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醫藥談歡愜 皇宮鬥鬧闐(1 / 3)

那日,索橋崩斷,鬱悲坤順著鐵索擺墜了下去,在他一麵的鐵索較短,他因此未墜入河中,而重重撞著了山岩。若是平日,以他功力之深,隻要運起護體氣功,撞得哪怕再重些,也絕不能傷他寸毫。但此時他與方宗一剛比耗下來,神衰力竭,又墜之突然,無法運氣護體,這一下背撞山岩,等於挨了高手一擊。他當即吐了口血,昏暈過去,摔在岸上。

甚巧的是,不久後,對岸即有一人走來,此人不是別個,乃杜生若之弟杜生苓。

當初,葉方舟一家與史向遠、杜生若出逃時,杜生苓正在外地采藥,並不知此事,及至五日後回來,未至葉方舟家,便有村中好心父老告說了事端,叫他仔細些,最好先去別處避難一陣。杜生苓因奔往鄰縣,後聽說泗縣一帶丘山中頗多奇草,遂獨自個來此嚐藥羅草。他一門心思,少欲寡求,不畏艱辛,平常吃睡都在山中,偶爾才下一趟山去賣草藥,所得錢財換來幹糧,然後又入山嚐藥。

此番,他正下山買幹糧回來,要打這索橋上過,卻不想走近看時,這索橋竟是斷了。

他無從過去,一時踱步歎息,不知如何是好。望望對岸,猛發現有個人撲倒在地,一動不動的,身邊似還有血跡。這一下,杜生苓倒是吃了驚,忙朝對岸喊道:“喂,你那人……”喊了兩遍,並不見回應,但看那人身子似略微動了動。杜生苓一凜,心下大急,要去救人,苦恨自己不會泅水,河上又無船隻,不得已隻能溯流而上。

他多年行醫,深知於傷患者而言,時間即是生命,因此急急而走,不肯慢上一步,心中還不住念著:“菩薩保佑見,你那人萬萬可得撐住了。”

山路崎嶇,他又背著個籮筐,走得十分艱難。如此行出二十多裏地,方遇上了一座橋。他這才翻至對岸,然後沿流趕回來。冬日晝短,走上十幾裏後,天漸漸暗了下來,他因此更加快了腳步,卻一不當心,摔了一跤,直跌得膝破血流。但他並不氣餒,咬咬牙起來,忍著疼痛,仍是堅持快走。

如此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方才趕至。月夜下,一探傷者,發現這人尚活著,傷勢雖重,內神卻旺,知他乃武學高手,自己及時趕至,其人性命可以無憂,一顆心到此方緩了緩。

雖如此,杜生苓也不敢大意了,趕緊取出幾粒回神丸,打來水喂鬱悲坤服下。接著背他至一平地上,在旁起了把火,然後取出毫針,給他針灸,以疏導氣血。

針刺畢,鬱悲坤緩緩蘇醒了過來。杜生苓見了,歡喜道:“你這老伯,你倒是醒了,這好,好!”鬱悲坤淡淡地道:“是你救了我?”杜生苓憨笑著點了點頭。鬱悲坤卻臉色一沉,道:“你為什麼救我?老實說,你救我有何居心?”杜生苓這聽了,不由一怔,道:“我……我見你受了傷,便過來救你了,可……可也沒想別的什麼!”鬱悲坤哼了聲道:“你有這好心?”杜生苓道:“這個救人……乃是理所應當的,我想換作了別人,也一樣會伸出援手,更何況我之身為醫者,此是天職本分。”

鬱悲坤哦了聲,語氣轉和道:“你也是位大夫,給人看病的?”杜生苓點了點頭,隨即道:“你這老伯,你身子好些了吧?我有幹餅,你和水吃些兒吧,充充饑!”說著,從籮筐中取出幹餅來。

遞過去時,鬱悲坤忽又作色道:“別拿過來,少假惺惺的,誰知你不是在餅中下了毒的。”杜生苓忙道:“沒有毒啊,你這老伯,我若要害你,幹嗎還來救你呢?”鬱悲坤道:“你自有你的居心。說不準你在餅裏下了攝魂藥,叫我吃了,迷失心魂,從此但聽你指使了。嗯,一定是這般。說,是不是讓我說中了。”

