了沙發。
胡主任又說:“哎,對了,聽說今年年底縣計生局要招幾個公務員,我回頭找局長好好說一說,早點兒打招呼。你跟淑琴可都要抓住機會呀,尤其是你,這個節骨眼上千萬別再出岔子了。”
許成發就說:“好的,我一定認真準備。”
胡主任卻並沒有結束談話的意思,反而遞給許成發一根煙,甚至把打火機舉到他麵前,許成發急忙接過來先給胡主任點燃。胡主任笑著拍拍他的手臂說:“這還像回事兒。記住,一定要先給領導點煙,千萬不能讓領導給自己點煙。”
看許成發正低頭抽煙,胡主任忽然話鋒一轉問:“那天晚上我請客,你說你先一天喝醉了,不會是找借口吧?”
許成發就發誓說:“我要是敢騙你就……不是人。”
胡主任笑了一下說:“我相信你不敢騙我。那天你沒去也對,不然去了肯定又要被劉玉林灌醉。”眼睛掃了一下許成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劉玉林跟蘇曉燕快要結婚了,又得送禮喲。”
許成發就想,怕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胡主任終於說完了,許成發逮住機會走了出來,長出了一口氣,蹬蹬蹬地跑下樓,直奔牛肉麵館而去。楊大牙端來一碗麵,又抓來一把大蒜,笑眯眯地問:“許幹事,今天鎮裏開啥會呀?”許成發搖搖頭說不曉得。
楊大牙就說:“城管辦來了一大幫人,還有西街村、東街村的書記、主任,都在我這裏吃飯,連白馬寺的和尚都來了,說是一會兒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鎮長還要講話。”許成發就笑著說:“如今的會議哪個不重要?”楊大牙嗬嗬一笑說:“那是那是,我巴不得天天開會,我可以多賣幾碗牛肉麵!”說完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許成發吃完了就回辦公室,剛走到大門口卻被陳天樸叫住了,讓他陪著一起去白馬寺。許成發擦了一下嘴直接就上了陳天樸的車。陳天樸就問:“不回去請個假嗎?”許成發說:“不用,又不是新來的。”陳天樸就笑了:“是啊,如今有胡主任關照,誰還敢盯著你?”
走在路上,許成發就問:“你上次說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夢到什麼了?”陳天樸就說:“我夢見我叔叔坐動車出差,結果動車就追了尾,死了好多人。我感覺不對頭,可又不好問叔叔,隻好去抽個簽問個凶吉。”許成發就說:“嗨,夢都是反著來的,我曾經好幾次夢見跟小周結婚了,可實際上卻分手了。”
說著就來到白馬寺,卻見寺廟前麵有一群戴著頭盔的人,手裏都拿著錘子和棍子,正在跟幾個和尚交涉。兩人徑直走進大雄寶殿丟了一些錢燒了三炷香,隨後抽出一個竹簽,上書: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袈裟披身難。
兩人看了一番不大理解,就去找和尚請教,可問了幾個都是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之後轉身就走。陳天樸納悶兒了,就追著一個中年和尚細問緣由。
和尚就告訴他,這白馬寺今天已開始拆遷,那些戴頭盔的人就是來幹活的。白馬寺要搬到兩裏開外的地方,寺院正在修建,寺裏的僧眾要被暫時安置在附近另一座寺廟裏,可僧人們都不情願,哪有心情解答問題?陳天樸又問懷正法師在不在,和尚說師父為這事兒氣病了正在調養,好幾天都閉門謝客。
陳天樸就說:“和尚也越來越浮躁了。”許成發說:“要是你家被拆了,你還能安心看書嗎?”中年和尚卻接過話頭說:“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一路念念叨叨地飄然而去。
兩人無奈隻好折轉回去,走到大門口陳天樸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兩個廊柱上刻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借問家鄉何處在”,下聯是“極樂池中七寶台”。陳天樸就說:“我見過這副對聯,在南都的一座寺廟裏,真是巧啊。”許成發就說:“天下佛教本是一家,對聯相同也很正常。”
陳天樸又看了一眼,忽然說:“哎,成發,你知道嗎?我上次回老家去,聽說族譜修訂好了,我們這一支當年就是從漾川遷到安縣去的,過些日子老家還要派人來這裏聯絡接洽。”
許成發就笑道:“好啊,那我們就成了老鄉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怎麼不哭呀?”陳天樸就笑著說:“我倒覺得啊,見人就攀老鄉,能力有待加強;見人就發名片,隻是初級階段。”許成發就問:“你是說我嗎?”陳天樸笑嗬嗬地說:“玩笑話而已,不必當真。”
回到政府大院,許成發走到二樓的時候忽然想起父親的交代,就折身拐到拆遷辦去,隻見幾個人正在吸煙喝茶,裏麵一片雲霧繚繞。那個被劉玉林稱作曲隊長的人一見許成發進來了,就蹺起二郎腿,眯著眼睛問:“有事兒嗎?”
