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岩永刑偵科長看著片岡戰戰兢兢拿出來的“合同”複印件,好像沒興趣似地問道:“這有什麼可疑的嗎?”
找到的“合同”已經是複印件,可淺見還是不同意就那樣交給片岡。用萬華樓的複印機,又拷貝了一份,才交給片岡。
作為警方的人,證據物件像那樣被普通人掌握主動權不是心甘情願的。可是,所有這些都是淺見努力獲得的,所以片岡說話也不能太強硬。
而且,這個果真像淺見說的那樣,是重要的物證嗎,說老實話,連片岡自己都沒有自信。
缺乏自信的樣子甚至在刑偵科長的麵前表露了出來。
“實際上,這個是在平野洋一的遺物中找到的。”
“嗯,所以……”
“也就是說,我認為平野洋一拿這些文件來恐嚇高槊。”
“什麼?恐嚇?總而言之,你是想說平野洋一是被高梨殺害的嗎?”
“啊,是的。”
片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但是,片岡,我覺得這份合同並沒有什麼地方能推測出有違法行為呀。‘為牙科醫療的發展做貢獻’,我不認為這違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風俗。究竟什麼地方會成為你所說的恐嚇的把柄呢?”
“那還不清楚,但可以認為這裏麵存在著什麼問題。”
“你說認為……”
岩永吃驚地看著片岡。
“怎麼回事?像你這樣的老警察,找著這些東西,說些刁莫名其妙的話……”
“不,這個……”
片岡急著想辯自幾句,可連片岡自己也莫名其妙,沒有把握,不知如何說好。
“這是假設喲。即使這些文件有什麼重要意義,在這些合同中有高梨父親的,也沒有高梨繼仁呀。”
刑偵科長嘩嘩地翻著這三十多頁合同,說道。
“但是,他們是父子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是想說被恐嚇的是高梨良雄,他兒子高梨繼仁就把平野洋一殺了吧。”
“是的。”
“可是,那有些勉強吧。高梨繼仁有不在現場的證據,這點已經很清楚了。”
“其中肯定有什麼詭計。”
“什麼樣的詭計呢?”“那就是接下來要考慮的。”“喂喂,那案子,你自己不是也說高梨不可能是凶手嗎?
岩永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總之,片岡,你可以對平野洋一橫死事件的自殺認定表示不滿,可是拿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大吵大鬧就不太好了。”
“什麼不滿呀、鬧事呀,我可沒想過那些。”
片岡撅著嘴。焦躁無意中變成了反抗。
“這樣吧,把這些增加的材料放起來如何?我們現在忙得不得了,請不要再說些外行的話。”
岩永在說“外行”的時候,特別地加了點勁,像趕狗似地揮了揮手,背過了身去。
片岡血直往上湧,他自己對借用外行淺見的發現電覺得別扭。可是,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無論如何要向刑偵科長建議一下,可是……
那個怎麼辦?——事情就這麼被打發了。
“明白了。”
片岡頂撞似地說道,一把奪過科長桌上的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定睛一看,都把合同攥壞了。也許淺見不想把原來的複印件給他是正確的。
傍晚時分,一到下班時間,片岡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要是平常的話,即使沒什麼重要事情,也會磨蹭近一個小時,可今天他想迅速下班,去小酒店。不,或許他電偶爾想早點回家,享受享受家人團圓的片刻。不久以前,在萬華樓慶祝女兒高中畢業的時候,特別重要的父親遲到,就被親戚朋友說了一大堆挖苦話,還遭到妻子和女兒的冷眼相待。
換好衣服,走出刑事科房間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淺見打來的。“怎麼樣了?”他問道。
“不行不行,不行喲。根本不值一提。”
片岡斜視著科長說道。
“你說不行,到底是什麼不行啊?”
“總之,高梨有不在案發現場的證據……”
剛一說完,心想“糟了”,岩永正直直地往這邊看。
“喂,片岡,電話是誰打來的?”
片岡慌忙把話筒捂住。
“啊,不,並……”
“給我聽聽。”
岩永迅速地走近片岡,一把從他手中奪過了話筒,速度快得讓人懷疑這個胖男人會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嗎?
