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發跟胡淑琴於是就想,或許經曆了前段時間的“冷戰”,今晚的巧然相逢,彼此都已感覺到氣溫在慢慢回升冰雪正在融化,但畢竟還需要一個過程來適應,因此雙方都含蓄了一些。
胡淑琴忽然冒出一句:“剛才蘇曉燕真的是碰巧遇到你?”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緊緊地盯住許成發的臉,仿佛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中醫,正在查看病人的氣色;又像是一個手段高明的警察,試圖從對手的表情上發現破綻。
許成發心裏暗暗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個回答讓胡淑琴感到滿意,或者說正是她所期待的回答,仿佛有了這個回答,剛才的種種猜疑和此前的種種不快很快便煙消雲散。她忽然覺得心裏寬釋了一些,於是又很隨意地問:“最近上班忙嗎?”
許成發回答:“這一個多月差不多都在喝酒。”
胡淑琴接著說:“那天我小爹請客,你為啥沒去?”
許成發就撓撓頭皮,回答說:“哦,先一天晚上在王姐家吃飯,我喝醉了,頭很疼,實在是去不了,我跟胡主任請過假,他同意了的。你小爹沒跟你說嗎?那天很熱鬧吧?”
胡淑琴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卻突然冒出一句:“你曉得嗎?那天劉玉林也去了,是我小爹請的,他當晚喝了很多酒,酒量很好哦。”胡淑琴說這句話其實是有用意的,她想用這種看似很輕鬆的話語來說明她跟劉玉林之間仍然是一種很正常的狀態。
然而,許成發還是聽出了不同尋常的含義。心裏就想,我當然知道劉玉林去了,可這也值得作為一個話題來說麼?為什麼特意強調“劉玉林去了”而絕口不提“蘇曉燕沒去”?顯然是在暗示什麼提醒什麼,許成發卻假裝糊塗。
胡淑琴繼續說:“劉玉林跟蘇曉燕快要結婚了?”
許成發急忙問:“你咋曉得?”
胡淑琴卻不緊不慢地說:“前天下午我到政府辦去送一份‘創建文明單位總結材料’,聽裏麵的人說的,還說是蘇曉燕的老爸先提出來的。兩年多了,劉玉林終於修成了正果。”
許成發隻好說:“哦,這樣啊。”
胡淑琴緊接著又說:“劉玉林昨天晚上到我這裏來過。”
許成發心想,怎麼老是說劉玉林?刻意的強調有時就是刻意的掩飾,就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他?來幹啥?”語氣很有些急促,問過之後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激動,暗暗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裏說隻是因為不太喜歡劉玉林而已。
胡淑琴分明捕捉到了這一微小的細節,不動聲色地說:“先是來了四個人,個個都是破皮流血的,聽說是被拆遷的人給打了;隨後,劉玉林帶著一個又黑又胖的人過來,直接找到我們院長;最後,那幾個受傷的人就被院長支到別處去了。”
許成發就問:“誰被打了?”
胡淑琴就說:“聽說是東街的幾個混混,那裏要修路。”
許成發“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胡淑琴又說:“哎,我聽說那劉玉林很有能耐,也很有勢力,被政府的人稱作‘少壯派’,他手下有幾個死黨,一般人都惹不起。嗬嗬,你們是老同學,平常來往多不多?”
許成發一邊聽一邊琢磨,就草草地說:“不多。”
許成發越來越發現這個胡淑琴是個很聰明的人,句句話都具有深刻的內涵,都想帶著他往一個特定的方向走。許成發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不覺又多看了她幾眼,而胡淑琴也愣愣地看著許成發,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胡淑琴又問了一句:“哎,你說搞房屋拆遷咋還打架?”
許成發猛然想到自家菜園即將被征用的事兒,心想找個時間一定到拆遷辦去問一下,性子便有些急了,準備回去跟父親商量一下,於是隨便應付一句:“都想要錢唄。”起身就要走。
胡淑琴似乎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忙起身拉住許成發的胳膊,順勢把頭貼在他的肩膀上。恰在這時,胡主任走了進來,一眼看到了,急忙偏過頭去,旋即又看著許成發說:“小許,咋回事兒呀?傷得重不重?”
許成發頹然跌坐在凳子上,心裏暗暗叫苦,臉上的笑容卻不敢打折扣,嘴裏的話語也不敢摻水分:“哦,胡主任,沒事兒沒事兒,隻是受了點兒皮肉傷。把你都驚動了,實在不好意思!”
