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看看蘇曉燕那邊的情況。

舅舅的一番話對她似乎有所觸動,於是就待在家裏想了好幾天,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心裏忽然感到輕鬆了一些,就在傍晚的時候獨自一人到餐館裏吃了一碗酸漿麵,然後又在青石橋街上閑逛了一會兒。

走在堅硬的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就像是手表走動時的滴滴答答,感到是那麼的踏實,仿佛心跳的頻率也跟腳步合起拍來,內心便多了些沉靜少了些浮躁。於是就想,腳步沉穩了內心就會沉穩,或者說內心沉穩了腳步就會沉穩。

有三三兩兩的背包客擦肩而過,步履匆匆地直奔曲家大院而去,驚擾了這裏的寧靜。幾個老人依然悠閑地坐在屋簷下,或者捧杯熱茶,或者嗑著瓜子,打發著閑適而無聊的時光,偶爾也會望著來來往往的遊客皺皺眉頭。

走著走著,蘇曉燕忽然發現自己好久沒到老街來了,整天在單位和家裏進進出出,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時間很不夠用卻又記不起幹了些啥。如今的她,不僅失掉了回老街看看的情趣,而且連拿本閑書看庭前花開花落的雅興也沒有了,甚至連天上的月亮都懶得去看一眼了。

又想,不隻是我蘇曉燕,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這樣的雅興和閑適。當今社會,生活的壓力日益沉重,絕大多數人整天為了名利而奔跑,為了生計而奔波,為了幸福而奔忙,為了尊嚴而奔走,哪裏有那個閑工夫?

也許有人要說,不是也有人出去旅遊嗎?但蘇曉燕馬上就會反駁道:出來旅遊的大都是衣食無憂的人,請問有幾個是許成發父親那樣的農民?又有多少是自己掏腰包?那些背包客畢竟是少數。

月亮升起來了,淡黃色的一輪掛在東邊天上,就像一麵鏡子一樣普照大地。忽然想到,今夜的月亮是多麼的圓,可從明天開始就要缺損了,一直到下一次月圓的時候。月亮如此,人生不也是這樣麼?

於是就一邊走一邊抬頭看天,忽然發現天空是那麼的藍,就像汪洋大海一樣;天空是那麼的闊,就像人的思想那樣無邊無際。真想就這樣一直在月光下漫步,放下一切俗務,卸掉所有欲念,做一個純粹的天性中人。

可是,還是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今晚的計劃,不覺加快步伐往回走去。回到家裏先打開手機,再去倒水喝,發現杯子裏有幾片青灰色的東西,顯然是柳樹的葉片,許成發送給她的。剛想到這裏,手機響了,是劉玉林的號碼,她當即按掉了;過了一會兒,電話又打進來了,是座機號碼,接通了仍然是劉玉林。

蘇曉燕用純自然的語調問:“有事兒嗎?”劉玉林首先對那天中午的事情表示歉意,然後問她在哪裏,想不想出來吃點兒燒烤?蘇曉燕就說:“我不太舒服,已經睡了。”說完掛掉電話。

悶悶地喝了幾口水,感覺柳樹葉的味道苦苦的、酸酸的,卻是回味無窮,心想那一片柳樹都被毀掉了,以後如果再感冒上火了,想用柳樹葉泡水喝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就這樣再次想到了許成發,他在幹啥呢?那一刻突然很想見到他,就撥通了他的電話:“你在哪裏呀?”

回答說在家裏。

又問:“在家裏幹嗎呀?”

回答說正在看你給我買的書。

蘇曉燕頓時覺得心裏暖融融的,那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得到認可後的一種暢快,晦暗的心情不覺明亮起來,把父親的話也拋到九霄雲外,就說:“你想不想出來走走?我有話對你說。”

許成發問:“到哪裏呀?”

蘇曉燕想了一下說:“東街口有一家新開的茶館,我們去那裏坐坐吧。你先去找個位置,我半個小時後就到。”掛掉電話,她開始對著鏡子梳理頭發略施粉黛,然後換上一件荷花色皮衣短裝和一條淡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旅遊鞋。

走在路上,蘇曉燕想起約許成發出來的目的所在,這才發現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太過於情緒化了,顯然不利於她實施自己的計劃。想到這裏,心裏忽然生出了一些惆悵。

走進茶館,大廳裏麵燈光朦朧氣氛溫馨,而包間裏麵則劈裏啪啦人聲喧嘩。坐在最裏麵的一個人衝蘇曉燕招了招手,她便徑直而去。幾個男人的目光始終追逐著她的背影,看一眼喝一口毛尖,真可謂“秀色可餐”。

蘇曉燕問:“就坐大廳裏?”

