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 窮而如意就是富有,夠富有了;可是有種人老是怕有一天會變窮,無窮的富有也就像冬天樣光禿了。老天爺保佑我這類凡胎俗骨不懷醋意吧。
奧 怎麼,怎麼說這種話?你以為我肯過一輩子嫉妒的生涯,老是跟月圓月缺,三番四複,把疑病翻新嗎?不!一旦生疑,一下子解決。我倘若按你的推測,把我心靈的正務改成了天天作這種肮髒、齷齪的疑神疑鬼,就叫我變一頭山羊吧!說我的妻子漂亮啊,愛熱鬧啊,談吐好,能歌善舞,會彈琴,這都叫我吃不了什麼醋。美德齊備,這樣就格外生色。我想到自己有多少短處,也不會生那麼一丁點疑慮,擔心她不忠,她是有眼看中我的。不,亞果,見了,我才會疑心;疑心了,就找證據;證實了就二話不說,來個幹脆——情也罷,妒也罷,我都叫一刀兩斷!
亞 我聽了很高興;因為我現在有理由用更為坦率的精神來盡我對你的忠愛和責任。既然我義不容辭,就聽我說吧。我還談不到證據。當心尊夫人;看她和凱西奧相處,好好睜眼看,不多心也不大意。你出於天性,向來是寬宏大度,我不願坐看你反而受欺。當心!我深知我們這個城幫的風氣威尼斯女人對著天演得出醜把戲,就不敢讓他們的丈夫看得見罷了。她們不在乎事不為,隻在乎人不知。
奧 你這樣說話可當真?
亞 她當初把父親瞞過了,和你結了婚;見你麵,像怕得直發抖,心裏頭卻把你愛極了。
奧 她正是這樣。
亞 那麼好,得了。她那麼年輕竟能夠那麼裝樣,封住父親的眼睛,不留一絲縫,叫他老人家還當是誰使了妖法——可是我不該了。我現在伏求你寬恕我對你過分忠心了。
奧 我永遠感激你。
亞 我看這番話有一點掃了你的興。
奧 一點不,一點不。
亞 真的,我怕真有點哪。我希望你認為我剛才所說的是出於我的忠心。可是我看你是激動了。我得求你千萬不要把我的話引申出什麼太大、太重的意義,超過了一點點疑心。
奧 我不會如此。
亞 你要是那樣,好主帥,我的話就糟了,會造成嚴重的惡果,違背了本意,凱西奧是我的好朋友——主帥呀,我看你激動了。
奧 不,不怎樣。我總不相信玳絲德摩娜不規矩。
亞 但願她永遠這樣好,你永遠這樣想!
奧 可是奇怪,人竟能違反本性——
亞 是啊,關鍵在這裏!恕我冒昧說,多少位少爺,同城邦、同膚色、同門第,前來求婚竟一點也不為所動,全不合世界上萬事萬物的常情——哼!這樣的口味未免不對頭,總叫人感覺到有點乖戾,不自然。可是請原諒,我隻是泛泛的發議論,並非專指她;雖說是我也擔心她放棄癖好,恢複了一般見解,偶爾把你和她的同鄉人比一比,或許會後悔也說不定。
奧 再見,再見!你以後再看出什麼就讓我知道。叫你的老婆也留神。你走吧,亞果。
亞 好主帥,我就告辭了。〔將下。
奧 我何必結婚呢?這個忠厚人顯然是吐露少,看出多,知道多,還要多得多。
亞 〔轉身〕
我的好主帥,我但願能求得大人別尋根究底了。這件事以後再說。雖說恢複凱西奧原職是應該的,因為他當然非常稱職勝任,可是你不妨暫且擱置他一下,借此觀察他,看他出什麼花樣。注意尊夫人是否為他的複職竭力求情,再三再四不罷休。這裏就看得出不少名堂了。不過,這是怪我出於多心,太多事了,(我有充分理由隻怕我真是的),認夫人白璧無瑕吧,我懇求大人。
奧 別擔心我會輕率。
亞 我現在再次告辭了。〔下。
奧 這個家夥可真是非常忠實,他極有見識,熟悉人性,精通了人情世故。倘使她真是一隻鷹,證明了還是野的,盡管是係在我的心頭上,我要放她隨風去自己覓野食。也許因為我生來黑,又沒有風流公子的那些溫文的談吐舉止,或者因為中年了,我要走下坡路了(這倒還不算怎麼樣),她把我拋了。我受了騙了。要解脫,惟有唾棄她。結婚真是造孽啊,自以為得到了尤物,並沒有滿足她們的胃口!我寧願做一隻癩蛤蟆,關在一個地牢裏,吸吸黴臭氣,不願讓我的心上人留下一角地供別人享受。可也算大人物遭殃,比起貧賤人更難享這點的豁免權。這是不可避免的命運,像死亡。我們一出世命裏就注定要戴這頂綠頭巾。玳絲德摩娜來了。
玳絲德摩娜與愛米麗亞上。
要是她不忠,天該是挖苦自己了。我才不相信。
玳 怎麼樣,親愛的奧瑟羅?午餐準備停當了,你所邀請的島上貴賓都到了,正在等候你哪。
奧 我失迎了。
玳 你說話為何有氣無力?你感覺不舒服嗎?