胡主任笑哈哈地說:“是淑琴對我說的。”
許成發就抬頭看了一眼胡淑琴,隻見她正臉兒紅紅地看著自己,嘴角的微笑既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狡黠。許成發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你這不是添亂麼?
胡主任又問:“小許,誰打你呀?”
許成發直說沒事兒,站起來就要回家。胡主任卻說:“那可不行,你是計生辦的人,受了欺負哪能就這樣算了?不然的話,我們還不被人笑死?肯定得有個說法。”說完就掏出手機給派出所所長打了一個電話。
胡主任的嗓門很大,一會兒就引來了好幾個病人跟護士,胡淑琴顯得很興奮,就用一種很親昵的動作幫許成發換藥水。這時,蘇曉燕發了一個短信過來:回家沒有?許成發本來想回複,可忽然想到剛才來衛生院的時候蘇曉燕表現出來的猶豫和遲疑,心裏略略有些失落,於是便放棄了。
這個細節沒有逃脫胡淑琴的眼睛,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沒過多久,警察就來了,胡主任急忙掏出精品“黃鶴樓”香煙敬了一圈,一邊笑微微地說:“小許是我手下,被人欺負了,麻煩各位兄弟了!”警察就讓他們先到派出所去做筆錄。上車的時候,胡淑琴堅持要跟著一起去。許成發剛想拒絕,胡主任卻大手一揮說走吧,許成發隻好把話咽下了。
來到派出所,警察簡要地了解了事情經過,問是誰行的凶?許成發卻說光線太暗沒看清楚,警察於是就提出到茶館去調查,並說等有結果了再通知。胡主任又開始敬煙,還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隨後三個人就離開了。
走在路上,胡主任問:“淑琴,等會兒還值班嗎?”胡淑琴說是的。胡主任就對許成發說:“小許,你送淑琴到衛生院去吧。”說完快步拐彎走了。許成發輕輕地搖了搖頭,跟胡淑琴並肩往前走。一路無話,隻有腳步踏踏作響。
胡淑琴忍不住問:“你……咋不說話?”
許成發反問:“你不也沒說話麼?”
胡淑琴笑了一下,又問:“鼻子還疼嗎?”
許成發回答:“不疼了。”
胡淑琴繼續問:“真的不疼了?”
許成發回答:“真的不疼了。”
到衛生院門口了,胡淑琴問:“你……到我宿舍去吧?”
許成發心裏顫了一下,想到了過去在胡淑琴宿舍裏發生的一幕幕情景,胡淑琴身上的味道再次在鼻腔裏擴散開來,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於是就停下腳步。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接完之後就麵有難色地說:“家裏有急事,老爹叫我趕快回家。要不,改天吧?”
這正是胡淑琴想要的回答,她並不急於求成,而且許成發說了一句“改天吧”,說明後麵有戲,於是就衝許成發招招手,轉身就走。走出好幾步了,還能感覺到許成發的目光一直追逐著自己,她的內心很快就充盈起來。
許成發越來越覺得胡淑琴的背影很像小周,真的很像。
回到家裏,許父跟張山民正坐在堂屋裏抽煙,室內灰蒙蒙的。許成發就問:“伯,有啥事兒呀?”許父說:“聽說馬上就要簽征地協議了,可我們總覺得補償標準有些偏低,去問政府也沒有說法,你抽空去問問吧。”
許成發說:“我不是說過麼,他們少算了幾項,補償標準當然低了。”張山民說:“我去問過,可他們說就是那幾項,多的沒有。還說我們這裏情況特殊,不能簡單套用市裏的標準,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許父就說:“啥叫情況特殊?這裏的土地難道就不是土地?”許成發說:“補償標準太低,就不簽唄,誰還能強迫你簽了?”張山民說:“有人早就放出話來,說不簽也得簽,由不得自己。”許父就氣鼓鼓地說:“哼,老子就不簽,誰能把老子咋的?”
許母接過話頭說:“莫光在嘴上說,有種就扛到底。”張山民立即說:“我聽許叔的,許叔咋辦我就咋辦。”許母就把話題引開了:“聽說征地補償也有楊大牙的份兒?”張山民說是的。許母又說:“他不是早就把地包給別人了嗎?不種地還有補償?”