“嗯……喂喂,是哪位?”
他衝著電話那頭就問。
“什麼?啊,你是淺見吧,發現車的那個人。那時蒙你多多關照。剛才片岡有點急事出去了,你是有事要問吧,如果是問那些合同書的話,和我談也是一樣的。嗯,嗯,的確,的確……”
片岡忍耐著,他不得不佩服岩永的快速反應。不愧是升到刑偵科長的人啊。
即使那樣,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朝著科長舍身一擊,奪過話筒。
岩永沒有注意片岡的緊張神情,專心地聽著淺見說話。或許他接受了淺見的說法。
但當岩永把電話放下的時候,片岡才深刻地領悟到刑偵科長是多麼頑固。
“片岡,這小子怎麼回事?”
岩永就那麼站著問道,這麼看來他說的“這小子”好像指的是淺見。
“這個……”
“不要支支吾吾。”
岩永罵了一句,把身子轉了過來,一張肥嘟嘟的、肉好像要撐破了似的臉因充血而變得通紅。
“聽任這種家夥的擺布,你打算幹什麼?首先,你說那些合同是在平野洋一的遺物中找到的,這不是撒謊嗎?所有這些都是那個叫淺見的男人幹的。不好意思把那種東西拿來作為證據物件,所以就跟我撒謊吧。那個叫淺見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東京來的自由撰稿人。”
“這個我昨天就聽說了,可是不知道他真正企圖是什麼。也許不是普通的采訪記者吧。我甚至覺得他是平野洋一的同謀。知道租車的所在,也知道那些合同隱藏的地方,這些不是很奇怪嗎?”
“我想不是那樣的……”
“你想?不要自己在那想當然,覺得可疑的話,就立刻把對方的真實身份查清楚,這是警察的職責。那麼說你能勝任警察這一行嗎?你當警察幾年了?一把年紀了,甘當什麼都不懂的外行人的走狗,更有甚者,還來欺騙刑偵科長,你知不知道羞恥啊……”
那種話都說出來了?大概不僅是片岡,房間裏的警察肯定都這麼想。四十二歲的人,被比自己小的刑偵科長告誡“要知恥”,片岡真是走也不是,不走電不是。
“科長,話雖這麼說。”片岡辯白道。
“不管是怎麼得到的,要是找到了表明有可能是犯罪的證據的話,不是應該立刻進行搜查,調查這些東西與事件的關係嗎?說那是些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如果毫不重視的話,警察幹得還有什麼意思。確實,這些合同書是從淺見那拿來的。可是,不管向誰要,不管從哪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就是有價值的。不注意到這些,對重要物證置之不理,在這樣指揮官的領導下,犯罪逮捕率低也是可以理解啊。”
片岡有些後悔“最後多說了幾句”,可已經晚了。
岩永科長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你給我滾出去。趕快回去,頭腦冷靜冷靜!”
即使不說,片岡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待哪怕是一秒。
不,不是說現在,將來隻有離開這熟悉了二十年的職業了。
在門口的時候,片岡一下子覺得受不了,可還是決定放棄,不知伺時命運已走到了這一步。
即便如此,我也好,科長電好,會津人都是這樣易怒、死心眼的人吧。
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中出現的熱血男兒“山嵐”也是會津人的脾氣,和江戶人“哥兒”一塊,總是吃虧。
(那幺說,那個叫淺見的家夥夥是江戶人呢。)
片岡非常想念淺見那張有點不可靠似的孩子臉。
他決定不去喝酒,而是直接回家,如果喝酒的話,今晚可能會醉得不可收拾。
一回到家,妻子和女兒正在吃晚飯。妻子鈴江一看見片岡,就問道:“哎呀,你這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可是,你在這個時候就回來了,被解雇了嗎?”
“哦,你很清楚嘛。不愧是警察的老婆。”
“你說什麼傻話呢?晚飯吃了嗎?”
鈴江嘴裏嘟嚷著:“真麻煩呀……”可還是興衝衝地替丈夫準備晚飯去了。總是一喝多,就發牢騷,可是今晚卻很難得燙了兩瓶酒。
“爸,你還沒喝,臉就紅了。”
女兒保美說道。
“我天生就是紅臉。如果紅臉不好的話,郵筒(日本的郵筒是紅色的)就要被關在拘留所了,哈哈哈……”
片岡開著無聊的玩笑,一個人獨自發笑。
“可是,爸,你的臉真的很紅喲,是不是發燒了?”
