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到了洛陽城內,兩人走著,忽見一身著破棉襖的青年漢畏縮在一街角落,他垂著頭,嗬著手,身邊放著一張頗見精致的古琴。
蕭勁衝初不在意這青年漢,隻覺那古琴有些兒眼熟,因留心看了眼。及至走近去時,卻認出這青年漢竟是友人舒逸渾,當下又驚又喜,忙上去親近。
舒逸渾見了蕭勁衝,也是驚喜不已,卻又有些羞赧慚愧。
他那日別了孫忍後,果然停停走走回家裏去了。在家呆了兩個多月,因受不了父親壓製,再次離家出走。他抱著張琴,流來蕩去,走到哪裏算哪裏,隻是不想回家。身邊銀子花光後,便當了身上穿著的一件貂裘。這回貂裘當來的銀兩又快花光了,住不起客棧,便隻好在這街角委頓。
蕭勁衝問他道:“舒兄弟,這大過年的,你不回家裏,怎麼在這街頭呢?”舒逸渾道:“我……我……”剛要說下去,見蕭勁衝身旁有人,又支吾不出了。
蕭勁衝當即介紹了二人,叫彼此認識了。舒逸渾畏縮縮的,也不正麵看周誠,問聲兒好。周誠聽說他是武林前輩舒正緊之子,又見他文弱稚氣模樣,倒也覺得奇怪,不免怔了怔。
外頭風寒,三人入一家酒肆說話。舒逸渾這才說了自己別後經曆,並忸怩著問蕭勁衝借銀子。蕭勁衝道:“我身邊銀子也不多了,你這麼個在外流浪,總不是個事,聽我的,還是回家去吧!”舒逸渾搖搖頭,噘著嘴道:“我不回,我不回,回去了他又要死死抽我,砸我的琴,要我背什麼聖賢文章了。”
蕭勁衝道:“他是你爹爹,不管怎樣,他的用心也總是好的。他又是位萬人瞻仰的武林前輩,英雄了得,也自通情達理。你跟他好好說話,不要拗著他,我想他會慢慢認可你,對你好的。”舒逸渾隻管搖頭道:“我不回,你不知道,我爹爹脾氣可壞了。上次回去,已被他打了個半死;這次再回去,保準沒了命。”
蕭勁衝忖了忖,道:“要不這樣,我陪同你回去。有我在著,你爹爹總不能拿你怎樣。我再婉言替你求求他,叫他日後不砸你的琴,好好待你。如何?”舒逸渾聽了,點點頭答應。
蕭勁衝道:“你家就在那信陽嘍?”舒逸渾嗯了聲道:“我是信陽人,但自出生以來,一家人便一直住在京郊的一處山上,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直到兩年前,英雄大廈將落成了,才搬到信陽的。”蕭勁衝哦了聲道:“你爹爹隱居著,怪不得當初江湖中人都不知他去處,空作種種猜想。”
三人吃飽後,便出酒肆。蕭勁衝因要送舒逸渾回家,又想到了去捉恒業,遂對周誠道:“周兄,我要送這舒兄弟回去,且還有別的事要辦,不如暫時言別,兄**自先行。”周誠道好,卻又單獨對蕭勁衝道:“舒正緊這人可不簡單,我在京師時,一次偶然下,曾見他與朝中大員有往來,賢弟可仔細些。”蕭勁衝也不以為意,分了些銀兩給他。雙方別過,各行趕路。
蕭、舒二人一道走,兩日後至南陽,途經一個喚作“梅頭”的村子時,忽見一撥撥村民慌張而逃。蕭勁衝拉住一個來問:“發生什麼事了?”那人道:“數日前,村子後麵的山上來了個女鬼,彈起琴來,風雲變色,人聽了會肝腸寸斷,發狂而死。這會子,我們正去別處避難呢!”蕭勁衝聽了,頓想到是葉雨淋,尋思:“此去信陽不遠,安頓好舒兄弟後,我再來此地弄明事端。”於是,問明地點後,拉上舒逸渾,加快腳步趕出。
不一日,即到信陽舒府。這舒府不與英雄大廈相鄰,而落在繁華市心,高樓大院,雕梁畫棟,說不盡的氣派豪華。