許成發說:“沒有包間了,這裏也行吧。”

蘇曉燕就到服務台去了一下,讓老板開了一個包間。他們進去的時候,剛好一個胖胖的人從另一個包間出來,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隨後急忙趔開身子。

一壺茉莉花茶在開水中慢慢散發出芳香。

喝了幾口,許成發問:“你找我有事兒嗎?”

蘇曉燕盯著他說:“就算是吧。”

許成發問:“這兩天到哪裏去了?手機也不開?”

蘇曉燕笑了笑說:“閉門思過。”

許成發問:“有啥過呀?”

蘇曉燕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許成發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蘇曉燕又一笑。

許成發問:“聽說你跟劉玉林吵架了?”

蘇曉燕說:“嗯。”

許成發問:“是因為你給我幫忙的事兒吧?”

蘇曉燕說:“你都曉得了?”

許成發說:“我能回計生辦上班,都是你幫的忙,謝謝你!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說完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抹了抹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直看得蘇曉燕臉熱心跳。隨後,許成發忽然抓住她的手,輕輕吻了一下,聲音顫顫地說:“曉燕,我想你!”

蘇曉燕閉上眼睛。這種感覺多好,真想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可是,又想到自己的決定,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抽出自己的手,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許成發問:“為啥?”

蘇曉燕說:“為了你好,也為了我好。”

許成發問:“啥意思?我聽不明白。”

蘇曉燕說:“我跟劉玉林準備結婚了。”

許成發問:“真的?”

蘇曉燕說:“是的。”

許成發縮回手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放下茶杯又端起,一連重複三次,終於開口了:“你要結婚,我沒有權利阻止你,我曉得也阻止不了你,可是……我們做不成夫妻,還能像過去那樣嗎?”

蘇曉燕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想,可是……”

許成發急忙說:“隻要我們注意安全……”

蘇曉燕低頭沉思片刻說:“成發,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可是,這裏畢竟不是南都,是青石橋!我們可以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可別人卻很在乎我們的一舉一動。再說了,我先認識的也不是你,而是劉玉林,這是天意,明白嗎?”

許成發的眼神漸漸暗淡下去。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人說有事兒找他,讓他下去一下。許成發衝蘇曉燕笑了笑,說等一會兒就上來。可是,剛下去沒多久,蘇曉燕就聽到一陣叫罵聲和咚咚咚的腳步聲,其間還有一聲斷喝:“姓許的,你勾引人家女朋友,不打你打誰?”

蘇曉燕心裏一驚,意識到情況不妙,立即追了下去。

茶館門口鬧哄哄的,蘇曉燕分開人群,就看見許成發捂住鼻子蹲在地上,鮮血順著手指往下滴。蘇曉燕急忙問:“許成發,你咋啦?”許成發擺擺手並不回答,隨後起身走出人群。

蘇曉燕追上去問:“到底咋回事兒呀?”

許成發回答:“被人打的。”

蘇曉燕一驚,問:“誰打的?”

許成發搖搖頭說:“黑燈瞎火的,沒看清楚。”

蘇曉燕就說:“那,趕快到衛生院去吧。”

這時,後麵傳來一陣說話聲。一個女人說:“挨打的那人是誰呀?”一個男人說:“嗨,計生辦的小許,勾引人家政府辦劉主任的女朋友。”女人就說:“哦,該打。哎,那女的好像姓蘇吧?”男人說:“對,聽說兩人好很久了,恐怕已經給劉主任戴綠帽子嘍!”說完是一陣放肆的笑聲。

蘇曉燕一字不漏地把這些話聽進耳朵裏,心裏驟然升起一股火氣,卻找不到發泄的對象,隻好推著許成發快步往前。可越走心裏越覺得沒有底氣,腳步漸漸就慢了下來,猶猶豫豫地說:“要不……你一個人去吧?”可腳步終究沒有停下來。快到衛生院門口了,又說:“你一個人進去好嗎?”許成發不回答,她便繼續往前走。

終於走進衛生院值班室,蘇曉燕鼓起勇氣叫道:“醫生,有人受傷了。”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聞聲站了起來,蘇曉燕一看原來是胡淑琴,心裏不免咯噔一聲,暗暗叫聲不好,隻好硬著頭皮打招呼:“淑琴,你一個人值班呀?”