許成發也認出了麵前的人是城管辦的曲隊長,就想表現出一點兒友好的意思,回答道:“哦,曲隊長,是這樣的,我家的菜園要被征用了,可補償金的計算有一點兒出入,我去問村裏,村裏讓我來問鎮裏。”
曲隊長問:“你叫啥名字?”
許成發答:“我叫許成發,我伯伯叫許孟海。”
曲隊長說:“錢都撥給村裏了,你還是到村裏去問吧。”
許成發說:“可村裏讓我來這裏問。”
曲隊長說:“到村裏去問。”
許成發笑道:“又把我給踢到村裏了?”
曲隊長就說:“誰踢你了?讓你到村裏去就到村裏去。”
許成發說:“你們這不是互相推諉麼?”
曲隊長不耐煩地說:“你這人咋這麼囉唆?”
許成發到底沉不住氣了,就帶著情緒說:“你們兩頭互相推來推去,我到底該問誰?我們是被征地人,總得有知情權吧?總得有個說法吧?”
曲隊長就站起來說:“想要說法你去找領導去,找鎮長去,我們隻負責拆遷。上次說我們粗暴執法的是你,今天來要說法的又是你,就你事兒多?別以為讀了幾年大學就懂得多,七咕嚕八翹的(不老實),我們不吃你這一套。”
許成發紅了臉說:“我要個說法不對麼?”
曲隊長就不耐煩地說:“姓許的,你不就在武漢跟南都待過幾年麼?你以為你就是大城市裏的人了?告訴你,這裏是青石橋,不是武漢,也不是南都。”
許成發說:“難道青石橋不歸中國管?”
曲隊長就吼:“有本事你到北京去上訪呀!”
正說話的時候,劉玉林進來了,一眼看見許成發,他剛要轉身,卻被曲隊長叫住了:“玉林,你來得正好,又是你這個老同學,人家的新名堂可真多,還懂得‘知情權’。這個項目是你在牽頭,你就開導開導他吧。”
劉玉林的眼睛掃了一眼許成發,隻見他正低頭做沉思狀,想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同學,放心,政府不會少你們一分錢的。這樣吧,你先回去,我一會兒讓他們詳細核對一下,盡快給你一個答複,你看這樣行嗎?”
許成發的肩膀側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劉玉林,急忙又把眼神移開,低聲說:“那好吧,謝謝老同學了。還有好幾個村民都在問,我就替他們跑一趟。”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曲隊長在後麵說:“嗨喲,好幾個人都在問,你以為你是為民請命呀?”劉玉林笑了笑說:“曲隊長,上去開會吧。”走到樓梯拐角處的時候,劉玉林拉曲隊長一起上廁所,趁機悄悄對他說:“曲隊長,等一會兒開會的時候,你可以提一個建議。”
曲隊長問啥內容,劉玉林就說:“你就建議,這次征地拆遷凡是涉及到政府機關和各鎮直單位工作人員親屬的,這些人員必須回去做家屬的工作,啥時候做通了啥時候再回來上班。”
曲隊長稍加思索,蹺起大拇指說:“哎,這一招高,真是高!兄弟,你不愧是政府辦的,就是有水平。哎,對了,聽說這個項目要是順利完成了,你就可以升任副主任了?有沒有這回事兒?”劉玉林不置可否地說:“兄弟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哦。”曲隊長就說:“那有啥話說?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許成發剛出門就收到小柯的短信:某領導到一會所調研,身著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分列紅地毯兩旁,齊聲高喊,歡迎貪官,色情服務!領導甚怒,總經理慌忙上前解釋說,小姐們都是大舌頭,發音不準,我反複交代的是——歡迎參觀,熱情服務!