舒正緊得知兒子回來,一邊氣衝衝趕出來,一邊厲聲罵道:“孽種,你不死在外頭,還回來作什麼!”及見舒逸渾身邊站著個外人,忙止住了嘴,放平和了態度,稍整衣裳,款款步上前。
舒逸渾聽了老子這聲罵,已抱住琴,縮在了蕭勁衝身後。蕭勁衝也不指望他引見了,直接上去叩拜行禮,道:“晚輩蕭勁衝拜見舒前輩。”舒正緊倒也聽說過蕭勁衝名頭,今見其人英俊威武,器宇不凡,頓是一凜,忙上去扶起他來,堆笑著請他入屋,又是參茶,又是點心,火熱招待。舒逸渾自去放了琴,換了套衣服來。
三人坐下說話。蕭勁衝先向舒正緊說了自己與舒逸渾乃是摯交,接著道:“前些日路上巧遇,一則送他回家,二來也借機拜會前輩,因而打攪府上。”舒正緊道:“好!好!逸渾在外頭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倒真正難得,好得很,好得很!你倆既是朋友,你也不必再前輩晚輩的,管叫我聲‘叔伯’即可。”蕭勁衝當即叫了聲“舒伯伯”。
舒正緊說聲“好”,回顧舒逸渾道:“逸渾,你結交了蕭賢侄,怎麼也不和我說,這是好事啊!這蕭賢侄慷慨俠義、英雄非常,你以後可學著點,多向他討教討教。”舒逸渾聽了,唯唯點頭。
蕭勁衝則道:“舒兄弟他琴技高明,詩賦文學也頗有過人處,尤其心底一股韌勁,實非常人可及。侄兒許多地方,還正要向他學習呢!”
舒正緊搖搖頭道:“逸渾他可沒哪樣兒好的。彈琴唱曲,皆優伶所為,卑鄙下賤,再高明又值個什麼?讀書用功,倒是好事,但當治經濟文章,讀聖賢書;光去作詩填詞,吟風弄月,便是墮了儇佻惡道,實不可取。生為男兒,當具英雄心、丈夫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衣錦食玉,光宗耀祖,為他人所敬畏佐羨——這才是個正道。”
舒逸渾聽著,滿心不快,卻是垂著頭不發一言。
蕭勁衝道:“伯伯說的不無道理,但舒兄弟他偶爾彈彈琴,陶冶情性,也是不錯的。”
舒正緊垂歎道:“逸渾他要真隻是‘偶爾彈彈’,那還好了;他是抱著琴,無休無歇,萬事不管,真把它當作飯來吃了。不說也罷,一說我就來氣啊!”說著,提高了聲,轉顧舒逸渾道:“也好,逸渾,今日你知交好友也在,你就當著我兩個的麵,真發回心,下個誓,先砸了那破琴,從今往後給我用力攻讀,博取個功名出來。”
舒逸渾聽說要砸琴,立時緊張了起來,道:“休想,說什麼我……我也不會砸琴的!”
“你——”舒正緊惱怒了,卻又強忍住,轉溫言道,“你怎麼就不懂事呢!爹也不是真不讓你彈琴,隻是希望你以功名為重,能有個成就。你若真中了舉,爹願意給你買世上最好的琴來,讓你娛情,甚至爹還會給你造幾棟別墅,給你娶幾房姬妾,叫你受樂不盡。”
舒逸渾嗤了一聲,撇過嘴道:“我都不要,我……我隻彈我的!”舒正緊板起了臉,立起身道:“你……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蕭勁衝見他父子二人說僵,便進言道:“舒伯伯,你先莫動怒,聽小侄一言。舒兄弟他雖有不是,但彈彈琴,畢竟不是吃喝嫖賭,也非鬥雞鬥蟋蟀之玩物放蕩。他至少是不驕奢淫逸,不放辟邪侈、不委靡怠惰。就此一點,伯伯便無須責舒兄弟太過,更不必砸他的琴了。父子間原至親至密,當相互體存些,融融樂樂的。依我之意,舒兄弟是該讀些個治世文章,每日裏都下點工夫,但偶爾也可以彈彈琴,悅悅性;至於舒伯伯嘛,先不可去砸舒兄弟的琴,隻要舒兄弟不犯大過,也決不能對他再施鞭杖。伯伯以為如何?”