奧 我的額頭上有一點兒痛,這兒。
玳 真是,都因為沒睡夠;一會兒就好的。隻要我替你包紮緊,不出一小時就會不痛了。
(奧瑟羅暗示額上長起角,相當於中國習稱戴綠頭巾;玳絲德摩娜當然不懂。)
奧 你的手絹太小了。〔手絹落地。
隨它去得了,來,我跟你一塊兒進去。
玳 你身體不適,我心上替你難受。〔奧瑟羅與玳絲德摩娜下。
愛 妙啊,我居然拾到了這一塊手絹。這是摩爾人送她的第一件禮物。我那個頑皮的男人求過我上百次去偷來;可是她那麼愛這個紀念品(因為她丈夫懇求她永遠保存),總把它留在身邊,親它吻它,對它講話。我要把圖樣描下來拿去給亞果。他要它幹什麼,天曉得,我可不知道,一點也不;我隻是順他的怪主意。
亞果上。
亞 怎麼樣?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嗎?
愛 別老訓人了;我有件好東西給你。
亞 給我件好東西?司空見慣的玩意兒——
愛 嗨?
亞 是活該我娶了個傻婆娘。
愛 噢,這就完了嗎?該給我什麼呢,如還要那一塊手絹?
亞 什麼手絹?
愛 什麼手絹?啊,摩爾人最初送玳絲德摩娜的,你老是叫我給你偷來的那一塊呀。
亞 你終於偷到了?
愛 沒有偷,真的,是她不留神掉下了,我恰巧在這兒,就順手撿了起來。看,就在這兒哪。
亞 好妖精!給我。
愛 你老是一股勁兒要我偷了它來,你要拿它幹什麼?
亞 那關你什麼事?〔奪手絹。
愛 除非你拿去派什麼重要的用場,還給我。可憐的夫人,她會急瘋的,如果她找它不到了。
亞 你千萬不要說出去;我自有用處。去,離開我。〔愛米麗亞下。我要把這丟在凱西奧的住處,讓他拾到手。輕於鴻毛的瑣屑會叫吃醋人看來,像天書寫下的鐵證如山。這可大有點作用哩。我已經叫摩爾人中毒,發生了變化。危險的想法性質上就是毒藥,初上口還不大嚐得出什麼怪味,可是隻要在血液裏稍稍一活動,燒起來就像硫磺礦。我早就說過了。
奧瑟羅上。
看,他來了!不管是罌粟、曼陀羅,不管世界上任何種催眠糖漿,都再也不能給你送來昨晚上那樣的好睡了。
奧 哈哈!把我欺騙了?
亞 哎呀,怎麼了,將軍?別再想那個了!
奧 去你的!滾開!你把我害得好苦啊!我說呀:受欺騙,蒙在鼓裏總還比就知道一點兒的好。
亞 怎麼了,好主帥?