杜生苓“哎呀”歎了聲,道:“你這老伯,你叫我怎麼說呢!這樣吧,我……我先吃給你看,好不好?”說畢,吃下了一個餅,然後道:“這下你該信了吧?”將餅和水又遞過去。

拿到鬱悲坤嘴邊了,他忽又臉一繃,哼聲道:“險些兒中你計,你雖吃了,可你身上必帶有解藥,待會兒吃上解藥,自可無事。你竟用這法子勾我上當,好歹毒的心腸。我鬱悲坤死則死了,決不墮你圈套,免弄得到時人不人、鬼不鬼的。”

杜生苓見他如此,隻得歎了聲,道:“你這般多疑,那……那我也沒辦法了。”拿回餅,坐到一邊去,查看包紮起了自己的傷處。

正包紮著,鬱悲坤忽說話道:“喂,小子,你把那餅給我拿過來。”杜生苓聽了一喜,忙起了身,依言拿上去,道:“這老伯,你……你想明白了?”鬱悲坤道:“你拿給我聞聞,老夫既稱毒霸,一生什麼毒沒見識過,這餅上有沒有毒,有什麼毒,怕我聞不出來嗎?”杜生苓也不多說,將餅遞到他鼻邊,讓他嗅。

鬱悲坤嗅出幾嗅,嗯了聲道:“果真是沒毒的,不過這上麵有四種藥草的氣味。”杜生苓問:“哪四種藥草?”鬱悲坤道:“白術,赤芍,槐……”細嗅了嗅,道:“對,是槐角。還有一樣是防己,防己中的漢防己。”

杜生苓聽了,起初隻覺得奇怪,其後一想:“自己近些日采集、去街上賣的藥草,乃正是這四樣。餅上有這四樣藥草味,無疑是自己手上拿過,因留下來的。此人隻這一嗅,便能毫厘不差嗅出這四種藥草來,可見他是精於此道,學深莫測了。”當下吃驚非常,愕然望住鬱悲坤了,顫顫地道:“你……你怎麼聞出來的?”

鬱悲坤不答,隻吃力地道:“你拿水過來,讓我吃。”杜生苓哦了聲,慌忙拿水和餅上去喂他。

鬱悲坤吃了些後,因身體虛弱,早早睡了。

次日起來,杜生苓采了些安神補氣的藥草來,煎煮了,給鬱悲坤服下,又給他紮了一回針,助他疏經導氣。鬱悲坤感覺身子好了不少,雖仍乏力,卻能坐起了。

他本來陰著臉的,這時倒漸漸放晴開來,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為何選了醫生這一行?”

杜生苓自報了姓名,道:“我家鄰舍有個開醫館的,我打小常去他那裏玩,見他抓藥救人,極是神妙有趣,耳濡目染,不覺深喜上了這一行,其後便立誌幹下去了。”

鬱悲坤道:“自古男兒以出仕為高,醫卜星相最為卑下。你做這行,不怕被人瞧不起嗎?”

杜生苓搖搖頭道:“我不這麼認為。在我心裏,人無高下之分,業無尊卑之別;任何行當,隻要能裨益世人,然後自己喜歡,踏踏實實去做了,那都是好的。尤其作為醫生,治病救人,直接關乎一條條人命,可謂是責大任重,至為神聖的了。有宋範仲淹就說了,‘不為名臣,亦當作良醫’,可見他是將行醫與出仕並看的。不管他人如何看待,我始終認為幹這一行不錯,是了不起的,哪怕世人真瞧不起我,我也無怨無悔,甘心情願要做下去。”

鬱悲坤點了點頭,複又皺眉道:“如今金錢至上,世風日下,醫者道德淪喪,不堪想象。為謀暴利,或無中生有,妄說好人有病;或明可用價廉之藥,故開貴重之方;甚或摻假藥,用假藥,墮人胎,謀人命;至於窮人看不起病的,便見死而不救……這些你又如何看待?”