胡淑琴抬頭看了一眼,蘇曉燕後麵站著許成發,兩人挨得很近,忽然想起那天在白馬寺裏看見的情景,心裏酸溜溜的氣堵堵的,就不回答;再想到這些日子許成發對自己的冷落,更加生氣了,就斜斜地對著他們,眼神卻時不時地瞟一下許成發。

蘇曉燕當然明白胡淑琴生氣的緣由,心裏不覺湧上一股醋意,隨即卻又拚命地壓了下去,眼神在空中

飄移,不敢看胡淑琴,賠著笑臉說:“淑琴,許成發受傷了,你幫他看看吧。”

鮮血還在從許成發的鼻孔裏往下滴,胡淑琴忽然起身賭氣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後用藥棉為他清理血跡。許成發的眼神在兩個女孩子的臉上移來移去,最後卻停留在天花板上。

胡淑琴的手微微顫抖,一邊清理一邊問:“咋回事兒?”許成發剛想回答,蘇曉燕卻搶著說:“哦,他剛才回家的時候,被幾個人攔住打了一頓,我剛好路過,就陪他過來了。”

胡淑琴就問許成發:“他們為啥打你?”

許成發兩手一攤,說:“我哪裏曉得?”

胡淑琴又問:“不會是無緣無故吧?”

蘇曉燕明白胡淑琴問話的意圖,心裏當下就不悅了,又害怕許成發說漏嘴了,就搶過話頭說:“這年頭無緣無故的事兒還少嗎?也可能是街上的混混們認錯人了。”

胡淑琴皺了一下眉頭,又問:“報警沒有?”

蘇曉燕又說:“沒有,警察哪會管這些小事兒?”

胡淑琴又皺了一下眉頭,輕輕地斜了蘇曉燕一眼,心裏說,我又沒問你,你為啥要搶著回答?莫非是想掩飾什麼?可有些話還是不便說出口,忽然靈機一動,說:“要不,叫我小爹過來,讓他出麵去找派出所?”

許成發忙不迭地說:“一點兒小事,不用麻煩胡主任。”

蘇曉燕聞聽此言臉色頓時灰暗起來,眼睛不住地往窗外瞟去,卻又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胡淑琴。可是,胡淑琴說話的時候,隻是看著許成發,蘇曉燕便覺得待在這裏沒有意思,就說:“我……還有一點兒事兒,要不我先走吧?”說完扭身而去。

胡淑琴連頭都沒抬,心裏卻說:哼,早就該走了。

蘇曉燕剛走,胡淑琴急忙把門關上,屋裏隻剩下兩人了,氣氛便悄悄起了變化。胡淑琴離許成發很近,頭發在他的脖子上蹭來蹭去,許成發又聞到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她的身材很像小周,真的很像。

胡淑琴又問:“到底是咋回事兒呀?”

許成發回答說:“沒事兒,不要問了。”

許成發的鼻子隻是受了點兒小傷,塗些藥就好了。胡淑琴塗得很仔細,一點一點地一遍一遍地,好像在精心雕刻一件藝術品。許成發忽然想,要是所有醫生都這樣對待病人,醫患糾紛肯定會少很多。想到這裏竟然笑了一下,胡淑琴就問你笑啥呀?許成發這才意識到失態了,急忙找個理由:“嘿嘿,你的頭發蹭得我脖子癢。”

因為這句話,氣氛變得柔和起來,胡淑琴似乎聽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心情也變得柔軟起來,說話便多了一些柔情:“你呀,都這時候了,還這麼不正經!”一雙眼睛一刻也沒離開許成發的臉。而許成發也時不時地拿眼去看胡淑琴。

上完藥,胡淑琴讓許成發等一會兒,自己走了出去,反身進來時手裏就多了一杯茶水,笑吟吟地說:“喝杯水吧,歇一會兒我再幫你檢查一下。”許成發接過杯子說聲“謝謝”,卻低頭看自己的腳。

忽然想到,他們兩個已經有過床笫之歡,如今卻還這麼客氣,真是“床上的夫妻、床下的規矩”呀。又想到父親的生氣大姐的勸告陳天樸的提醒還有蘇曉燕的談話,不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