鈴江也注意到了,偷偷地瞧著丈夫的臉。即使說話刻薄,總是很冷酷似的,可畢竟還是家裏人好。
(今後,要找份稍微能在家裏待得住的工作……)
片岡每次倒酒的時候,心情都變得感傷起來。
才兩瓶酒就醉,片岡心裏這麼想著,可肚子一撐就犯困,把腳伸進暖爐裏,聽著女兒保美正在看的動畫片的轟響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聽到電話鈴響,由於職業的本能反應,片岡猛地爬起身來。不知什麼時候,連肩膀上都蓋上了毛巾被,頭還枕著枕頭。
“是的,啊,總是蒙您多多關照。好的,他在,請稍等。”
鈴江偷偷往這邊看了一眼,喊道:“孩子他爸,電話。”
“嗯?誰打來的?”
“是科長喲。”
“科長?”
片岡反射性地就要站起來,可又坐了下去。
“跟他說我不在。”
“那……”
鈴江慌忙用手捂住了話筒,可對方應該確實聽見了片岡的聲音。
“沒關係的,你就說不在,沒錯的。”
“你要幹什麼嘛,別說傻話了,他有事找你,你就接一下吧。”
看著妻子都快要哭了,沒辦法,片岡粗暴地拿過了話筒。
“我是片岡。”
“啊,片岡,是我,岩永。”
令人吃驚的是,那個肥科長的聲音倒是像討好般地溫柔。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片岡心中暗想:“不敢相信,這難道不是在做噩夢嗎?肥科長變成了紅襯衫教導主任了。”
“究竟怎麼了?”
“啊,剛才我確實有些不對勁。也許輕視了你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到的證據,使你心裏不痛快,可我有時也會想錯的嘛。”
沉默了片刻,岩永囉囉嗦嗦,好像還要繼續道歉似的。
“那麼,科長,你說有事找我,到底什麼事?”
“嗯,是那樣,那個叫淺見的人,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
“淺見?你想見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
“啊,那個,你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實際上,後來我去調查了一下淺見的身份。”
“什麼?你調查了嗎?”
片岡心中暗想:“真固執的家夥,是個警察的料。”
“啊,大體上以前我也擔心過的,不,也許應該說是預感吧,結果我發現淺見是警察廳刑偵局長淺見陽一郎的……怎麼說呢……親弟弟。”
“啊?你說什麼?”
片岡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警察廳刑偵局長、淺見警視監是淺見的哥哥喲。”
“真的嗎?”
“啊,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反正這是事實。這是……”
刑偵科長就像要把世上的不幸一人承擔下來似的。
2
岩永刑偵科長一拿出名片,若鬆鶴屋飯店的掌櫃吃驚得睜著眼睛,顯得非常害怕。
“有個叫淺見的人在這兒住嗎?”
片岡在一旁問道。
“是的,確實有這麼個人住在這裏……是嘛,我就覺得這個人不是普通人,並不像工作的樣子,可卻開著高級車到處轉,說不定是幼女誘拐犯呢……不,我們飯店並不知道那位客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你不能安靜點嗎?”
片岡嚴厲地說道。掌櫃嚇了一跳,很可憐似地閉上了嘴。
“請你帶我們去淺見的房間。”
片岡這次說話倒是很客氣,可掌櫃反倒像很害怕似的,哆哆嗦嗦地朝電梯走去。
四樓昏暗的走廊的盡頭就是淺見的房間。
淺見打開門,一看見這兩個男人,就好像很高興似地說道:“啊,歡迎。”
“那麼說,科長立刻就明白了。”
淺見不知道那通電話後發生的爭端,所以似乎深信岩永是理解力好的上司。
“不,實際上……”
片岡剛想解釋,被岩永攔住了。
“當然。那件事,我想一定要盡早聽聽你的高見,雖然晚上打擾不太好,可還是……”
岩永說著,朝淺見的背後偷偷看去。片岡也注意到了。這是間狹小的、粗糙的單間。刑偵局長的弟弟住在這裏,不太相稱。
“這裏不方便,我們還是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吧。”
“好的。反正離睡覺還早著呢。”
淺見披上一件像網一樣的夾克衫,走出了房間。
說是咖啡店,可附近沒有間合適的店。更何況這個時間被警察帶走也太引入注目了。
“這樣吧,借一間萬華樓的房間吧。”
片岡想起了一個好辦法。
“萬華樓?你,不知道那兒很貴嗎?”
