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發就問:“啥賬呀?拿來看看。”

張山民遞過一個本子還有幾份材料,說:“是這樣的,我家裏承包的一塊菜地要被征用,聽說是蓋賓館,鎮上把補償款撥到村裏,村裏再按人頭計算。可我總覺得數字不對,你幫我看看吧。”

許成發就仔細看了看,發現村裏的計算方法有誤,少算了幾項,就對張山民說了,讓他找村裏的會計重新核算。張山民就說:“哎呀,你真厲害,讀過大學的眼睛就是毒!一下子就看出來了!”許成發卻說:“哪裏哪裏,我家的菜園也要被征用,前幾天我伯伯拿出幾張紙讓我看看,我看了半天才發現問題,跟你這一樣。”

又說了幾句閑話,許成發忽然問:

“張大哥,以後不種地了,你有啥打算?”

張山民就眯著眼睛說:“我也在想這個事兒,可你說我能幹啥呢?除了種地、磨豆腐、長豆芽,沒有其他特長,可這幾樣都是吃力不賺錢的活兒,你有啥好的主意?”

許成發說:“磨豆腐、長豆芽也算是經商,你咋說啥都不會?”

張山民就笑了,說:“我人笨不會說話,我隻管做,做好了再過(批發)給別人,他們轉手就能賺錢,所以我的主顧都是熟人,有的還是街坊鄰居。嘿嘿,從我伯伯起,多少年都是這樣。”

許成發看了看張家的房子,忽然問:“你還做豆腐腦嗎?”

張山民說:“一直在做,可吃的人並不多。”

許成發就說:“我曉得你們家做的豆腐腦是青石橋鎮上最好吃的,我從小就愛吃。你為啥不在這上麵動動腦筋呢?你看,你這房子正好側麵對著街麵,你打通改成門麵,開一個小吃店,專門做豆腐腦等豆腐係列。如今時興回歸傳統,生意肯定會好。”

張山民大張著嘴巴,半天才回過味來,說:“哎呀,成發老弟說得對呀!我咋就沒想到呢?真難為你了!可是,做生意要辦營業執照,還要辦衛生許可證,這好辦嗎?”

許成發就說:“沒問題,你先做,我幫你辦。”

張山民連聲感謝,又遞煙奉茶,許成發卻站起來說:“不用客氣了,我得走了。哎,對了,以後千萬不要再超生了,你看你,為了生兒子,罰的款都夠蓋兩層樓房了。”張山民摸摸腦袋笑了起來,眼角的灰塵都被抖落下來。

剛離開張山民家,迎麵卻又碰見了楊大牙,正騎著摩托從南麵回來,摩托後麵掛著一個袋子,裏麵散發出濃重的牛肉味兒。楊大牙急忙跳下摩托,笑嘻嘻地說:“哎哎哎,許幹事,問你個事兒。”許成發就說:“啥事兒呀?”楊大牙四下看了看,嘴巴湊到許成發的耳朵邊說:“聽說馬媒婆給你提親了,對方就是那個胡醫生?”

許成發就問:“你聽誰說的?”楊大牙就說:“嗨,好幾個人都說過,早上上班前劉玉林從我飯館門口走過的時候也說起過。我早就看出那個胡醫生對你有意思,不然會請你吃牛肉麵?”許成發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楊大牙伸出大拇指說:“能攀上胡主任,這是好事兒呀!再說了,胡醫生長得也不錯,條子正(身材好),好多年輕人都喜歡,可誰也沒有那個豔福喲。”

許成發岔開話題說:“楊老板,最近生意還不錯吧?”楊大牙笑嗬嗬地說:“不錯不錯,最近接連開了好幾個工地,鄉下的農民工來了不少,每天能多賣好幾十碗牛肉麵……哎,你們啥時候辦喜事兒呀?我那酸漿麵館裏也能擺幾桌……”許成發笑了笑,急忙跑開。

來到大姐家,許小蘭迎麵就說:“成發,你咋這時候才來?我等你老半天了。”許成發問有啥事兒不能在電話裏說?許小蘭急忙把弟弟拉進屋裏。原來,中午蘇曉燕跟劉玉林吵完架後沒過多久,蘇曉燕的母親就到許小蘭家來串門,很隨意地說了蘇曉燕跟劉玉林的事兒,並且說兩人正在準備結婚。許小蘭當然明白其中的含義,於是就把弟弟叫來了。

許小蘭說:“聽蘇曉燕的媽說蘇曉燕為了你的工作去縣裏找過人,可那是看在劉玉林的分上,提醒你千萬不要因為這個動了心思。她說得很隨意,我也隻當沒聽見。哼,論人才她姑娘未必配得上你!”