許成發就說:“媽,這是法律規定,隻要是村民,每個人都有份兒,連外嫁女都不能馬虎。”許母就說:“哼,他賣牛肉麵還不到三年,就又開了一個館子,賺了那麼多,還來分補償款?心也太深了吧?”許父就冒出一句:“賺得再多也是人家的,關你屁事?”許母不高興了:“你有能耐也去賺錢呀?一輩子隻會種地。”許父就響亮地咳嗽一聲。
正說話時,林少明走了進來,笑嗬嗬地給每個人發了一根煙。張山民接過來一看,咂咂嘴巴說:“哎喲,這是四十塊錢一包的‘黃鶴樓’,林老板真大方。”林少明坐下說:“嗨,求人辦事兒,少了這個檔次就不行。”張山民就問:“林老板,聽說你又拿下了一個工程?”林少明吐出一口煙霧說:“是的,你消息可真靈通。”
許父說:“少明,我們剛才在說征地補償的事兒,你有空的話也去問一下。”林少明點點頭說:“好,我抽個時間去。不過我聽說征地補償方案是劉玉林起草的,鎮政府定下的,想改變有難度。”
許母就說:“那,你能不能通過關係說一說,對我們……還有張山民特殊關照一下?”林少明說:“好的,我試試吧。”張山民露出一臉興奮的表情。
說完事,許成發簡單洗洗就上床了,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裏總是浮現出晚上的情景。出事的時候光線昏暗,他隱約看見對方是三個人,其中一個又黑又胖,問了一句“你叫許成發嗎?”他回答說是,對方的拳頭便撲麵而來。他閃開了,回擊了,可鼻子還是挨了一下。
許成發心裏明白是誰指使的,可他卻不願意把事情搞得滿城風雨。他想,在某些略帶隱秘的情形下,一些真相是不願意被公開的,這樣難免會吃啞巴虧,但這是必要的,比如今晚。
人這一輩子,誰沒有隱秘?哪個沒有吃過啞巴虧?他跟蘇曉燕之間的關係說到底還是不明不白不公不開,那種狀況便成了隱秘,所招來的衝突便也成了隱秘。隱秘誰都有,不露是高手;你有我也有,看誰是高手。
又想,包二奶養小三通奸偷情嫖娼都是隱秘,大家都藏著掖著,彼此心照不宣。如果稍有情況便沉不住氣到處宣揚,家人、老婆、組織可能就會找上門來,如此一來,必然是人無寧靜家無寧日,社會怎能和諧?世界怎能太平?
想到這裏遂感到心安。然而,又想到蘇曉燕在關鍵時候的退縮和猶豫,心裏再次感到失落。或許,他跟蘇曉燕之間也隻是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就像他跟小周之間?
想到小周,心裏再次隱隱痛起來。小周是刻在許成發心底的一幅畫,雖然在心扉上刻出了鮮血,可終究隻是一幅畫;雖然視覺美好,卻遙不可及。小周是回響在許成發耳畔的一首歌,雖然把耳門磨出了老繭,可終究隻是一首歌;雖然旋律優美,卻無從把握。
又是徹夜難眠,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在睡夢中,許成發又回到了那片桑樹林裏給他的蠶寶寶采桑葉。可是,當他把桑葉放進紙盒子的時候,忽然刮來一陣風,芝麻粒一般大小的蠶寶寶轉眼間就被吹得無影無蹤。他急得直跺腳,對著風罵娘,可風依舊嗚嗚地刮。
早上醒來後,回想起昨晚的夢境,忽然想到:
愛情對我來說,難道就像蠶寶寶一樣隨風而散嗎?
上班後,許成發剛準備下去吃飯,卻被胡主任叫住了。胡主任把門關好,斂起笑容說:“前天晚上的事兒搞清楚了,是‘瘦猴’帶人打的你,但他也是受人指使。至於是誰指使的,我想你肯定清楚,你說是不是?”
許成發心想,不就是打個架麼,幹嗎那麼嚴肅?就故意說:“胡主任,我不清楚啊。”胡主任就黑著臉說:“別裝糊塗了,要是曉得這樣,我何苦到衛生院去看你?真是不識抬舉!”
許成發瞬間明白了胡主任的話中之話,低頭不吭聲了。
胡主任又說:“派出所說他們三個也沒占多大便宜,其中一個人的鼻子比你傷得還重,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等你一句話。你要是想追究對方的責任也可以,不過那樣就會涉及到好幾個人,你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