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2 / 3)

詩,可以理解,卻常常無法解讀。麵對真正的好詩,人們會感到無話可說,因為人們說不出比詩更好的話來。這讓我想起瓦雷裏《年輕的命運女神》發表後,一位評論家所處的兩難境地,認為對詩條分縷析,便是打碎了晶體,實在不忍,而對作品不置一詞又感到不敬。我對灰娃的詩總想說一點兒什麼,可遲遲不敢動筆,大抵也是這種心態。或許,我隻能談一點兒理解和印象吧。

說詩是“追憶”,大抵是指人的經曆和生命體驗在語言中結晶,是用文字砌築的幻象。即使是即時感受的表現,待詩作完成,也巳時過境遷,成為追憶了。而詩之追憶,最深切最動人的篇章,大抵是對童年、故土的緬懷,那是因為故土是生命之根所係,是靈魂的家園,人可以漂泊四方,可夢繞情牽的,卻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灰娃的《野土》,便是其故鄉終南山下的故土,從題目中我們便可以看出,她所落墨的是“鄉村墓地”、“水井”、“紡車”、“在幽深的峽穀”、“我美麗憂倦的大地”,以及寫節日、風俗與慶典的“出嫁”、“七夕乞巧的儀式”、“端午的信息”等等。在這些作品中,我們領略到古老的黃土、黃河孕育的文化精髓,塬上的空闊、蒼涼、單純、質樸而幽深的情境;讀這些詩行,仿佛總有一個可感知卻遊移不定的精靈在詞與詞的間隙中若隱若現,或許,該是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之遠古夢痕吧,而我更願意理解為我們古老的東方民族的文化基因的暗中傳遞,而節曰的慶典,傳統的禮儀,是以時序的更易為節奏的農耕文明的具體體現。這是自然與人的相遇與交融,是心靈與心靈的撞擊,那種古樸、天然的生存方式確是遠古的夢幻與紛繁現實的續結,也容納了人的情感真實。

誠然,社會與文化,精神與情感是詩的底蘊,但詩作為語言藝術,其動人處更在於其鮮活、靈動中所呈現的詩性意義。詩所需要的不是理念,而是意趣;不是表現,而是發現;不是描述,而是言說;不是哲思,而是洞悟。或許還可以說,詩不是再現,而又是再現……從灰娃的詩中我們不難看到那種接近透明的語言,有如澄澈的晶體,沒有裝飾,本色天然,率真而簡樸,清麗而又詭異,絕不扭曲彎環,用直接而又通透的語言將人帶入一種境界。當我們讀到這樣的詩句“一隻喚春低唱文豹銜一盞燈來”,“紛披的藤條上,晶晶瑩瑩,清鮮惺忪,幽靈們剛剛睜開金眼,神把繁星似的小燈一盞盞點亮,把報春的新花撒在這座靈殿”。“釧鐲在石板上撞擊,結串的銀鈴跳波濺珠,叮叮當當跳落在水麵上”,我們不能不被這語言的清鮮所動,不能不為這墜落於心靈間的聲音所迷醉。

或許,這與詩人的心靈結成一體的野土在語言中呈現的幻象,與那萬古不散的幽靈,都蘊藏在詩人所營造的“貓精”的意象之中。

那悄無聲息,“輕輕跑起腳爪,一躬腰上了院子牆頭,在布滿黑苔的屋瓦躊躇片刻”的貓精,真實而又虛幻,時隱時現,可望而不可即。一會兒在青石磨盤端坐,詭秘莫測;一會兒又駐足穀倉尋思,這是一隻在柳絲中做夢的貓精,傾聽井底清亮回聲的貓精從陰影裏走出來,溜入煙囪,在炊煙中伸向明月的貓精。它擦過村婦含香如花的鬢邊,在灶膛未燼的殘紅裏閃爍,在喜鵲的啼聲中雀躍,在盛開紫花的苜蓿上空徐徐降落……那隱秘心思那濃蔭清影,那與樹精、牧神的聚會宴飲,麵對這些,我們也說不清貓精還是人之心靈,是神靈還是詩人自己,是自然的神秘還是藝術的氛圍與境界,而那苦義的味道,炊煙的薰香,以及所描述的一切,帶給我們的,是神聖、肅穆、惆悵與蒼涼。

讀灰娃的詩,讓人感到那是自成一格的作品,任何藝術觀念和諸多的“主義”都無法框住這些詩行。從詩章中,我們可以看出現實主義的根基,浪漫主義的運思,象征主義的客觀與冷靜,以及超現實主義的詞語互不相關的碰撞,而所有這些,都統一在漢字的形體與古老的東方詩魂之中;可像《大地的母親》詩中細節的連綴和動感,又讓人想起濟慈著名的五大頌歌之首的《秋頌》;“有形常被無形擊打”這樣入骨三分的揭示令人慨歎;《無題》那種叮叮當當的節奏讓人領略語言的色澤與亮麗;《隻有一隻鳥兒還在唱》,則讓人感受那種獨有的情境,那種薄弱與靜寂……

自然,詩作為靈魂寓於語言的居所,隨著心境的流變和時間的推移,會呈現不同的姿態,隱含著不同的意蘊。詩中的“不要玫瑰”一輯,會讓人感知靈魂初醒之後的躁動,血寫的真實,闊大、剛勁,剛柔相濟的不同風格。當詩人用“歡笑和淚水灌溉了荊棘滿林”,不得不和自己的靈魂“麵對麵地痛哭”,然而,詩人不是一個柔弱者,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其性格如酒,清冽、純淨柔弱如水卻又濃烈如火,既有刀的鋒利又有燃燒的灼熱,正如其詩所言:“沒有誰敢擦拭我的眼淚它那印痕義也義灼熱燙人”。我們感知的,是一位“用淌血的額角劈開濃霧前行”的人,是“用熱烈堅定的腳步踏碎日久年深的憂愁”,“負傷的羽翼痛苦地拍擊著”的痛楚而又執著奮發的生命。