舒正緊道:“隻要逸渾聽我的話,照我的意思做事,每日裏他能讀半日的書,我就意足了,決不責備他,更不砸他的琴。”蕭勁衝叫聲“好”,轉對舒逸渾道:“伯父都這麼說了,舒兄弟,你也就答應了吧,每日裏就下它一點兒工夫。”舒逸渾雖仍不十分情願,但在蕭勁衝勸說下,也就應了,隻道:“再怎麼樣,都絕不能壞我的琴。”舒正緊滿口應承。
說好後,因天色將暮,舒正緊又苦不放走,蕭勁衝隻得暫留一晚。
晚間,舒正緊大擺筵席,款待蕭勁衝。當真玉盤佳釀,山珍海錯,無比豐盛;又有青娥勸酒,美姬獻舞,令人神醉。
席間,舒正緊說及武林之事,大談了一番俠義救世之論。蕭勁衝聽著,也不是個味,隻唯唯應聲而已。
散筵後,蕭勁衝稍有了醉意,因直接入房就睡。剛躺下,便有兩名美姬掌著燈,推門而入。蕭勁衝驚起道:“你們來做什麼?”其中一姬答:“妾二人奉老爺之命,特來服侍大爺你的。”蕭勁衝看她們坦胸露乳、妖臉媚氣的,頓有些惱火,叱道:“去,去,我一人睡好好的,不須你們多事。”硬是將二姬趕出。
二姬去後,蕭勁衝仍舊躺下,卻是中心不平,難以入眠了。不多時,夜清人靜下,忽隱隱聽到喝罵之聲。
那聲音源頭距此臥室雖遠,但蕭勁衝內力深湛,寧心聽時,仍聽出是舒正緊的聲音,心想:“鬧什麼事了?”因本也睡不著,便幹脆起身步出,去探情況。循聲過去,很快聽出是舒正緊在責罵舒逸渾。
原來席散後,舒逸渾即回自己房裏。一回房便又撫弄起了他那古琴來,一撫弄便全心醉入,渾然忘我了。舒正緊過來看他,聽到琴聲,見他又在彈琴,登時又氣不知往哪出了,因打罵起了舒逸渾。
舒正緊罵道:“孽種,你真是有心要氣死我啊!”動手上去,要砸古琴。舒逸渾埋首弄弦,都未發覺父親進來,及至舒正緊出手要砸琴,才驚過了神,慌忙抱住琴,叫道:“不要動我的琴!”
舒正緊硬要奪。舒逸渾死死抱住道:“你說好了的,不動我這琴,可不要無恥食言。”舒正緊怒道:“好,我不動這琴,你如此不像話,看我揍你。”拔出腰間軟鞭,朝舒逸渾狠狠抽了下去,一邊抽,一邊厲聲道:“孽種,你還聽不聽我的。”
舒逸渾忍著痛,理都不理。舒正緊見鞭抽無用,便又上去奪琴,道:“你不聽話在先,我有什麼食言的。”他是武學高手,硬要奪時,舒逸渾哪護得住,就被他奪在手上,舉起來便要砸。舒逸渾搶不過來,便橫了心道:“好,好,你……你盡管砸,世上也不止這一把琴,你砸了它,我自會找別的琴來彈。”
舒正緊聽這一說,便將琴丟開在了一邊,鞭梢一指,冷冷地道:“好,你硬要跟我強,我就剁了你幾根手指。不錯,這世上琴不止一把,可你的手指卻就這麼幾根,沒了手指,我看你還怎麼彈?”
舒逸渾亦知父親脾氣,不得他性子,惹他發狠,他的確什麼都做得出來。當即倒也畏懾了,垂頭不發話,幾根手指不由顫抖了起來。
舒正緊見兒子畏懼,便歎了聲,放緩氣道:“逸渾,爹不是真要打你罵你,爹這麼做,也是為你好,爹是盼你能出人頭地,飛黃騰達,成一個他人仰慕豔羨的人上人。你有你爹爹做靠山,隻要稍肯用心,便能有所成的,不比那窮人家孩子,沒個幫襯,縱百倍努力、吃盡苦頭,也難鹹魚翻身。你想做大俠,你爹爹我是武林泰鬥,一身武功夠你學的了,更不須別處去求,你仗我之名,稍加用功,自然便成了萬人景仰的大俠士。你想做大官,朝廷裏我也有人,隻要你有這顆心,稍微考個成績,爹便有辦法叫你平步青雲,做上大員,一輩子富貴榮華,享福不盡。怎麼樣?逸渾,聽爹爹的吧,學武你這個年紀已是遲了,且也辛苦,你就給我用一陣子功,好好研讀時文,考出個功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