作為岩永州偵科長,得考慮警察那點可憐的預算。
“沒關係的喲,跟那兒熟。是吧,淺見。”
“啊,大概吧。”
“是嗎?要是淺見說了的話,就沒關係了。”
真是個注重實利的家夥,岩永於是走在了前頭。
從若鬆鶴屋飯店到萬華樓,僅有七八分鍾的路程。大淹老爺子遠遠地看見他們三人,就好像察覺到一切似的,把朝院子的一間小房間借給了他們。
“對不賺錢的客人,我們隻提供茶喲。”
話雖這麼說,不多一會兒,女傭還是拿著茶和點心進來了。
“實際上,片岡,那通電話之後,我通過某種渠道,對在那些合同上簽名的人進行了調查。”
淺見首先開口說話。
“是嘛,的確,是某種渠道。明白,明白。”
岩永自以為是地點點頭。片岡也推測到恐怕這個“某種渠道”指的是警察廳刑偵局長吧。
淺見自己倒沒有任何變化,可不知為何,他完全不覺得寂寞,那種身處遙遠地方的人該有的寂寞。
“因此,我搞清楚了一個很意外的事實。那些人當然都是牙醫,不僅如此,他們幾乎都是大學教授,而且是非常有經驗的喲。”
“噢,那樣的話,也就是說,他們即使在牙醫當中,也都是公認的精英囉。”
“是那樣的。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實際上,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不知為什麼,他們都是要獲得牙醫資格所必須參加的牙醫國家考試的命題委員、或者曾經參加過命題的人。”
“什麼?”
岩永的表情稍稍地沉了下來。片岡也看出了他表情的變化,可不知道其中原因。
“還有一點,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點很重要,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有一個或兩個兒子,已經成為牙醫,或在牙科大學學習。”
“淺見……”
岩永刑偵科長咽了口唾沫,蜥啞地說道。
“你能不能稍等等?”
“啊……”
“如果你剛才說的是事實的話,問題好像有點太大了。”
“是的,是那樣的。我覺得案件的背後有著相當大的、深奧的問題。”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會津若鬆警署的刑事科能解決的……”
“是嗎?我不那麼認為。的確,從案件的整個情況來看,這似乎是個關係到國家行政的大的社會問題。可是,發生的案件本身永遠隻是凶殺案。”
片岡被淺見“隻是凶殺案”的說法吃了一驚。同時,他覺得終於發現了有意思的對象,把凶殺案說成“隻是”的“案件背後的問題”是什麼呢?
“我隻對會津發生的凶殺案感興趣。所以,關於案件背景和案件背後的關係,警方將如何處理,如果允許我說句失禮的話,我不知道。可是絕不能放過殺人凶手……”
突然停下來不說話的淺見臉上浮現出一片淒慘的陰影,簡直就像個殺戮者一樣,但那隻是一瞬間,以至於片岡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話雖那麼說,如果要追查凶殺案的話,肯定要麵臨那個問題。”
岩永很憂鬱似地說道。
“是的,我想那樣的話,對社會正義是件好事。”
“嗯,問題是你說的那樣,你哥哥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什麼?為什麼說起他……”
淺見吃驚地看著岩永,立刻又回過頭來看著片岡。
“不,不是我。”
片岡急忙擺擺手。
“你是刑偵局長的弟弟這件事,是我調查得知的。”
岩永苦笑著說道。
“是嗎?對不起。”
淺見同時向岩永和片岡低了下頭,簡直就像是認罪的嫌疑犯一樣垂頭喪氣。
“我不說不是想隱瞞什麼,而是因為哥哥和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即便這麼說,你們也會認為我是個好辯解的討厭的家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