許成發吃驚地問:“這麼說,蘇曉燕給我幫了大忙?”

許小蘭說:“是的,她自己也承認了,沒想到這個姑娘還挺仗義的。可這樣一來,那個劉玉林對你的意見就更大了。兄娃兒呀,你千萬不能再跟蘇曉燕來往了,萬一劉玉林跟你過不去,你可要吃虧喲。”

許成發淡淡地說:“哼,誰怕他?”

許小蘭又說:“我的兄娃兒呀,得罪了劉玉林,就等於得罪了他表叔,還有蘇曉燕的老爹,還有胡淑琴的小爹,得罪他們就等於得罪了整個青石橋,你還能在計生辦待下去嗎?還能在青石橋待下去嗎?”

許成發還是一句話:“不怕。”

許小蘭就拉下臉說:“你年輕氣盛,可以不怕,可父母都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總不能讓他們天天為你擔驚受怕吧?伯伯血壓高,可千萬不能讓他受氣呀!唉,你回來還不到一年就惹下這麼多麻煩,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回來。”

許成發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簾。

許小蘭又說:“兄娃兒呀,我們在這鎮上無根無基,跟別人比不起呀。大姐也是為你好,話說輕說重你都不要介意,大姐也曉得你心裏有苦處,可大姐不想看到你吃虧呀……”說著說著就落淚了。

許成發呆呆地看著大姐,隻覺得喉頭發緊。

這時,林少明回來了,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說:“中了,中了。”掏出一根煙就往許成發的嘴裏塞。許小蘭轉過身去,再回頭就是一個笑臉,問:“中彩票了?幾百萬?”林少明就說:“彩票倒沒有,工程中標了。”許小蘭讓他細說詳情,他就說:“鎮裏不是要在那片菜地上蓋賓館麼?今天開始招投標,嘿嘿,我中了。”

許小蘭就說:“看把你高興得,花了不少吧?”林少明眨眨眼說:“不花錢能中?舍得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許小蘭給林少明遞過茶杯說:“這次可要算好賬,不要賺的還沒花的多。”林少明笑嗬嗬地說:“不會的,我自有辦法。哎,今天我們慶賀一下吧?成發,把小胡也叫上吧?”

許成發卻並不接話。許小蘭衝丈夫眨了一下眼睛。林少明於是又問了一句:“成發,跟那個胡淑琴進展咋樣?”許成發剛要回答,許小蘭卻搶先說:“還在慢慢進行。你有空多在胡主任麵前吹吹風,讓我們家成發早點兒轉正,這對胡淑琴也有好處麼。”說完還對弟弟努了努嘴,許成發隻得苦笑一聲。

林少明就說:“這沒問題,隻是恐怕胡主任也沒有多大決定權,需要一個過程。哎,對了,成發,伯伯讓我這兩天抽空去問一下征地補償款的事兒,可我太忙了,要不你找個時間去問一下?”

許成發就問:“到哪裏問呀?”

林少明說:“政府大院二樓,拆遷辦就在那裏。”

話音剛落,許父就打來了電話,問許成發在哪裏,許成發就說在大姐家。沒過多久,許父跟許母就走了進來,一副急急火火的樣子。許小蘭急忙招呼父母坐下,問有啥事兒這麼急?許父就說:“剛才馬媒婆到家裏去了。”許小蘭問:“還是為胡淑琴的事兒?”許父說:“是的。”許小蘭又問:“那,咋說的?”

許父就繃著臉說:“馬媒婆說,人家胡主任的老婆說了,你們家成發有點兒不識抬舉,不曉得自己是咋回到計生辦去的?要是再這樣不識相,別說轉正沒戲,能不能在計生辦待下去還得打個問號。”

許小蘭就問:“伯,胡主任老婆真是這樣說的?”許父就不耐煩地說:“我還去編瞎話不成?你媽也在場。”許母就說:“是的,真是這樣說的。看來成發把人家胡主任給得罪了。”林少明接過話頭說:“哦,我想起來了,昨天胡主任見到我的時候說讓我敲打敲打成發,我還沒明白過來,原來是為這個呀。”

許成發卻說:“你們別信那一套,我能不能在計生辦待下去並不是胡主任說了算。再說了,我這次重回計生辦上班,都是人家蘇曉燕幫的忙,不信你們問大姐。”

許父就說:“你覺得翅膀硬了是不是?當初要不是人家胡主任,你能到計生辦去上班?人家能讓你去也能讓你滾蛋!你念念不忘那個蘇曉燕,可你的條件配得上人家嗎?真是‘螞蟻吞大象——自不量力’!”

