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詩集,給我印象最深的作品,是那些受江南詩性文化浸潤,具有鮮明的中國意象和精神內涵,追求高妙的境界和形式感的詩作,那些吸收了新的藝術觀念和表現方式,本質上卻具有漢語詩歌新古典主義特征的詩作。
縱觀百年新詩史,新詩的初創期以及新時期以來,這兩個階段,是中國詩人受域外詩影響最大的時期,無疑,這有如作物的遠緣雜詩歌講稿卜證交,對中國新詩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可從另一個角度著眼,中國新詩也曾有意無意地形成了與中國傳統詩歌的割裂與對立,似乎中國新詩沒有臍帶,隻是外國詩的複製品,我覺得這是一個誤解。近年來,一些詩人,包括一些以“先鋒”著稱的詩人,都意識到民族性和傳統的重要,明晰了漢語對於“中國詩人”的重要。而詩人蔡人灝,將自己的筆名定為東方浩,可見其要為中國詩人正名的詩心與堅定的民族意識。
從詩集中我們不難發現作品的地域特色以及意象中所滲透的東方之魂。唐詩中的白鷺“從我目光的這一頭;跑向那一頭”;“糧食一年年在大地上行走”的故土,被一本詩集覆蓋;一隻中國鄉間的麻雀“在枝條上在二月的風中一顫一顫就像一顆心髒在跳動”;而秋風吹漲了菊花的頭腦廣讓人擔心惟恐折斷了纖細的腰身”;一群詩經裏的好女子在南潯上岸了,讓“古老的石橋幽幽的深巷總在為柳色心跳”;那潯陽江上的一縷青衫背影,“一滴詩人的淚珠即使在最黑的夜也有光芒閃爍就像鑽石”;當歲月被塤聲過濾,如同水被泥沙過濾,風被風鈴過濾,這“泥土的聲音驚動了整座宮殿的滄桑”;而天一閣的書香,從明朝浸過來,“紙上的光芒照亮時間的每一條道路”……不必一一列舉了,這些鮮明、古老的中國意象與獨有的語境,正如艾略特所言“詩比任何別的藝術都更頑固地具有民族性”。其實,就漢字而言,其本身就是中國文化的根基,而蘊含於漢語之中的民族的魂魄、道德倫理觀念以及宗教、哲學等等,都源於詩,古老的漢詩是我們的精神血緣,一個用漢語寫作的人,將無法根除,也隻能用自己的語言去感受一切。
當然,如果僅僅是具有民族性的題材與內容,以及程式化、符號化的摹寫,還不能成其為詩,正如東方浩的詩中所展現的,有鮮活可感的語言,有對事物深入的洞察和理解,有令人動心的細微處的把握,有令人驚奇和意外的發現,以及有充滿詩性意義的想象和智性的透徹,才會有動人的詩。
縱然,不同的藝術觀念、對詩的不同理解,會有各不相同的詩,但是詩真正能打動人的東西,古往今來都應當是相同的,所謂萬花筒可以千變萬化,但裏麵的玻璃碎片並沒有變化。在詩性意義上,中外詩歌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一些詩的表現方式,例如通感、意象的重疊交融、陌生化以及象征和超現實,不僅為域外詩所獨有,在中國古詩詞中也早已有之。
在東方浩的詩中,《花語》中花的歎息,《對視》中生命的物化,以及蘋果的大合唱,《一個人的閃電》劃過心靈的天空,《相遇》中一匹雕塑般的棗紅馬,山坡上的《白羊》等,都蘊含著獨特的感受和發現,讀一些出色的作品,我覺得,詩人便如同詩中的白羊一樣,失群,卻升上山尖,在沒有道路的山坡上似乎找到了一條秘密的道路。”從詩人的追尋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對傳統的回歸並非皮相、簡單的承續,沒有舊體詩詞格律的束縛,以及豆腐塊式的外在形式的整齊劃一,他寫的是真正的新詩,卻吸收了古詩詞以少許勝多許、意象鮮明,以及意境營造的優良傳統。由此我也想到,中國白話新詩的來源,除外國詩的影響外,中國古典詩詞也應當是新詩的來源之一,而無韻的白話詩,其開端,首先是受白話文和民間口語的影響。而打破格律束縛的自由體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民歌的長短句,在其最初打破五七言句式的意義上,也該是新詩形式突破的參照。
讀東方浩的詩,我覺得他的作品《一所房子》是其寫作的總綱,是打開其詩庫的鑰匙。他是用語言搭一座房子,讓靈魂在裏麵憩息。那座房子傍著《詩經》中的河流,以四季為柱,以二十四節氣編織房子的筋絡,敷以秦磚漢瓦,而屋中,卻有著歐式的壁爐……這是有著秦時明月、唐詩中的漁火、宋詞中的星光的居所,也是有著東籬菊花、蘇州園林的居所,這是中國式的詩意憩居,其中卻容納著整個世界的精神建構。
總的看來,《桃花失眠》是一部有探求的質量較高的詩集,但其中少許的行吟之作讀來並不令人滿足。這樣走馬觀花式的寫作,曆來難出好的作品並非隻有東方浩,一些大家亦如此。或許,這樣要求一位詩人,是我的苛求了。
詩人近作即將出版,匆忙中寫此小文,予以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