奧 她暗裏偷人,我能有什麼感覺呢?眼不見,心不想,那就傷害我不了。我夜裏睡得好,自在,高高興興;我在她嘴上看不出凱西奧親過了。一個人挨了搶,還沒有發現失竊,就讓他不知道,他就是沒有挨過搶。
亞 我聽了感到很不安。
奧 就算全營人,一直到工兵什麼的,都品過她香肌玉體,隻要我不知道,我還是快樂的。現在啊,都永遠完了,永別了,安寧的心境、安坦的心情!永別了,威武的大軍,化野心為雄心的堂堂正正的戰爭!啊,永別了,永別了,長嘶的駿馬、尖厲的號角,驚魂動魄的銅鼓、刺耳的軍笛,迎風招展的大旗、耀武疆場的一切威嚴,壯麗,輝煌的氣派!還有噢,你們伸出粗喉嚨仿雷神怒吼轟鳴,驚天動地的凶器,永別了!奧瑟羅的事業從此完蛋!
亞 何必呢,我的主帥?
奧 壞蛋,證明我內人是一個娼婦!定要如此;拿出目擊的證據;要不然,憑我永生的靈魂起誓,定叫你寧願生來不過是一條狗,不願惹我激起的怒火!
亞 到這個地步了?
奧 讓我親見到;至少要斬釘截鐵,證明到沒有漏洞,不生破綻,引不起疑竇,辦不到就要你的命!
亞 高貴的主帥——
奧 如果你是平白毀謗她折磨我,再不要作祈禱,留一點良心;駭人聽聞了添駭人聽聞的罪孽;盡管幹驚天地、泣鬼神的罪惡勾當,因為你已經做絕了,再沒有什麼會加重你的天譴了。
亞 老天爺恕罪吧!你是個好漢嗎?你有靈魂、有感覺嗎?——再見了;請就撤我職!可憐的傻瓜啊,居然把自己的誠實弄成罪過!荒唐的世道啊!世人啊,留神,留神,直言不諱,誠實可並不安全。我得到了這點教訓,謝謝你;從此我不再顧朋友了,講義氣隻有得罪人。
奧 慢點,不要走。你就應該誠實。
亞 我應該學聰明;誠實是一個傻瓜,盡人情隻有失人心。
奧 上有天下有地,我想我老婆是忠實的,又想她不是;我想你是正直的,又想你不是。我要證據。她的名譽,本來像
黛安娜芳容樣潔白,現在玷汙了,黑得像我的臉。盡管來繩子、刀子、毒藥、火焰、令人窒息的激流,我就是受不了這個。我要弄明白。
(黛安娜,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守真月神,為阿波羅的妹妹。)
亞 我看,大人,你氣得忘乎所以了。我真後悔不該對你提起的。你要弄明白嗎?
奧 要?嗯,一定要。
亞 也可以。可是,要明白到怎樣,好主帥?你情願當場做見證,睜大了眼睛看她受糟蹋?
奧 該死,下地獄!噢!
亞 我想,要叫他們倆當場出醜,可惡心,也難。他們可真該死了,要是他們居然讓人家看見一塊兒睡覺!那又怎麼樣?怎麼辦?我還有什麼好說。怎明白得了?你怎樣也無法看到這個場麵的,即使他們像騷羊一樣的發情,猴子一樣的上勁,狼一樣的放蕩,是放肆、糊塗的醉漢。可是,我說,有了確鑿的旁證,經過推理,也就直接進入了真相的大門,你自然明白了,這倒是不難辦到。
奧 給我一個說明她失節的活證據。
亞 我不愛這個差使呀。可是出於愚蠢的誠實和忠愛,既然惹出了是非,陷得太深了,我就說下去。最近我和凱西奧睡在一起,因為我夜裏牙齒痛,老是睡不著。世界上有種人魂靈那麼不守舍,會在睡夢中講出他們的私事。凱西奧就是這種人。我聽見他說:“親愛的玳絲德摩娜,我倆要小心,要瞞好我倆的私情!”隨後他就抓住我的手直嚷:“噢,好寶貝!”接著就狠命的親我嘴,仿佛要把長在我嘴上的親吻連根拔起來;然後把他一條腿壓到我大腿上,喘氣啊,親嘴啊,隨就嚷:“倒黴的命運把你拋給了摩爾人!”
奧 該死啊!該死!
亞 不急,他隻是做夢。
奧 可是這正是確有過什麼的表現。這是不堪的嫌疑,盡管是一場夢。
亞 說別的是無稽之談,這可能倒像是有點嚴重。
奧 我定叫她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