杜生苓道:“他人醫德如何,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總之我隻做好我自己,哪怕就是死,我也決不背棄自己的良心。”

鬱悲坤聽了,連道:“好!好!”頓了頓,卻又歎道:“人心不古,如今的患者也一樣惡毒卑鄙,有時明明用心救他們了,他們不但不付錢、不說謝,反行誣賴,倒打一耙,說醫者的不是,罵醫者,打醫者,劫醫者,甚而殺醫者……真令醫者心冷!不知你有沒有遇上這些個,又如何看待?”

杜生苓道:“不付錢倒是常有的,我所看之人本大多是些貧民,這個我倒不計較。至於看好了病,反被病者劫去身上財物,乃至被打的,倒也有一兩回——這雖可惱,但想想也還是罷了吧!畢竟治病救人乃醫生職責,見人有病有傷,哪怕明知救了他,會被誣、被陷、被罵、被打、被劫、被拐,乃至被殺,我也還是義無反顧要去救他的。”

鬱悲坤聽著,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回過神,搖搖頭,自歎道:“身病易治,人心難醫啊!”歎畢問杜生苓道:“你給人治病,為何來此山中了?”

杜生苓道:“我來山中,是聽說這兒多藥草,這便於我嚐百草、識藥性。不瞞老伯說,我看曆代本草書中多有錯謬混亂之處,許多新藥亦未載入籍中,因立誌要編一部包羅萬物、全麵有序的大本草之作來。是以要親入山中,采拾標本,細作觀察。”

鬱悲坤道:“天下草木皆可為藥,你要羅遍萬物,親作觀察,編出一大本草之作來,那得上高山、下深淵、入大澤、出遠海,曆無數艱險,窮一生心血,或許方能有所成的。這可實是件如同登天的大難事,猶若下獄的大苦事啊!你真想明白,堅持要去完成它了?”

杜生苓沉著有力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嚐藥羅草,本我所喜,做喜歡做之事,便不覺其苦了。既然此事有益於民,且為我所喜所願,我便立下了誌,決意要去完成它,再苦再難,我都不會作一絲退縮的,我會堅持下去,不斷努力,直到死之日為止。”

鬱悲坤聽了這番話,回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不禁幽幽籲了口氣,接著細細打量了杜生苓一番,頷首道:“年輕人,其誌可嘉,其誌可嘉啊!”頓了頓又和言道:“對了,那——你的‘大本草’已寫有幾年?寫得又如何了?”杜生苓道:“寫有六年多了,擬寫九九八十一卷的,今已至二九之數。”鬱悲坤道:“是否隨身帶了?可容我一觀?”杜生苓道:“正要請老伯指教。”因到框中取出稿件來,呈給鬱悲坤。

鬱悲坤伸雙手鄭重接了,然後輕輕翻開來瞧。但看斯稿不按傳統本草書之編類,而把藥物分為水、火、草、木、禽、獸等部,部下分類,初看有數十類之多。以部為綱,以類為目,綱目分明,有條不紊。稿中對每種藥物一般的都記有名稱、產地、形態、性味、功用及采集與炮製之法,甚而還畫了插圖。嚴謹細致,整整有法。鬱悲坤一邊看,一邊輕撫書頁,一邊歎道:“難得,難得,真是個乖孩子!”

杜生苓道:“老伯,昨日你聞燒餅,說餅上有四種藥草味,其中一樣是漢防己。小子請教,老伯何以斷言是粉防己,而不是防己中別的呢?”鬱悲坤道:“防己類藥材雖複雜,然大抵分漢防己與木防己,其餘漢中防己、廣防己實可歸於木防己中,木防己之香味普遍較漢防己為濃,且就地域而言,此地亦偏於長漢防己。”杜生苓道:“二防己藥效上可有大差別?”鬱悲坤道:“漢防己利水消腫,偏治下身;木防己祛風止痛,偏治上身——此微有差別。其實功用相近,不必拘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