許成發就說:“滾蛋就滾蛋,不稀罕!”

許父呆呆地看著兒子,好一會兒才從口袋裏掏出煙來,林少明急忙給嶽父點著了。許父吸了幾口煙,這才開口說話:“成發,你不要覺得一家人都在逼你,當初你要到南都去我們也沒有強行阻攔,如今是你自己要回來的,既然回來了就得按青石橋的方式來。人家劉玉林給你做出了榜樣,你為啥就不學學呢?”

許成發卻說:“我不是特別喜歡在機關上班。”

許父就麵色凝重地說:“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這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兒,你能不能為我們著想一下?你難道忘了你二姐是咋死的?”

許成發吃驚地看著父親,就聽父親接著說:“一九九五年你二姐出了車禍,撞她的車跑了,有好幾輛小車從旁邊經過,你大姐站在路中間攔車,可沒有一輛停下來!要是有一輛車把你二姐送到醫院去,興許能撿條命,她才十五歲呀……”

許小蘭跟母親已是潸然淚下。

許成發紅著眼睛說:“可這跟我的工作有啥關係?”

許父就說:“從那以後我就想,我的兒子以後要是能混個一官半職,要是也能配上小車,那該多好!家裏有個事兒了馬上就能派車回來,這多有麵子呀!我還想,你要是能混到這一步了,就把車開到你二姐墳上去,對她說‘你的弟弟也有出息了’……”說著說著就從眼窩裏滾下來幾顆渾濁的淚珠。

好一會兒許成發才說:“伯伯,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公家配的車畢竟不是自己的,如今私家車越來越多了,以後我要靠自己掙錢買車,我給你們當司機,還有少明哥……”

許父卻沒好氣地說:“放屁!自己買車還叫本事?”

許成發就說:“公家的車你能坐一輩子嗎?”

許父就說:“能坐一天算一天。真沒出息!”

許成發就別著脖子說:“你光埋怨我沒出息,可你給我創造了啥條件?你總拿我跟劉玉林比,可人家有個有用的表叔,還有蘇曉燕,還有趙剛海,他們都有家庭背景,我有啥?啥都沒有!你們誰替我想過?”

許父張著嘴巴愣了好久,喃喃地說:“我沒本事,我沒本事……”忽然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許小蘭一聲驚叫,急忙去拉父親,林少明則飛快地撥通了醫院的電話。送到醫院一檢查,還好,隻是血壓湧上來導致暫時昏迷。家人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而把許成發狠狠地埋怨一頓,許成發隻有低頭吸煙的份兒。

許父住院期間,許成發請了假天天在旁邊守候。每天來給許父打針的都是胡淑琴,技術不錯,態度更好,總是笑眯眯的,時不時還給許父帶一些吃的東西。許父跟許母越發喜歡這姑娘了,就不厭其煩地說給兒子聽。

當陳天樸過來看望許父的時候胡淑琴正在給許父服藥,她左手拿著藥丸右手端著水杯,一直把水吹涼了才遞給許父。她跟陳天樸相視一笑,陳天樸就捏了一下許成發的胳膊,兩人到外麵說話。

許成發有些感動,就問陳天樸是怎麼知道父親生病的,陳天樸就說是胡淑琴告訴他的,說完又問,你父親是怎麼回事兒?許成發就把父親住院的原委說了出來。

陳天樸就說:“難得天下父母心啊!兄弟,體諒一下父母吧。還有,如今能為男朋友織毛衣的女孩子不多了,能把男方父母放在眼裏的女孩子更不多了,我看小胡就是一個,你知足吧!”許成發摸著後腦勺“嗯”了一聲。

陳天樸隨後轉移一個話題,問:“成發,你什麼時候有空陪我到白馬寺去一趟?”許成發問他有事兒嗎?陳天樸就說:“我最近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想去抽個簽問問吉凶。”可剛說到這兒他的電話就響了,原來是稅務局要去查賬,店員讓他趕緊回去。

陳天樸剛走,許小蘭又來跟弟弟談了一次話,哭著求弟弟為了讓父親多活幾年千萬不能再讓父親傷心了,許成發的心理漸漸就起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