許成發笑了笑,沒有回複。
可是,回到辦公室後,許成發卻驚訝地發現,隔壁房間的老陳坐在蘇曉燕的位子上,剛要開口,老陳卻先說話了:“哦,小許,領導讓我跟小蘇對調一下。”說完嘿嘿笑了幾聲。
許成發愣了片刻,啥話都沒說,悶悶地坐在椅子上看書,卻總是看不進去,一個個方塊字就像蝌蚪一樣竄來竄去;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曾經的柳樹林上麵已經挺立起一幢幢樓房,視線基本上被擋住了。
老陳閑坐了一會兒,忽然扭過身子問:“哎,小許,水壺在哪裏?”許成發用手指了指牆角,其實水壺很顯眼,老陳不會看不見。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那水杯很大,完全裝得下半壺水,然後走到許成發旁邊,很隨意地看了他一眼,說:“在看書呀?”許成發“嗯”了一聲。老陳笑嘻嘻地說:“同坐一間辦公室,以後還要多多關照呀。”
許成發抬頭看了一眼,隻見老陳的眼睛眯在了一起,眼角擠滿了細微的魚尾紋,笑得很真實很實在很用心,忽然想起他這個人平常總是這樣,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對新來的許成發也一視同仁,許成發並不討厭他。但今天許成發心情不好,有些冷落他了,於是便有了一絲歉意,就站起來說:“哎,陳大哥,陳主任,不客氣,以後還要請你多多幫助我哦。”
這裏有個習慣,稱呼單位上的人一般都要帶上職務,否則就難以叫出口;即便沒有職務也要帶上一個,完全是為了體麵。比如老陳原本不是主任,出去了人們卻叫他“陳主任”;劉玉林也不是主任,但人們就是習慣叫他“劉主任”。
許成發顯然適應了青石橋的一些官場規則。老陳笑得更好看了,連聲說:“好的好的,互相照顧。”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過電話後說馬上就到,然後對許成發說:“小許,我有點兒事兒先走一步,領導要是問起來你就替我應付一下。”不等許成發回答,人就一溜煙地跑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其他同事都陸續走了,許成發到隔壁辦公室門口看了一眼,隻見蘇曉燕還在座位上發呆,於是裝作路過的樣子,趁人不備走了進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為啥要搬到這一間來?”
蘇曉燕答:“胡主任讓我搬的。”
許成發又問:“他跟你說啥了?”
蘇曉燕正在用手機上網,連頭都沒抬一下,回答說:“胡主任也沒說啥,隻是讓我換個辦公室,說這間辦公室的另外兩個人經常溜號,讓我盯著他們。”
許成發笑了一下說:“你信嗎?”
蘇曉燕就說:“信不信都無所謂。”
許成發就搖搖頭說:“唉!”
蘇曉燕說:“昨晚給你發了好幾條信息,為啥不回?”
許成發說:“昨晚睡得早,關機了。”
蘇曉燕卻說:“是找借口吧?”
許成發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發出一聲:“唉——!”
蘇曉燕就說:“你歎啥氣呀?我最見不得男人歎氣了。”
許成發站了一會兒,就問:“還不回家?”
蘇曉燕說:“不想回去。”
許成發就說:“吃飯咋辦?要不,我幫你叫一碗牛肉麵?”
蘇曉燕忽然站起來說:“你走吧,我不需要。”見許成發還不走,又說一句:“你快走呀!”眼睛呆呆地望著許成發,淚水忽然間奪眶而出,伸手把許成發推了出去,“哐當”一聲把門關死。
許成發遲疑了一下,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